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给你做做饭

一

公立二零零五年四月，我在香格里拉的天生桥，遇到了京美。她穿了一身粉红色的和服状衣服，站在温泉边蒸熏的水汽里对我微笑。那时候我正背着一个硕大的脏兮兮的背包，从中甸徒步到这里。天色将暗，我只想放下背包，把自己浸没在那片看不清界限的，冒着茫茫热气的水中。而京美，站在那里，让我忘记了怎样前进。

我看到京美，慢慢脱下了她的和服，与朋友笑闹着。一身红色的一件头泳衣，一副娇人的身材，瞬间已经从台阶上向后摔入水中。我高喊着：“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放下包，几乎没有一点迟疑的，我也跳进那片水中。

周围的人声、尖叫声，还有，是笑声，为什么是笑声？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那水，有浓郁的硫磺味道。我在饱灌了几口水之后，被人强拉着头站起来。原来水，只到我的脖子！

我紧紧地抱住救我的人，用今生最尖利的声音狂叫：“我不会游泳，我不会游泳！救我，救命啊。”那人笑的站都站不住了，她把我拉到池边，把我紧紧抱着她脖子的手拉开，放在水池边缘：“抱着水池边，淹不死你的，不要喊了。当心把狼喊来。”

定定神，我睁开眼睛，原来救我的人，就是我以为需要我救的女孩。挣扎着向她伸手：“你好，我叫于子乔，您贵姓？”周围一阵笑声，救生员在岸上叫我：“那是谁，那谁啊，不买票就下水！”

认识京美的第一天，我穿着我的冲锋衣，抓绒裤跳进了天生桥的温泉里，还被救生员当作逃票的人，严密看管到我从湿漉漉的口袋里面拿出钱买了票。谁说冲锋衣可以挡风雨？为什么我穿在冲锋衣里面的衣服，全被水弄湿了？

那一天的星星格外明亮，我躺在天生桥的温泉里看着天上的星星，还有水里鱼一样游来游去的京美。她美丽的眼睛，灿若星星。

 

二

第二天，我再一次起的比鸡都早，我在天生桥的雾气里醒来。收拾行囊。下一站，是硕都湖。那是让我失去爱情的湖畔。在那里，我的初恋娟子告诉我，跟我一起来这里，是她今生做过的最傻的决定。因为那天，我不仅在湖光山色中跟藏族兄弟为了五块钱讲价，还打死也不肯让娟子吃烤鱼。我知道那烤鱼一定味道不错，但是我怎么也不能让娟子吃下收过钱的手拿着的鱼。

娟子在硕都回中甸，带走了我们同租的车。我搭车返回中甸城，回到我们住的青年旅舍，娟子已经搭了回丽江的便车走了。她给我留下了我所有的装备还有让豌豆转告的一句话：我回去找一个真正的男人谈恋爱了。豌豆眨巴着他的小眼睛问我：“兄弟，怎么看你都不像人妖，为什么那美女还要找真正的男人？”

那一年我回到北京的时候，五一的旅游人潮已经把北京淹没。我四处寻找娟子，但是，她从此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还带走了我们共同的所有积蓄。我发誓，从此之后，再也不找喜欢游走，喜欢徒步的女孩做女朋友，因为她们的心，实在是一点温存也没有的男人心。

但是，自虐一样，我喜欢上了徒步。第二年，我自己回了香格里拉。旅舍的豌豆看到我出现，给了我一拳：“兄弟，我就知道你还能回来。”他温柔的杭州老婆已经有了小豌豆，她的麻花辫让我想起了娟子。没有住，我就上路。

天生桥，是我徒步的第一站，第二站，就是硕都湖了。到达硕都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我坐在入口处点燃烟，看着工作人员说说笑笑的下班。然后，我背着包稳稳地走进去。走过一些现代建筑，我几乎失望成冰。远远地，我看到了一片紫色的山峦。是紫色的，那是山上树的颜色，那是花的颜色，在水中倒映着紫色。满山遍野的紫色。再往前，是一片蓝色的湖。在蓝色的水边，有木色的房子。远处的水面上，有绿色的草甸，泛着金色的绿色草甸。我几乎要醉了。这是怎样的人间仙境，是怎样的惊诧。原来这样的颜色，可以这样的融合在一起。

