那时村庄（6）

放牲口

地土上拾掇光，娃娃们放学回家就去放牲口。一个手里牵着缰绳，一个手里提着框子，筐子里放着拾粪叉子，嚯哩喊哩就到地上了。

娃娃们喜欢放牲口，活儿轻松，还能聚在一起耍乐。有喜欢看书的，还带本书，各得其乐。在没有其他娱乐生活的情况下，放牲口是娃娃们耍戏的大好机会。家里分工安排，安排上放牲口的就颠儿颠儿去了，没有被安排上放牲口的就撅起嘴巴嘟哝。

挽起缰绳，一鞭杆打的，牲口就冲到田野上自己去找草吃了。张家的驴，李家的牛，王家的骡子……在田地里撒着欢儿，尥蹶子，啃架子，抵仗，仰起脖子来几声，更多的时候就在那里静静吃草，拉粪。

拉了粪，不能随便拾，也没有谁说过，但大家都自然而然遵从一个原则：谁家的牲口拉的粪谁拾。有些小伙伴玩得疯，自家的牲口拉了粪，没看着，旁边还有人提醒：你们家黄健牛拉粪了！小伙伴提着框子一溜烟就去了。那个粪叉子，把牛粪一块一块捣到粪框子里。也有小伙伴比较调皮，不知从哪里知道的窍门：把盛有牲口粪的框子放到牲口的鼻子下，让它闻，闻了就开始拉粪，他就把框子接在牲口屁股下，粪直接就掉他框子里去了，懒得拾了。伙伴们见了，都叫：好办法。都如法炮制。一时牲口鼻子或屁股底下都对着一个粪筐子，谁家牲口拉粪了，大家都哈哈笑。有时候牲口也会尥蹶子，踢翻框子，放几个响屁，跑远了，继续吃草。

忽然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了：两头牛抵起仗来了！一头大花犍牛和一头黑白犍牛不知怎么忽然抵斗起来。

牲口有牲口的争斗，人有人的争斗。有时候，人的争斗彼牲口的争斗残酷多了。人骂人人的时候，说畜生不如。其实很多时候是人不如畜生。牲口说不了话，只能默默地忍受人侮辱自己，却无法辩驳，因为牛鼻子被穿上铁丝，骡子嘴里被戴上擦子，牲口也只能默默地乖乖地任人摆布，反抗不得。

在这个奉行丛林法则的社会，人都穿着无形的铁丝，戴着无形的擦子，受这样那样的摆布，况且牲口。人摆布牲口，是人的特权，人为此感到骄傲无比，拥有了一种强大的征服感，觉得一切都应该在自己的掌控和摆布之下才是社会的正常秩序。至于自己身上、心上无形的缰绳、笼头、铁丝或擦子，也是人类社会的必然。大家都自我安慰，调试自己，学会了从来低头拉车，决不抬头看路。

犍牛相互抵住对方的牛角，头尽量往下低，一个劲往前拱，互不相让。牛角与牛角之间相互碰撞，发出嗙啷嗙啷的声音，一头牛会因为调整姿态，把牛角的位置挪动一下，另一头牛配合默契地重新把牛角抵上来，起先还势钧力敌。牲口的主人会站在旁边为自家的牛加油助力，也不知道牛到底听懂了没，也许更不知道自己输了，小主人会脸上无光。

正用力加油，忽然一头牛掉头跑远了。战争结束了。赢了的牛回头去吃草，输了的牛回头去吃草。牲口之间的战争就这样结束了。令我们这些人类意犹未尽。因为人类的战争不是这样容易结束的，明的不行，会来暗的；硬的不行，会来软的；这次输了，下次再来。而牲口的战争就这样轻易而举结束了，经过一番较量，人还没看出那头牛力气更大，牛自己已经知道了相互的力量对比，输了的一方一跑，赢了的一方就低头去吃草了。牲口之间，一定有些法则或者契约，是人所不了解，不知道的。人类为驱使牲口，为牲口制作了种种枷锁，却不懂得牲口的文明。

不信？抵仗的两头牛回头去吃草了，两个小主人摔起跤来了！牲口的斗争在人身上延续开了。因为输了的牛，给它的小主人丢了面子，通过和赢了的牛的小主人摔跤，挣回这个面子来。

牛停止了吃草，好奇地看着人开始抵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