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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随笔:创造自然(上)

关于十九世纪奇才博物学家亚历山大·冯·洪堡的学术传记。学术传记。

洪堡此人,大概是在读博士期间才了解到的一个人,此人的特点和经历,与阿拉伯的劳伦斯有某种相似,当然,洪堡的历险,都只与人类的好奇心有关。在此人身上,最恰当地展现出十九世纪生产力突飞猛进时代,人的好奇心可以大到什么地步

从他的姓氏就知道这是霍亨索伦家族的成员,也由此天然拥有挥霍不尽的财富,也才能造就他不甘于书斋、不甘于平常社会交际,而要独自探寻世界尽头的个性。

让我最吃惊的是洪堡年轻时代与歌德的交往,也重新让我定位了歌德——这居然是一个致力于把诗歌与自然科学相结合的人,从歌德真正从事的工作来讲,他也更近似一个博物学家,常常早上还在琢磨诗句,上午就和洪堡一起扎进实验室里解剖青蛙甚至尸体,歌德甚至提出过关于所有的植物都起源于同一个原型的学说。歌德应该是那个时期唯一看到了洪堡伟大事业端倪的人——周围的人基本认为洪堡是个不可能成材的疯子。

两个人有一段时期每天都在一起研究生物电、植物构造和地质结构。也正是歌德与洪堡在一起的时期,歌德开始写《浮士德》,毫无疑问,浮士德就是歌德自己,一个愿意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以换取整个世界无尽知识的人。

左图歌德,右图席勒。一个认为洪堡是奇才,一个认为洪堡是疯子

洪堡确实不适合读书,他自小就对书本厌烦,也特别厌烦自己母亲的一切安排,当然他也无法摆脱这一切,因为母亲掌控着家族的财富。尽管如此,他母亲的一个安排却让他受益无穷——让他在大学毕业后主攻采矿专业,以便将来管理普鲁士国王陛下交给他们家族的矿山生意

这个对语言、文学、哲学毫无兴趣的小哥哥,却对矿业极其感兴趣,里面的测绘、地理、地质无一不是他喜爱的,乃至矿井身处的各种动植物,也都是他喜欢的东西。这种测量的能力,对地理和地质构造的理解能力,帮助他走向世界尽头,走向测量全世界。

歌德给予洪堡的财富,即是深厚的哲学视野和诗化的整体观和想象力。正是这个诗人对洪堡的浸润,产生了一种截然不同于以往,可谓真正开创了现代博物学的科学视野——普遍联系的自然整体观

洪堡从第一次南美之行中,就以完全不同于机械方法论的眼光来看待自然,他在仔细对比分析了各类河流、湖泊、农田、森林之后,天才地得出结论认为,绿色植被乃是整个自然链条中最重要的一环,人类活动对森林植被的破坏,直接导致水土流失,进而影响到河道改变,地下水位,并进而又影响到动物的迁移。于是早在十八世纪晚期,他就明确地提出了环境保护学说。

他观察所有的动植物,并不是按照当时流行的分类学说进行分析,而是基于歌德的生命原力学说来分析,他看到的是豹子为了食物而追逐浣熊,浣熊为了存活而逃走不小心撞到了金合欢树,惊醒了在树梢打盹的吼猴,吼猴发出郁闷的啸声,又惊动了周围的猿,猿类开始哼鸣。这可不仅仅是上帝规定的那个食物链,这是一个起源于生命存活动力,经过复杂的关联关系,辐射到整个生命网络的图谱。在这个网络中,他发现了一些对于整个网络起到关键维系作用的种群,命名为关键种

纽约中央公园里的洪堡纪念碑——美国人向来景仰这位最像美国人的德国人,他与第三任杰斐逊总统是一生至交

他在亚马逊雨林深处的午夜,透过篝火照亮头顶层层叠叠的枝叶,看到花朵的闪现,看到篝火的白烟绕过树顶,他看到河流在白天能像镜子一样倒映森林,在晚上则倒映南半球的星空。从来也没有科学家像他这样诗意地看待自然。

他站在安第斯山脉的最高峰,看到的不是分类学里的植被,而是因为海拔而分层的植被群落,由此创立了根据地理状况划分的植物带说

也许正是这种凡事都要亲眼去见,亲身体验的方法,给予了他这种万事万物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的思考方式,洪堡热爱各种山峰,除去能获取的新知识以外,他认为,在山顶展望世间,想象力才能抚平纯粹理性带来的伤痕。

