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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


还记得六年前的中秋。

回家看姥姥。风烛残年,那时姥姥高龄94了。

刚坐在炕沿上,她忽然对我说:我看见了。

我问,你看见什么。

她说,我看见鬼了。

我说,姥姥别胡说,您要长命百岁呢。

她说,到处都是鬼,大的,小的。

我无比心酸。

姥姥像一把干枯的柴火,被岁月榨干了所有的水份,随时都可能被烧成灰烬,烟消云散。

姥姥出生在乡间的大户人家。

十七八岁嫁到五莲户部一个王姓大户人家,有两个丫头陪嫁。

户部水库建成之前,有一大片土地,那就是姥姥的家产。

姥爷原本是一个私塾先生,家境不错。

解放之际,自己突然跑到青岛参加革命。又随大军南下,到了南京。

自然而然,姥姥彻底地失去了姥爷。

当时姥姥只有我母亲这一个女儿,三四岁。

据说,姥姥没有埋怨,怨恨。她接受了残酷的命运,跟家里的一个长工结合了。

那个长工就成了我的最初印象中的姥爷。

这个姥爷与姥姥吵吵闹闹地过着平平常常的日子。

后来,姥姥又生了一个女儿,我叫二姨;

姥姥又生了一个女儿,我叫三姨;

姥姥又生了一个女儿,我叫小姨。

姥姥年龄大了,不能生育了,便收养了一个弃子。

他就成了我的舅舅,虽然他比我小四岁。

舅舅的生父是村里的一个酒鬼,喝酒多了,常在大街上滚地撒泼。生母因病早逝。

 

我的舅舅,木讷,有点弱智。读过一年级,但没能毕业。

当时老师让他起来组词,就是“阳——太阳”“打——打架”那种文字游戏。

老师说:配。舅舅说,配种。

老师便咬牙切齿了,配!舅舅大声说,配兔!配羊!

于是,舅舅哭泣着被姥姥领回了家。

没有半点抱怨,没有一丝责怪,姥姥不嫌弃舅舅。

从此,舅舅在家与姥姥相依为命,未曾婚娶。

舅舅大名叫王义全,小名叫带军。

小时,姥姥要烧火,就喊:带军来——

舅舅就去抱柴。

姥姥要扫地,就喊:带军来——

舅舅就去拿扫帚。

大了,缸里没水了,姥姥就喊:带军来—

舅舅就去挑水。

姥姥幸亏收养了舅舅,有一个拐杖。

舅舅幸亏遇见了姥姥,有了一条命。

五莲户部村里,姥姥的公婆曾埋藏了一批珍宝。

埋在姥姥的庭院中,在窗户与石磨之间的空档里。不深不浅,刚及腰部。

我知道这个秘密是我的亲姥爷迈入古稀之年之后。

但是姥姥从来不说。

因为她不想。

那些珍宝依然在地下静候着。

它们总有一天会见到阳光,只不过它们的主人已经深埋地下了。

人与物,也在轮回中。

姥姥是大脚,我不知道多大。

村里流言说,姥爷不喜欢姥姥的大脚才离家革命的。

我始终没好意思问姥爷——即使是真的,他大概也不会承认。谁知道呢。

但是我想,姥爷是干革命的,会不会痴迷“三寸金莲”?

问过姥姥,姥姥摇头,说就那几年的缘份。

几年的缘份,却有一生的牵挂。

以前每次去我姥爷那儿探亲归来,姥姥便会偷偷地问我,他怎么样了?

“他怎么样了?”多么熟悉的问句!

我想起来了,姥爷也是这样问的:“她怎么样了?”

 

姥爷在93岁高龄驾鹤西去。

临终前,我去南京看望他。他早已近乎一个植物人了。

舅、姨们说,大外甥来了。

姥爷没有动静。

我趴在他的耳边,说了一些安慰的话。

姥爷没有动静。

姥姥在家天天打牌呢,我又说。

姥爷突然眼睛眨了眨,嘴唇蠕动。

什么话也说不出。

但是,我肯定他有放心不下的事。

父亲去给姥姥送饭,是那种姥姥爱吃的猪头肉。

姥姥夹起一块。

“昨天他没了。”父亲忍不住说。

半空中,姥姥把夹起的烧肉又慢慢放下,没有说话。

也没有吃饭。

十一

姥姥爱打牌,直到80多岁,看不清牌了,姥姥才金盆洗手。

姥姥的牌友是一帮70多岁的村里老人。

牌迷们围坐在炕上。打牌仅限4人,看牌的更多,多到只能站在炕前。

多玩“牌九”,输赢以硬币计,一局或赢2分,或输2分,或不输不赢。

某一次,我听到姥姥念念叨叨:输死了,输死了。

输了多少?我问。

2毛多啊,你当是少?姥姥答。不打了,再也不打了。

但是第二天,姥姥又在炕上“豪赌”了。

十二

姥姥沉默寡言,即使说话也没有力气——旧时,在农村,没有生育男孩的女人是最卑贱的。

但是姥姥有时会说出一些拗口而又特别有意味的话。

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狗没咬人前它不咬人。

当时,我去姥姥家,一个乡亲对我说:我家的狗不咬人。

于是,姥姥说了那句话。

姥姥的许多话,如果出自大家之口,必定被视为至理名言,镌刻在大理石之上也未为可知。

十三

姥姥是多久才变老的呢?

从我记事起,姥姥就很老,就那样子,佝偻着腰,脸像一枚风干了的核桃。

但是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老”跟“老”不一样。有的“老”是一只脚踏进那个世界的大门了。

2017年9月,姥姥去世,享年97岁。

没有人会熬过岁月。

十四

四年前,我写过一首诗:

姥姥去过乡里赶集

半天就会回来

姥姥去过县城看戏

隔夜就会回来

姥姥去过很远的繁华都市做客

不足一月也会回来

可如今,姥姥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97岁高龄的姥姥走完了所有的时光

走累了,就走到村西头的山坡上

任凭那些哭喊声此消彼长

姥姥再也不回家了

身后威武的五莲山

山涧清清的流水

在地下狭小而潮湿的空间里

姥姥忘记了与她相依为命的养子

再也不回家了

十五

舅舅,现在风景区做保洁工作。

又清明了,他该去上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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