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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声唱不尽,情意随风传:聂荣臻将军救助日本孤女的故事

01

1980年6月初的一天,日本九州岛宫崎县都城市梅北町一家小五金店。

一个四十出头,扎着花布围裙,中等个子的日本妇女,在柜台里忙着,一边给顾客递东西,一边收钱,一边用微笑送顾客走出店门。

她叫栫美穗子,是这家铺子的老板娘,丈夫栫昭男出门进货,还不曾回来,三个女儿,工作的工作,上学的上学,她一个人当成几个人使,几乎忙不过来。

她很喜欢这种忙碌,在这忙碌中,她能感到人与人相处时短暂的温暖。

她害怕静下来,一静下来,就有点无所适从,会不自觉想到自己身世。

她的父母和妹妹,很早就不在了,一想到这些,就觉得自己是个孤苦无依的人。

她和丈夫结婚后,艰难地置办了这家杂货铺,这么多年,也仅仅是在维生的基础上,有一点点盈余。

但她很满足这样的生活。

她的丈夫和三个女儿,就是她的财富,这是无价的,是他们,给了她家的感觉。

她每天都微笑着面对丈夫,女儿,以及来到铺子的每位顾客。

她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感受温暖,给予温暖,这一切,使她始终有着活下去的理由。

这会儿,铺子的人少了,她坐在柜台后歇一歇。

透过窗子,看得见外面那丛小花树,碧绿的叶子,捧着星星点点的小花朵,阳光下,显得格外沉静俏丽。每当累了,抬头看看窗外那丛花树,她就什么都忘了。

美穗子正沉浸在那花树的倩影中,柜台上的电话,响了。

“您好,您是栫女士么?我是《读卖新闻》的记者。”电话那端很客气地问道。

“是的,我是栫美穗子,请问您有什么事?”

这个电话持续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挂断电话后,美穗子的心,再不能平静了。

她提前关了店铺,一个人坐着,心潮起伏不定。

美穗子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她还有一个父亲,他应该还活着。

她一直想要去找他,可她没能力实现,她只能把那份思念放在心底.

当她感到孤寂无依时,他的形象,就会在她眼前浮现,模糊而坚定。

她鼓足勇气,轻轻打开记忆的闸门,让那些不堪回首的往昔,从遥远的地方涌来,涌来……

02

那是40年前,美穗子的家,在中国河北西部边陲井陉县东王舍煤矿火车站铁路旁边。

虽是一间小小的日式建筑,但对他们一家四口来说,这儿,就是最温暖的地方。

美穗子的父亲加藤清利,中学毕业后,就离开家乡,考入东京铁道学校,后被派遣到中国。

1939年2月,在日本军国主义蛊惑下,他带着妻子和女儿美穗子,来到日军血腥夺占的井陉县,被任命为东王舍煤矿火车站副站长。

美穗子还只四岁,却已略知人事。

她还有个尚在襁褓中的妹妹琉美子。

她喜欢妹妹,是妹妹的到来,使她有了玩伴,不再寂寞。

父亲和母亲不能照料妹妹时,美穗子就会像个小妈妈,抱着妹妹,逗她开心,妹妹笑了,她就笑了。

在美穗子心中,父亲和母亲都非常和善,但又很少舒展眉头,好像有什么心事。只有看到她和妹妹,他们才露出笑容。

她知道他们是日本人,却身在中国,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所见过的中国人,都穿着破烂的衣服,男女老少都脏兮兮的。

看到他们,她的心,就禁不住难过,只好默默藏在母亲或父亲身后。

父母总会给美穗子讲关于日本的事,告诉她,他们的家乡多么美丽。

美穗子在这样的讲述中,总是现出神往的表情。

她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日本,回到她的家乡。

她想和妹妹一起在家乡看樱花,那里一定有很多和她们讲话一样的小朋友。

不像这里,除了妹妹,她只有一个朋友,那就是井陉煤矿附近的微水火车站副站长岗部义太郎的女儿。

多少个晚上,美穗子都是抱着妹妹,听着母亲的回忆入梦。

03

在中国的日子,虽然并不快乐,但美穗子也觉得这样的日子还不错,至少父母和妹妹让她感到安全和欣喜。

然而,她不曾想到,会有那样的事情发生。

1940年820日,夜。

刚刚睡下的美穗子,被接连不断的枪炮声惊醒,她明显感到房子的震动。

她害怕极了,急忙钻到母亲怀里,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妹妹,又把她紧紧揽住。

她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低下头去看妹妹,妹妹睁着惺忪的眼睛,异常安静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打量着她。

枪炮声更急切了,喷薄的火光,洪水般淹没过来。

整个世界都坍塌了,支离破碎的喧响,震耳欲聋。

父亲奔过来,拉住母亲的手,可一切都来不及了,房子被炮火烧毁,挡在前面的父亲和母亲都倒了下去,美穗子和妹妹压在母亲身下。

两个幼女失声恸哭。

这是美穗子生命中最惨烈的一刻,永生难忘。

到后来,她才知道,那个晚上的真相:

