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一部伪作的威力
1757年苏格兰莫法特的牧师詹姆士·麦福森（James Macpherson）自称在一次探访苏格兰高地古迹的时候，发现了古代盖尔人留下的一些诗句残篇，他翻译为英文之后惊讶地发现这些诗篇《奥斯卡之死》的文学价值高到离谱的境界，可不是普通的口口相传的苏格兰民谣，而是足以媲美荷马的苏格兰史诗。
接着朋友的资助，麦福森出版了《古诗断篇》，把所有收集到的古诗片段都集合了起来，顿时轰动不列颠岛。大家发现这些断篇虽然出自蛮荒时代，却有浪漫的情怀、光芒四射的活力和唯美的联想。
如果麦福森就此罢手，可能就完美了。可他一发不可收拾，做了几次到苏格兰高地各类远古遗址的考察，收集民间传说，继续出了八大册《泰莫拉：远古史诗》——这就太完整，内容太详实了。于是很快就有人质疑，包括休谟在内都质疑，在那样贫穷落后蛮荒的时代，仅靠口耳相传，能留下来如此完整的盖尔语诗篇？是否这是麦福森自导自演的呢？
麦福森自己当然否认。不过随着学界质疑之声越来越大，这部本来是朝着伊利亚特、奥德赛级别迈进的史诗，逐步被大家放到一边。爱丁堡学会对此事进行了调查，调查结果显示，麦福森确实引用了不少盖尔文学的片段，但史诗大部分都是麦福森自己创作的，实打实的赝品。
可是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
诚如休谟所说，人们到头来都愿意相信有这么一个远古的游吟诗人，坐在苏格兰的高地上，谱写已经逝去的英雄和神邸的传奇。这部赝品居然被翻译为俄语、匈牙利语、法语和德语多个版本，在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中期流传甚广。麦福森自己也没想到，他的创作和善意的欺骗，掀起了西欧文学上的复古潮流。
后来的拜伦、布雷克、柯立芝、丁尼生、歌德、彭斯无不受这部想象力超凡作品的影响。法国和德国诸多学者认为，这部赝品才是伟大民族文学应有的模样。连拿破仑也对这史诗爱不释手，甚至要求自己的工匠按照史诗里的描述来装饰自己的宫殿。
更重要的，麦福森启发了伟大的苏格兰文学家华特·司各特。司各特在读到了麦福森作品时，对苏格兰盖尔语文学产生了极大兴趣。
司各特家族十八世纪初从高地移至爱丁堡，父亲是一名法院的文书，司各特幼年因小儿麻痹症落下残疾，本来是按照父亲的意志做一名律师，却在求学和任职过程中迸发出了文学天赋。1792年，他趁着做律师案子的当口，经常去苏格兰高地旅行，为的是按照当年麦福森的路线，收集民间传说和民谣歌曲，并对这些自远古流传下来的诗歌进行了系统研究，出了一本《苏格兰边境吟游诗集》，一时洛阳纸贵，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欧洲乃至北美流传。
紧接着司各特按照古诗的韵律，稍加自己的创造，推出了自己的诗集《末代吟游诗人之歌》，居然又大获成功——民谣体谁都能看懂，朗朗上口，而且都是日常生活的真情实感，能吸引最广大的民众。他运用了古诗的浪漫主义英雄主义场景，结合动人的情节，高地壮丽的景致，加上精确的史实依据，创造了一种新风格。由是，他坚定了自己今后的文学之路。
由于司各特所接触的，全部是苏格兰高地民间文化，其中有大量关于1745年查理王子带领高地贵族叛乱的事迹。司各特从文风和政治观点上也逐渐向高地贵族传统靠拢，走向新詹姆士党人，充满浓重的怀旧与浪漫主义情怀——斯图亚特王朝的同情者，变成了与《爱丁堡评论》相对立的保守派。他为此撰写了关于1745年叛乱的小说《威福利：回首五十年》，从一名虚构的英格兰军官视角，看待了查理王子叛乱的整个过程，以及军官本人作为融入苏格兰生活，同情叛乱，但又不得不参与镇压的一种心理矛盾和文化冲突——司各特敏锐地捕捉到了后来贯穿整个十九世纪欧洲文学领域的一个主题——文化演进过程中的冲突。其销量超过之前所有作品，开创了历史小说的先河——也是通俗小说的开山之作。司各特的这一系列民间传说为本的小说，启发了其后奥斯丁、狄更斯和艾略特一系列巨匠级人物的视野，他所开创的类型小说，被后来的巴尔扎克、雨果、福楼拜、托尔斯泰们推进到极致——想想雨果的《93年》，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