学识的渊博,并不仅来源于获取,还需要想象力和思考。知识肯定不只是信息的堆砌。这样洪堡才会在与当时美国总统杰斐逊对话时,指出,矿业和殖民地农业,会把整个国家绑架在不断波动的国际大宗物品价格之上,国民经济进而随之波动产生不可控的危机。杰斐逊对之可谓五体投地地尊敬——杰斐逊自己就是一个园艺师,钟表匠和钳工,他更苦于政治的羁绊而不能像洪堡一样追逐自己喜欢的科学。

比较有趣的一段描述是洪堡结束第一次美洲之旅返回欧洲的记录,他经过短暂旅途之后选择了在巴黎安顿下来。其时,法国刚刚经历大革命,开启了波拿巴时代,波拿巴刚刚称帝,实行绝对的独裁统治。

然而,波拿巴的统治却造就了法国有史以来空前的经济、科技和艺术的繁荣——这位同样爱好学术的皇帝,不仅把他征战世界各地获取的艺术品、书籍、标本都带回巴黎,还大肆鼓励科学和艺术活动

洪堡的描述,反过来印证了之前我所读的拿破仑传中所述的情况——巴黎的咖啡馆成倍增长,艺术沙龙从过去仅限于贵族圈,下沉到了资产阶级,法国人似乎只有公共生活,咖啡馆、舞会、剧场、沙龙,住处似乎只用来睡觉。街边卖花的女孩,只要没有生意,即埋头读书,一条街上的书摊数量,可能多过其他国家一个城市的书摊数量。连大革命时期出逃的各类政治人犯,也都纷纷归国,波拿巴时期,拉普拉斯、盖吕萨克、拉马克、居维叶,科学群星闪耀。

洪堡却从没有得到过拿破仑的亲睐,一般说法是拿破仑始终怀疑他的忠诚度,甚至一度要驱逐他,但为周围人所制止,整个法国的上层人物都热爱这个科学家。说拿破仑不欣赏洪堡,那肯定不是事实,拿破仑致死都带在身边的书中,就有洪堡的《植物地理学随笔》——一本空前的科学论著,不仅在科学界赢得赞誉,在文学艺术界也一样知名,文笔也好,还是插图也好,都堪称杰作。

植物地理学随笔中最著名的插图,系洪堡自绘,第一次以对山脉的纵剖面图方式,分解山上的植被分布状况。这本书是达尔文的“圣经”,达尔文可以大段背诵其中的段落

这本随笔甚至于成为玻利瓦尔的枕边书,玻利瓦尔认为,这本书为南美带来了世界级的影响力,激发起了南美土著们的热情;玻利瓦尔本人当年作为一个落魄的贵族,正是在欧洲与洪堡交流过之后,才产生回家乡闯荡一番事业的想法,他在征战途中,几乎是按照洪堡所走过的路线,亲自踏勘每个景点,而且也和洪堡一样,赤手空拳登顶南美最高的钦博拉索峰,站在当年洪堡站过的位置,当然,他看到的不是洪堡的自然界,而是泛拉美的巨大政治版图

洪堡从来不掩饰他的政治倾向——反殖民主义,反垄断主义,反滥砍滥伐的工业主义,他把人类的社会组织形式,与人对自然的改造联系起来,认为政治对于自然有很大影响,例如殖民主义和市场垄断就能引发对自然的人为破坏。

洪堡自南美回归欧洲之后,著书立说,精心塑造自己的形象,打造自己的高层人脉圈,差不多耗费了十余年。这十余年时间里,他成功地让自己融入到了欧洲的贵圈,并且成为那个时代最为瞩目的科学家之一。

洪堡的优势在于,他是个激情外露的科学家,口若悬河,极富感染力,从外界对他的描述来看,他长得也还比较帅气,对女人有较大吸引力,因此,不论是歌德、普希金这类文学大家,还是腓特烈、尼古拉斯一世这类帝王,都能被他所吸引,被他所忽悠。这可能是在当时的科学界中较为难得的一种特质。

他建立起自己庞大的研究圈子的用意,在他后来撰写《宇宙》时体现了出来。在那个信息传递成本很高的年代,要实现知识的高效积累,拥有世界顶级的研究圈子是最省力的方式

洪堡会先把自己要撰写的主题,列出提纲,细分为细小的题目,之后再把自己的逻辑和主要观点按照提纲列出,把这些小题目和自己的观点,通过信件方式寄给相关领域的大牛,这样,各个领域的大牛都会为他提供相关的案例、数据,或者是直接反驳他的观点,连探险家们也会把他们最新的笔记发过来给洪堡。你说这样的方式,能不成就知识的高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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