中国八路军,为向日本侵略者夺回自己领土,对正太铁路全线进行猛攻,中日双方展开激战。

残酷的日军,为将八路军斩尽杀绝,连日本侨民的安危也不顾,集中火力,对准东王舍村扫射,很多没来得及撤离的日本人,都葬身本国炮火中。

美穗子一家,就是这样被日本炮火摧毁的。

熊熊火光中,美穗子眼睁睁看着母亲在自己跟前停止呼吸,父亲也只剩下呼吸的力量,木头一样躺在那儿。

只有妹妹,还在她身边不停地大哭。

她抱着妹妹,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崩毁的世界。

04

那是美穗子第一次感到绝望。

她觉得,他们一家人就这样都要死去了。

无边的夜,包裹着无边的恐惧。

她放声大哭,那是她唯一能拯救自己的力量。

她抱着妹妹,用生命在哭喊。

不知什么时候,两个士兵拿着机枪,来到她身边,她像做梦似的,更大声地哭喊。

那两个士兵说着中国话,她听不懂,但她知道了他们是中国人。

她指着倒在废墟中的父亲和母亲,又指着襁褓中的妹妹。

两个中国士兵,毫不犹豫,一个扛起尚有呼吸的加藤清利,一个抱起美穗子和琉美子,朝向夜的深处而去。

美穗子这才确定,她再也见不到母亲。

她又哭了起来。

她在中国士兵沉重而坚定的步伐中,回头望去,她曾经的家和最爱她的母亲,就在那片深沉的夜色里,消散无存了。

从那时起,她开始害怕夜色,害怕一个人呆着。

05

美穗子记得,那两个中国士兵把他们父女三人带到一个破旧房屋里。

里边都是受伤的中国士兵,他们拥挤地躺在木板上,或是地上,身上都缠满了纱布和绷带。

她的父亲不久就停止呼吸了,她的眼泪流下来。

她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什么也不知道的妹妹了。

后来,她和妹妹坐在两只箩筐里,被中国士兵用扁担挑到另一个地方。

那是一个小山庄的一幢农舍,有很多人出出进进。

其中,有个身着普通士兵服装、身材魁梧、面目威严又慈和的中国伯伯,来到美穗子和琉美子跟前,目光充满怜惜和温柔地打量着她们。

中国伯伯蹲下身子,抱起箩筐中的琉美子,亲了亲她那圆乎乎的小脸儿,又用手指轻轻胳肢她,琉美子咯咯笑了起来。

中国伯伯和他旁边的士兵都笑了,笑得那样开心,像片片阳光,落在小院里。

美穗子也笑了。

她竟然还可以笑。

中国伯伯走到美穗子跟前,抚摸着她的头发,递给她一块糖,给她说了些什么。

她没听懂,却感到那话里的温和,就像她父亲和她说话一样。

美穗子很自然地接过糖,一边吃,一边天真地笑着。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美穗子和琉美子,就跟着那位中国伯伯生活。