9.经世致用
詹姆斯·瓦特之前是格拉斯哥大学的仪器制作工匠，这个职位在当时（十八世纪二十年代）只有爱丁堡大学、格拉斯哥大学有——牛津、剑桥当时仍然以神学宗教教育和律法教育为主，唯有苏格兰的两大重镇学校，把自然科学列入了教学范畴，并由此设置了相关的岗位。
瓦特天生就是模型和机器组装圣手，这个才能倒是哪都有，关键在于只有瓦特有机会进入格拉斯哥大学，并结识了当时最富盛名的化学家约瑟夫·布莱克。布莱克对瓦特的影响深入骨髓——让瓦特从单纯的匠人，变成了一个敢于和善于思考原理及本质的工程师。
正是在对蒸汽机的改良过程中，瓦特发现并提出了热是一种性质，而不是一种物质的观点。搞清楚了这些，为他重新改造蒸汽机提供了关键思想助力——热量可以转移。布莱克还介绍给瓦特他的未来合作伙伴——伯明翰的铁匠包尔顿，这两人联手在此后的三十年里，垄断了蒸汽机的制造，并且把蒸汽机从吸水的助力机，拓展到不列颠岛上几乎所有领域，成为工业革命的发动机。
机械、医学和数学，构成了苏格兰自然科学领域的铁三角。
瓦特的老师布莱克的老师库伦，是格拉斯哥大学的解剖学教授。十七世纪后半期到十八世纪上半叶，不列颠岛上的医学中心也在苏格兰。爱丁堡大学医学院拥有最强悍的解剖学，几乎所有英国的著名医生都出自苏格兰的格雷戈里和门罗两大家族门下。
库伦的最大贡献在于革新医学教育的模式——一切以事实为依据，有效才行——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本人是药学出身。他要求医生必须内外兼修，要从接触和照顾病人开始——此前医生一般是不与病人接触的，打理病人具体事务都是由助理或护士完成。
1750年，库伦的同事卢瑟福创立了医师临床实习制度。库伦的学生约翰·杭特医生则创立了妇产科学，打破了接生只能由女性完成的传统。约翰顺着老师的思路，把整个英格兰的外科学都重新整顿了一遍——他当时是皇室御医，地位非常之高。要求所有从事外科的医生必须具有解剖学和生物学经历。
十九世纪初，皇家医学会会员的70%来自苏格兰。爱丁堡医学院毕业的苏格兰医生普林哥开创了战场医护管理，林德发明了受控实验的方式，提出了败血症的解决办法——这个办法的提出，才真正解决了大英帝国的海军如何拓展到世界各个角落的问题。
苏格兰医学还有一个副产品——詹姆斯·休顿，这个医学生毕业之后没有从事医学，继续在家族农场上务农，却对大地和石头感兴趣——他认为一切惯常的表象事物，可能背后都有惊天动地的事件在驱动。经过考察研究之后，他于1795年出版了《地球理论》，主张地球有自己的历史渊源，经历了巨大的变迁，所有岩石构造和化石，都是这些变迁的痕迹——地球科学建立起来了。休顿所提出来的自然演化发展构想，影响了当时正在爱丁堡大学就读的伊拉姆斯·达尔文，他写了一本叫《有机生命法则》的书，指出了自然是在演化发展的，所有的温血动物可能都起源于同一个祖先，遗传导致进化。没错，他就是查尔斯·达尔文的爷爷——查尔斯·达尔文也追随他祖父，在爱丁堡大学就读。
建筑领域继续发力。奠定了现代道路运输基础的托马斯·特拉福出现了。特拉福就是之前的建筑天才罗伯特·亚当的学生，也继承了他老师的幸运——总是能遇到贵人助力，特拉福也跟罗伯特一样，偶然结识了伦敦的首富约翰斯通，能拉到很多建筑案子，由此发家。不过特拉福与罗伯特的不同在于，他更多的案子在公共交通层面——桥梁、道路、运河，他是从国民经济层面来考虑问题的——交通基础设施才能真正改变一个地区的面貌，从表面到内里。他修的这些公共交通设施，不仅规模是空前的，而且方法和模式也都是空前的，动不动就是一百年无需维修。期间他还得自行设计应对这些巨型工程的机械设备。