有藏族兄弟，见游客稀少，放了马吃草，自己在水边拉着手唱歌跳舞。看我走近，有热情的小孩上来拉着我一起跳舞。我解开包放在一边，想了想，脱下衣服。正收拾着，有马蹄声在身边掠过。有银铃一样的笑声。我抬头，是她，是天生桥温泉中救我的女孩。她跟几个朋友一起，指着我笑成筛糠状。我觉得脸开始发热。这是我遇到美丽女孩的第一反应。藏族兄弟拉着我跳起来。我不协调的运动器官让我在歌舞升平中跌跌撞撞，怎么也跟不上他们的节奏。那几个女孩索性起哄开了。

我羞涩地退下，远远地，看着那几个女孩加入藏族兄弟的舞蹈行列，跟了她们的节奏，一起高喊：“牙索牙索牙拉索。”太阳渐渐地落下去了。落的那么迅速，那一抹阳光，慢慢地在山岗上退着退着，把绿色退成黑色。

有篝火燃起，歌声中我走到无人的湖边。我听到围在木栅栏里的游鱼迫不及待要逃逸，她们的尾巴急速地敲打水面。看不到水的边缘。我听见，有人在急速地说话：“我已经到了硕都了，我想知道为什么我就不能跟你一起去梅里？女人怎么样，女人也可以自己上雪山！”又是一个拥有男人心的女子。天下为什么这么多拥有男人心的女子？莫非这个世界，已经颠倒？

点燃一只烟。我听见那个女人说：“给我一棵烟。”默不作声，我把烟递过去。在路上，与人分享烟，是常见的事情。有时候最后一棵烟，可以让陌生的人成为朋友。只是，呵呵，我很少跟女人分享烟。

点燃烟的时候，我看到那个女子的脸，一张，流泪的美丽的脸，一双星星一样的眼睛。是她，那个在温泉中被我紧紧抱住的女孩。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问我：“你可不可以抱住我？”

 

三

硕都无故事。果然无故事。那个叫京美的女孩，那个眼睛象星星一样的女孩，在我怀里哭了整晚，阳光来的时候，她站起身，跟朋友一起走了。那晚，我知道了她爱上了一个酷爱自由，酷爱游走的男孩子。而那个男孩子，每一个假期，宁愿跟朋友在野外呆到假期最后一天，也不肯陪她看一场午夜场的最新电影。他给她买过的唯一礼物是一只可以在野外挡太阳的头巾。而他跟她的所有约会，都放在户外，或者户外爱好者俱乐部的聚会上。

京美说，我知道，每个人都有爱好，我也尊重他的爱好。我也知道，爱好徒步的男孩子，最有男人味道，可是我多么想，跟他一起做一点正常人谈恋爱的时候做的事情，一起看看电影，一起听听音乐，哪怕一起做一顿饭一起吃下去。就是那么一起呆着，不动荡，不游弋，不紧张。

京美说，我也想靠近他的兴趣，我想，不然，我跟他一起出去游走。这样，至少这个假期，我们可以呆在一起了。可是，他不肯，他只想跟老驴一起走。我就不信，我就算是青驴，我也要爬上梅里。

我记得京美的每一句话，还有京美的味道。那是一种温暖的香气，那种味道，来自一种叫璀璨的香水。看，我多么不像男人，我竟然能闻出女人的香水属于哪一个品牌。多么可悲，我不是京美喜欢的那种男人，我不坚毅，不决绝，我甚至迟疑到不能告诉京美：“就这样趴在我怀里哭吧，我喜欢抱着你的感觉。”

