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生命歌吟的人
——《老船长咏叹调》读后
陆机《文赋》：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悽怆。又云：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旁讯，精鹜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曈曨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每当读老船长（本名，徐建纲，三峡大学教授，现任职于厦门大学陈嘉庚学院）诗集《老船长咏叹调》，此段文字便在心头荡漾，在脑海翻腾，挥之不去，驱之不散。盖此段文字合于老船长诗歌多矣！
老船长本是英美文学教授，教授多门课程，成就斐然。但一辈子痴迷于读诗、教诗、写诗，佳作频出，著作一本接一本印行，尤其是诗集，被中外多家名校图书馆收藏。
我本与教授素昧平生，却因为文字的缘故而在网络上相识，大有相见恨晚之感。这样说，恐有攀枝之嫌，但从教授多次勉励之辞来看，也无妨自己厚着脸皮引教授为同道，称教授为朋友。
这本《老船长咏叹调》到我手上已3月有余，一直想为她写点文字，又恐佛头着粪，狗尾续貂，坏了老船长诗歌的名声。但读而思之，思而有得，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有不如老船长之意，或老船长的忠实读者之意的地方，只好求宽宥而淡然一笑了。我深切知道，老船长的诗歌，要作评论语，非得有《史诗》那样的笔调与高度。如今斗胆写上几句，完全是因为自己读后之无可遏制的表达欲望。
余秀华有一首诗，其中开头两句是这样写的：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把自己放进去，这个意象，意味深长。而老船长在创作任何一首诗歌时，都是“把自己放进去”。这个表达令人无比迷惑地富有比喻意义。而老船长全部的创作生涯，如果我能够大胆地从《老船长咏叹调》以及他前几天发给我的电子版诗集《悲歌欢唱·徐建纲的诗》来看的话，就是把这个比喻变成为创造现实的一个完整的过程。他富于激情、真情、痴情的人生，在这些诗歌里面得到了全部的寄托与释放。
沙漠里的骆驼
午后的太阳
已经疲惫 风
也悄悄的逃避
一队骆驼
从沙漠里走来，沉重的脚步
又走向哪里？ 时间一样久远
传说一样神秘
一步一步
走的如此踏实， 毫不吝啬
一次次埋没的足迹
背负的重担，只有
自己知道，沙柳
也听不见你的喘息
只有沙，只有沙懂得
你脚步下， 一行行
滚烫的诗句
使命般，高高扬起
你骄傲的头颅， 风暴
印证了你执着的身躯
也许，流泪流汗 甚至流血
什么也不会留下，也许
又一次演绎 暴风雪席卷的悲剧
既然选择了孤独
那么，就听从命运的安排
一路上，无所畏惧
哪怕凄风，哪怕苦雨
这是存在之诗。诗人把自己放进去，放到人类的命运之中，用骆驼的隐喻来追寻存在之本，存在之根，存在之意义。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徐建纲说，我诗故我在。对于存在的追问是人类探索自身的一个根本性的问题。自我的在场，是对自身存在的确定性之思，而自我在场的确定性恰恰是世界存在之问题的根本之思。“巴巴地活着”，这是一个存在状态的诗性表达，而诗人徐建纲则用叶子来与这个存在之思呼应。难怪他会表现出对余秀华诗句的激赏。欲望是空无，自身是实在。欲望由于自身倾向而维持下去，人疯狂地依恋于他的欲望，而欲望至终归于空无，而自身在欲望中、在欲望外而得到存在性的确立。这是骆驼的执念，也是骆驼自身的救赎之道：一路上，无所畏惧。自身是自身的存在之基。这是存在之宣言，也是存在之实现。
老船长的诗充满了力量感。这种力量感，来自于诗人自我存在方式的肯定，在救赎中求解放，在解放中求救赎，内在的张力与外在的对抗性形成了奇特的联合。令人不断联想到惠特曼的《我自己的歌》，这里有自我的怀疑与肯定，自我的虚无与依赖，自我的否定与扬弃，自我的谦卑与张扬。诗句里充满了对自我的诸多碎片的聚合、自我与灵魂的高度契合，行动与理想的相互填充，这些，正使得老船长的诗句充满了柔性之中的刚健之气、刚健之外流溢的柔情似水，断裂处的强行焊接，空缺处的无限填补，具有精卫填海的浩然之气，具有夸父逐日的英雄气质。
老船长的目光所及处，即是诗歌的萌发处。“诗所以言志，又道性情之具也。性寂于中，有触则动，有感遂迁，而情生矣。情生则意立。意者志之所寄，而情流行其中，因托于声以见于词，声与词意相经纬以成诗，故可以章志贞教、怡性达情也。”（清·朱庭珍《筱园诗话》）而老船长之情，总是能够从人类自身的命运出发，从人的境况出发，从人性的本真出发，来看待周围的一切事物，并用爱的目光、爱的思想、爱的意念来关照一切他要写入诗句的事物，包括理智和灵魂。
远处，一粒松果
传来阵阵低语：
还有责任未完成
还有很长的路去寻觅