1812年，苏格兰人亨利·贝尔驾驶自行设计的蒸汽船行使成功，证明了轮船不是玩具，即便是美国人富尔顿引入了轮船，富尔顿本人也是苏格兰人。史蒂芬孙是苏格兰人，在矿上工作的他想到了把蒸汽机运用到道路上替代马力，发明了火车。
瓦特的改良蒸汽机，特拉福的交通基础设施，加上贝尔的轮船，史蒂芬孙的火车，这四件套一结合，现代工业的基本模式就成型了。大不列颠岛上由此出现了工业重镇——不以军事为目的的中心城镇。
围绕工业重镇，集聚资金与人才，又启发一系列进步——这种势头挡都挡不住——比你多少个五年规划和文件都管用。格拉斯哥商人阿奇保·布坎南建造了流程化的棉花工厂，格拉斯哥煤气厂经理纳尔逊开发了炼铁高炉，实现钢铁联合冶炼。
工业重镇的出现引发了大量影响到今天的城市问题——贫富差距，卫生条件，传染病，居住环境，工作条件等等，苏格兰人又为解决这些问题做了创造性的探索——苏格兰医生查尔斯·怀特建立城市医院体系，托马斯·伯西瓦尔推出了出生率和死亡率统计，牧师托马斯·查尔莫推广贫困救济，约翰·法瑞尔创立了城市健康委员会，从事传染病管理。现代社会大规模的城市健康管理和传染病防治体系，就起源于格拉斯哥和曼彻斯特。
最值得注意的是，传染病防治体系从苏格兰发端开始，就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偏重私人领域，避免政府过多干预——注重教育、卫生观念和道德理念，注重商业化的卫生物资供应。这其中，苏格兰长老会、加尔文教派的宗教信念起了很大作用——相信个人为善的力量，不信任政府的行为模式，天助自助者，一切都在于自助；因为自助才能自由，有求于政府，你就必定受政府管制，交出自由和自尊，换取庇护和管制，就是这么回事。总之，苏格兰人对科学、工业、医学的钻研和偏好，都有其精神之根——对个人自由与责任的传统信念，这种信念的形成，如前所述，莫过于宗教因素的作用。也可从中看到，随着国家力量的强大和权力的彰显，宗教从过去的权力阶层演变为对个人自由的保护，对政府和权力的反抗。
所以，西方哪怕是卫生防控领域的模式，也都是三百年来一以贯之的，也就是我们今天嘲笑他们的——没有效率，政府自相矛盾等等。
1834年，苏格兰人摩斯放下手中人物肖像画笔，开始研究基于电力的远距离通讯，于1844年拍出了巴尔的摩到华盛顿的第一封电报；1856年电报线路已经铺设贯穿美国东西岸，1874年，看着电报线路的苏格兰爱丁堡人亚历山大·贝尔，想着是否也可以把声音沿着这线路传播呢？于是电话出来了。
别急，还有1835年出生于苏格兰当富林镇的安德鲁·卡内基，十三岁那年随家人移民到了美国匹兹堡。从匹兹堡的纺织工厂工人干起，自学成才。在电报局当任报务员时，他只需听电报的滴答声就能大致翻译出电报稿。其后他受到滨州铁路公司老板的赏识，到了铁路行业。在南北战争时期，他负责组织铁路来运送军事物资补给，积累了第一桶金。其后他投资火车车皮生产，资产迅速成倍增长。
于是他想到了铁路货运的上游——钢铁生产。1873年，他听说英国科学家贝司莫（也是苏格兰人）发明了钢铁联合冶炼技术，可以把铁水直接冶炼成钢，于是毫不犹豫地从贝司莫那里买来了技术，建立起北美第一座新技术钢铁厂。他的经营重点是节省成本，扩大规模，垂直整合，就像他之前从铁路，到车头，到车皮，到钢铁一样，他把铁矿石领域也整合进来。
卡内基的工业流程改变了他的老乡——亚当·斯密的市场理论，工厂要听从市场需求或技术人员的要求来生产相应的产品，现在卡内基把这些逆转了——工厂管理者只需盯着流程图，尽一切可能节省成本增加产量，技术人员须根据管理者需要提供支持。产出的钢铁作为工业原材料根本就不愁销路——这是当时美国工业化进程所决定的，此为工业资本主义的起源。卡内基是坚定的自由主义者，他指出，资本主义能成功，不在于它能创造和积累财富，改善生活，而在于增进自由，让人活得像个人。创造力和财富，不过是自由的副产品。
不论何时谁问他是哪里人，他都会回答：苏格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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