我能做的只是递给京美一包纸巾，阻止她再吸一只烟。然后，在太阳升起之前，看着她离开我在的湖边。太阳慢慢把黑色的山峦染绿，是一种莫名的悲伤的绿。京美离开之后，我在硕都湖畔的长椅上睡了整整一天。然后，我乘车离开硕都，前往白水台。我放弃了徒步云南的计划，难道只是因为，京美是驱车前往梅里，而我，想要赶上她的脚步？

 

四

我在白水台的东巴教圣地，那个清冽的泉眼边，看到那个巨大的玛尼堆上，有新挂的经蕃。不是正常的挂着而已，是系成了一个巨大的蝴蝶结。突然想起，京美的发梢，那个美丽的蝴蝶结。拿起经蕃看，我看到两个名字――凤京美和梁竣名。凤京美和梁竣名一生一世。凤京美和梁竣名永远相爱。凤京美和梁竣名永远快乐。

那圆润精致的字体，应该是京美的字吧。原来那双柔弱的小手，可以写出这样的字。原来，一个立志要爬上神山的女子，一个性格如此倔强坚毅的女子，可以写出这样秀美的字。

泉眼周围的木板，上面有神秘的东巴文字。我听见远处的山中，有人在歌唱。有白色的马，顺了山路往下返。有白色的水，流过白色的石台。隐约，隐约，我听见自己的心在说，不要追了，这爱情，是别人的。

可以，依旧，我在那个象征爱情的山石缝隙前焚香，念出京美的名字。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这样追随一个陌生女子，难道只是因为她伏在我身上哭泣的温度？难道只是因为她的眼睛？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能接受我的追随，我甚至不知道在这条路上，我是否可以与京美再次相遇？不错我们前往的是同一个目标，不错我们经过的是同样的风景。可是，我们真的能同时看到同样的风景吗？

 

五．

一天之后，我站在飞来寺的门前，看着藏族阿婆，把松针送到白色的炉子里。有烟火蒸腾起来。有喇嘛低声念着经文。依旧是日落时分。太阳把山坡染到金黄。远处的藏居突然被镀成金色。是那种光亮的金色。风静静地，吹过经蕃。我跑着，呼喊着卡瓦博格的名字。

我终于看到了卡瓦博格，我终于一个人走到了梅里。

我看到卡瓦博格已经变得火红。那些雪山，静默着。一片拍摄的人。一片欢呼的人。无数的人，对着神山高喊：“亚拉索！”无数的人在神山对面膜拜欢呼。那些白塔下点燃的松针冉冉升起白色的烟气，却不能给神山任何一点神秘。他那样温存地把自己袒露在我们面前。我无心看日落金山，我只想在这些欢呼的人群中看到京美。

我终于看到了京美，她欢呼着抱着一个男子。而那个男子，不耐烦地推开她：“等会，再不拍，太阳就下去了，你知道不知道，多少人来三四次梅里，也看不到一次主峰！”京美受伤的表情让我心疼。我真的不明白，拍不到主峰又怎样，你来过了，你们一起看到了，不就好了？

走到京美身边，我递给她一瓶水。她的嘴唇已经干裂。她摇头，甚至忘记跟我打招呼。她的眼睛紧紧地瞪着那个狂欢的男子，他手中的相机对着金色的卡瓦博格。没有给身边的京美一点镜头。我突然，突然地悲哀。为什么没有这样一个女子，这样紧紧地关注我，需要我？难道风景真的比人重要？需要这样伤害一个关注着自己地女子才可以领会？

离开京美，我走向藏族民居。我知道此刻，她不需要我。

知道吗？卡瓦博格的夜没有一点风景，风很凛冽，夜，很冷。

 

六

 第二天，在观看日出的人群中，我又看到了京美，她的眼睛已经不再紧紧地盯着那个男子。她只是独自，用一条民族风情的披肩，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在风中，默默地，默默地看着卡瓦博格。那一天，我们看到了雪山献哈达。有人说，能看到雪山献哈达风光的人，可以实现自己的所有理想。是吗？

