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桑宗仁玉屑沙粒赏析（4）
在谈到诗艺时，黑格尔写道：从诗的掌握和创作的角度来看，每一个部分和每一个细节都有独立的兴趣和生动性，所以诗总是在喜欢个别特殊事物上低徊往复，流连不舍，带着喜爱的心情去描写它们，把它们看成各自独立的整体。
我们来看这样的诗句：
杨柳枝桠，蓬蒿的脊背，指证雪的具象
清一色，四个人，三斤陈酿
嘟噜满腹哀愁
谈论小雪、中雪、大雪，乃至暴雪
给冯家滩，给风雪夜归人埋下的阴影
每一个部分，每一个细节，都寄托着诗人强烈的情感、兴趣和体悟。雪，将这些细节连贯起来，但这些意象却并不因为在整体中而失去各自的独立性。指证这个具有强烈律法性的词语，在这里带有了另一种视角化的意味。杨柳枝桠，蓬蒿的脊背，这种把写实与隐喻共在性的扭曲中，雪带有了强烈的被动立场。雪落在杨柳枝桠和蓬蒿上的场景，经过诗人的改写，雪完全处于一种语言上的非法状态，这样的转换，完全僭越了以往的认知协调模式，所有的一切忽然变得颠倒、翻转与不安起来。这种强大的扭转，是诗人心中充满的了不平的呐喊与屈辱者的嘶吼，他与这个世界的不协调，通过语言的扭转而凸显出来。与下文中的满腹哀愁形成一个呼应的形式，雪成为对话的主题，成为完全的被动客体，成为在雪中饮酒解愁者们对象性存在。这里有压抑、潜伏、隐匿；有埋葬、陷落、凝视。充满了诗性的张力，即人性的挣扎与不安。末一句，嵌入风雪夜归人的用典意象，千里万里，醒后复醉，风雪交加，仍是归人。
前面已经提到，写作是语言的实验。这是不朽的乔伊斯说的。这里，作者用一种嵌套的方式用典，通过人们所不经见的写作方式，使得隐藏在诗人内心深处的东西以一种漫不经心却令人惊异地展现出来。体现了强大的表现魄力与语言创造力。
如果诗人把目光和心思更多地放在语言方面的美妙、光润、文雅及其效果上，对于诗的内在生命会起到破坏作用。真正的诗应该是不着意的，自然流露的，着意雕琢只会损害真正的诗的效果。黑格尔的这个观点，我想，绝大部分的诗人会表示赞同。但如果诗人的语言富于形象和雕饰却有着思想的深刻和表达的美妙，那么它就会给人以自然流露之感，并且给人以仿佛是从主题内核中自己生长出来一样。“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此之谓也。诗人桑宗仁的这几节诗，是在诗人的创作进入高潮后的自然流露，故而我们能够见到诗人的本心。“指证”“ 陈酿”“哀愁”“暴雪”“阴影”这些词语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张力，带有强烈的暴力情绪，与阴靋特质。这不是忏悔者的冥想，而是战斗者的呼啸。“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但内在的自卑与不安仍然时时侵扰着诗人的内心。于是，暴雪与阴影，成为特殊的象征符号，在诗人的诗句中刻写下内心痛苦与撕裂的印记。
不安的灵魂通过诗句来歌唱，内心的血滴化为外在的诗句来显现。诗人在每一节的诗句里都试图说服自己，用雪的冷峻与酒的热烈来调和外在的卑微与内在的高贵。这绝不是因为我认识诗人，了解诗人才这么说。当我们真正读懂这些诗句，我们会看到一颗血淋淋的心，也看到一颗柔和而慈悲的心，内在的创伤时刻像一头饿兽，不断地攻击诗人的躯体与灵魂，而自身的生活经历又迫使诗人自己去寻求平静与和解。在诗句里，不断压制自己的激愤而往往归于失败，在生活里，不断敲打自己的理想而往往归于失败，于是，在双重失败的重压下，诗句成为刀光火石，迸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灵魂战役。
我想用战栗两个字来形容这些诗句。但如果你意味这些诗句仅仅传递了一种不安与焦虑、不屈与戾气，则大大地误解了诗人。诗人是在寻求内心的宁静与治愈中才会写下这些诗句，诗句是他能够在身处底层不断遭受刺激时躲进去舔舐伤口、平静心灵的地方。他不断地寻求解脱。诗人桑宗仁的诗句，一直是在寻求解脱，从繁重的体力劳作中，从平凡琐屑的生活中，从低微无助的社会生活中，从精神的贫乏与孱弱中……再重复一次，他不断地寻求解脱，呐喊之后归于宁静，焦灼之后归于平和，困兽犹斗之后归于灵魂的休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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