诗人是这样，既要去“描绘生存的意义”又要“忘记尘世间的困惑与闹烦”，而最终，仍然无法放下自己的使命，放下自己寻觅真道、真理、生命与救赎的探索与追求。这是诗人诗歌的内核：无论是热烈、悲伤、希望还是爱，是人都选择以强烈的抗议表达直截了当的激情。诗人完全在场，全身心地把自己放进去，既是自己的生存策略，也是自己的创造策略，敏锐的观察力、感知力He精确的表达力，使得诗人的诗句撞击着读者的心房，让艰难的生活之道与冷漠的世态之凉，被诗人的诗句抱暖，沉默者被唤醒，无辜者被惊醒，失丧者被警醒。诗人竭力在非人性化的痛苦感知中呼唤人性的归回，张扬博爱的大旗。
诗人老船长匠心独运，通过火星迸发而和谐激荡的诗句，构建起精神与内心充实的大厦，自然推进的情感，冷静深刻的思索，都是我们感受到比真实与自然之物更令人陶醉、更启人深思的艺术之境与诗句之美。老船长的诗句，美不在语言的样本与范例，而在于自始至终，都有心灵的参与，具有十足的心灵的穿透性与智慧。柏拉图说，想要成为诗人，单单讲述是不够的，要对所讲述的行动加以虚构和创造。所谓的虚构和创造，指的是诗人应该超越现实、超越自身、超越世界，而能够让自己的语言构建出诗人心灵中的理想世界。正如作者在《表达——和杨卫东诗友》中所写的那样：我用诗歌表达理想/我用信仰表达人生！诗人活成了一首诗，这首诗，有理想的大纛，有信仰的支撑，有孤独的坚守，有幸福的奋斗，有哲人的思索，有灵魂的救赎，有正义的呐喊，最重要的，有深沉如山的爱。
天是灰色的
路是灰色的
楼是灰色的
雨是灰色的
心也是灰色的
在一片死寂般的灰之中
飘过两朵祥云
一朵是风信子
一朵是郁金香
哪怕世界一片灰色，但只要爱存在，希望存在，失去的将被追回，失丧的将被寻见。诗人用爱点亮这首诗的结尾，其实就是点亮世界。诗人如盗火者普罗米修斯一样，为这个灰暗的世间带来灿烂的光芒与永恒的希望。如果不是因为爱，这首诗将不会以风信子和郁金香来结束，这个结束却是开始。诗人用自身的光和爱竭力地为这个世界带来新的希望和生命。与其说诗人是在锤炼自己的诗句，不如说诗人是在锤炼自己的生命，锻造自己的心灵，让自身的热量和爱，成为光照世界的火把。诗人通过燃烧自我来成就自我，毁灭自我来重生自我。阴郁之后是光芒，灰色之后是亮丽，沉默之后是呐喊。诗照亮它自身的黑暗，同时也照亮读者内心的黑暗。
由于充满了强烈的悲天悯人的诗歌意识，老船长的诗不断地复现这一主题。诗人用谦卑的姿态，投下深情的目光，将自己的诗句锤炼为一种溶剂，一种灵魂防锈剂。“这就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净化的功效。”他的诗歌就有强烈的慰藉人心的力量，不断向读者提供悲悯者的广阔胸怀与品质，不断地把自己放进去，在诗歌的整体结构中不断熔化自己，成为锻造与焊接破碎的心灵之魂；不断地把自己放进去，成为编织美好理想事物、创造理想生活的经纬质地，以自身的潜在之力，将悲悯的思想与意识巧妙地缝合在一起，成为兴发感动的原力。诗人写道：
深邃的双眸
表达着极度的痛苦
不是个人的痛楚
而是对人类悲天悯人的忧伤
这是《思想者咏叹——观罗丹雕塑有感》中的诗句。这几句是，明显的具有指向性，虽然作者在明处申明是罗丹雕塑，然而，在诗人的内心深处，早已经和罗丹的雕塑同构。黑格尔在谈到艺术的创作规律时这样说道：因此，只有通过心灵而且由心灵的创造活动出来，艺术作品才成其为艺术作品。诗歌也是这样，它必须是一种心灵的活动，心灵的方面与感性的方面必须统一起来。诗人老船长在这首诗里很成功地表现了这一点。只有心灵活动与感性完全统一起来，我们才能够说，诗作为艺术作品表现为一个完满自足的有机整体。当诗人的心灵活动即对自身的认知与表达与感性即对罗丹雕塑的认知与表达统一起来的时候，这样的诗句才能够产生。作者完全是把自己放进去。诗人深邃的双眸，个人的痛楚，往往被误解，被浅薄地理解和阐释，甚至完全局限于自己的利害得失，来解读诗人深沉的抒情与深刻的思索。在看到罗丹雕塑的那一刻，他心中的观念一下子找到了寄托的对象，并恰好能够用语言所提供的手段表达出去。于是一首好诗诞生了。在《诗歌中的悲悯意识浅说》中，笔者写道：当诗人落笔纸上，他的内心饱含巨大的悲悯，无论是现实主义诗歌还是浪漫主义诗歌，因为悲悯而能够长久地成为人类文化的巨大传统。好诗之所以能够跨越时代，拨动读者的心弦，在于悲悯。罗丹的雕塑之所以能够至今仍然具有扣人心弦的力量，在于悲悯。作者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并且立刻唤起了自己的悲悯意识，发现自己即是那尊雕塑，那尊雕塑即是自己。此时，诗句成了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这就是诗法自然，诗“汲取真实的表达”。诗人依据已知的事物去虚构，去想象。区别在于，诗人把他的意象体现于文字而且用语言传达出去（黑格尔《美学》）。“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
老船长的诗，即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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