我给京美一盒红景天，告诉她，如果还想往前走，就喝下它吧。不然你会头疼的。京美默默地接过，告诉我，谢谢了。我终于没有忍住我的罗嗦，告诉她，风景是为人服务的，是需要让人开心的。如果不开心，不如回去，好好地休息。每天睡到自然醒，做一点好吃的，给自己吃。

京美笑了。那是认识她以后，我第二次看到她笑。

离开京美，我前往明永冰川。坐在冰川面前，我默默地发呆。我不想前往莲花寺大本营，因为我，累了。我不是，为了一种爱好，必须去某处的人。如果我觉得累了，我会在马上就要到达颠峰的前十分钟回头，不会有一点遗憾。

世界上有一种男人，他想做的事情，必须要做到，不能有一点折扣。任何事情，任何障碍都不能阻止他。还有一种男人，就是我这样的男子。我有目标，却不想为了这个目标，失去其他的一切。我要一个女子，爱她，呵护她，陪她看路上风景，如果她累了，我可以不去看颠峰的风光，留在半山陪她。

果然，我在明永，又遇到了京美。徒步的人，在这条路上，总是不断遇到的。远远地，我跟疲惫的京美打了一个招呼。她被大队人马远远地落后。她坐在我身边，告诉同伴，她不去主峰了。对讲机里面传来一个厌倦的声音：“你从来都是半途而废。”

那一天，我跟京美，看到一块冰，巨大的冰，从冰川主体上轰鸣着断裂。我们尖叫着，欢呼着，妄图再次震裂一块冰。可是我们的努力终于是徒劳的。后来，山川静默。京美靠在我的肩膀上睡去了。她睡去的样子，好像天使。

远远看到她的朋友从原路返回的时候，我背起行囊离开京美。留下我的冲锋衣盖在京美的身上。

 

七

那天之后我返回丽江，却没有住在大研古镇，我在束城，那片凋败的村落中找到一个民居。我要在这里听琴看风，修生养息，度过我假期的最后几天。

每天早上睡到自然醒，我会裹着我毛衣不洗脸，不刷牙，坐在山边看风景。然后用河里的水洗脸。跟纳西族大妈买一点吃的，吃掉。躺在山石上听纳西族大叔，谈一天的琴。从来没有这样安静。

在束城，我打开关了六天的手机，看着助手发来的短信：速回，合约需要您签。笑了，关了手机。我已经这样工作了几年？这样狼奔豕突的生活，我实在厌倦了。这个假期，我不需要合约，不需要任何打搅，我只想，在束城的阳光里，发呆。

某天，我骑在马上走过石板路，去新建的城区喝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河边。是京美。让马停在京美身边，我问她：小姑娘，要不要搭马？

我看到京美笑着，哭了。她把我拉下马，紧紧地抱着我，好像那天，在温暖的水中，我紧紧地抱着她一样。她说，那个男子，不肯跟她一起去雨崩，跟几个朋友上路了。她告诉他，如果不能一起看风景，那么，就一辈子，看不一样的风景吧。

京美说，一个人返程的时候，京美突然怀念我的纸巾，我的水，我的温暖的肩膀。还有，京美说，她其实不是来找我，只是想还给我我的冲锋衣。我笑了点一下她的鼻子：“我这样细心的男子，可能不像男人。你来找我，不后悔吗？”

京美又笑了，她说，不像男人就不像男人吧，我想，给你做做饭。我想跟你一起吃饭，一起看风景。不管做什么，只要在一起。

我不知道，我跟京美，以后会不会一起看风景。我只知道，在云南，我走过很多的路，认识很多的人，在最美丽的风景中，我看到了，一个我爱的女子。

最后一张图，2003年吧拍摄于香格里拉。这篇文章是2005年发表过的。发出来取个原创标识。恍如隔世。那些没事就编个故事看看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