06

因为琉美子受了较重的伤,必需手术,那位中国伯伯就派人先把琉美子送到医院手术。

中国伯伯还找来一位中国妈妈,照料美穗子和手术后的琉美子。

这位中国妈妈,对她们好极了,亲切极了,帮她们洗衣服,梳头发,洗澡,给她们弄吃的。

晚上,中国妈妈还和她们睡在一起,给琉美子喂奶,有蚊虫叮咬,她就拿起蒲扇,把蚊虫赶走。

美穗子和琉美子,每晚就在这位中国妈妈温柔的歌谣中睡去。

每当天亮,那位中国伯伯都会来看她们,和她们玩。

不仅中国伯伯和中国妈妈对她们好,那个村子的人,都对她们好。

村里人,只要看到她们,就会微笑着走过来,和她们说话,逗她们玩,给她们吃的。

美穗子知道,那位中国伯伯,是这里的长官,人们都听他的,而他,对每个人,都很和善,一点不像长官。

美穗子和琉美子,就像他的女儿似的,他疼爱她们,她们依赖他,喜欢他。

美穗子一边等待着妹妹的痊愈,一边享受着这里每个人带给她的温暖和快乐。

那段短暂日子里的温暖和慈爱,使美穗子从父母死去的伤痛中渐渐缓过来。

只是,有一天,美穗子和妹妹要离开中国伯伯了。

那天,村里人都来了,把他们舍不得吃的鸡蛋和果品,都送给美穗子姐妹。

中国伯伯慈爱地给她说了些什么,她感到那声音里的难受。

他又交代挑扁担送她们的士兵和农民一些话,目送着她们离开。

美穗子穿着中国妈妈给她做的带条纹的土布褂子,懵懵懂懂不知要被送到哪里,也许,还会回来,所以,并没有伤心。

她只是和妹妹安静地坐在铺着席子的箩筐里,啃着村人给她的雪花梨。

当中国妈妈过来送她们时,眼睛里裹着晶莹的泪水。

美穗子一看到中国妈妈的泪水,就忍不住了。

她再回头看中国伯伯,他还站在那儿,看着她和妹妹,她的泪水更流得厉害,终于大哭起来。

她这才意识到,她是不想离开中国伯伯,不想离开中国妈妈,不想离开这个中国人的小村子的。

美穗子拿着雪花梨,坐在略略晃动的箩筐里,很远了,她还看得见山头送行的人们。

07

中国士兵和农民,挑着美穗子和琉美子,一路行来,把她们送到东王舍煤矿火车站附近的微水火车站。

这里的副站长岗部义太郎,也就是美穗子玩伴的父亲,看到美穗子姐妹虽然失去了双亲,但是依旧脸色红润,天真活泼的样子,他知道,中国人对她们非常友善,把她们照料得特别好,甚感震动。

加藤夫妇都不在了,岗部义太郎联系到加藤清利在石家庄的哥哥,就亲自把美穗子姐妹送到石家庄。

美穗子还是第一次见到大伯加藤国雄,她差点以为那就是父亲,他们长得太像了。

那种血缘的亲切感,使美穗子很快就敢和大伯亲近了。

美穗子还拿着桃子和梨,吃着,唱着,仿佛父母去远行了,不久就会归来,童稚的天真,使她暂忘了生命的苦楚。

可是琉美子的伤势却无端加重,加藤国雄把她送到石家庄铁路医院,由高岗久雄医生诊治,谁也没想到,病情急转直下,不久,年仅七个月的琉美子就夭折了。

加藤国雄在短短时间内,失去弟弟、弟妹和小侄女,万分悲痛,他归志更剧。

为了不使幼小的美穗子过度伤心,加藤国雄骗她说,琉美子还需继续医治,他们归国之后,再来接琉美子。

194010月,美穗子跟随大伯,辗转回到了日本都城故乡。

她也第一次见到年迈而慈祥的祖母加藤老夫人,本能地扑到老人怀里。

两个到中国的儿子,现在只回来一个,两个孙女,只剩了一个,加藤老夫人悲痛万分。

美穗子望着满脸皱纹的祖母,在那怜惜柔和的目光里,找到了归属。

从此,美穗子就一直同祖母和伯父在故乡生活。

08

加藤国雄是个农民,家中土地少,人口多,母亲和侄女美穗子都跟着他过活,境遇很清苦。

美穗子记忆里,她从小就开始干活。

每天都是忙不完的活,很晚,她才可以回到和祖母同住的房间,在祖母苍老温暖的怀抱里,疲倦地睡去。

时间过得极快,美穗子几乎没有太多思想和感受的间隙,都是忙不完的活和功课。

她知道了妹妹琉美子早已不在的真相后,内心深处的痛苦,她更不愿轻易碰触。

她像个喜欢绕圈的人,一想到那些深渊般的痛苦,就急忙绕过,装傻充愣欺骗自己,让自己露出笑容。

她从未让自己闲下来过,只有在高速运转的生活齿轮上,在那无边的喧响中,她才能安静地活下去。

她不怕累,她怕痛苦。

她怕那看不见摸不着却令人难堪的孤独。

初中毕业后,美穗子就想找工作了,她三次投考纺织工场,都没考取,只好进高中读书。

她念书非常投入,她喜欢被那些明白或不明白的文字包围填满的感觉。

美穗子刻苦用功,并不是为了读大学,而是为了奖学金。

高二之后,美穗子不仅免缴学费,每月还有二百日元奖学金。

但这只是节省下了学费,家里到处都需要钱。

她还要在上学前,放学后,到附近农家帮忙干活,星期日和暑假期间,到淀粉工场当临时工,赚钱养家。

大伯待她很好,可是,她骨子里有种寄人篱下之感,她必需百倍努力,才能问心无愧。

这些忙碌,让她忘却痛苦,和别人呆在一起,也可以远离孤独。

但最重要的是,她想用自己赚的钱,孝敬最疼爱她的祖母。

09

高中毕业后,美穗子就不再继续学业,她在农村替人帮忙或在商店打短工,虽然钱不多,可点点滴滴的积累,还能贴补家用。

祖母和大伯非常疼爱美穗子,只是穷人家的心疼,也仅仅是情感上的支持,不能予以物质上的奖赏。

美穗子非常渴望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她希望能有个真正爱惜自己的男人,和她一起组织一个小家庭,即便他很贫穷,也没关系。

她心底的一个家破碎了,她潜意识地想要把那个家拼合起来,她要用自己的双手,生起温暖的火苗。

也许,只有完整的家庭,她的心,才能真正有了着落。

1956年,20岁的美穗子,同在村里农业协同组工作的栫昭男结婚。

栫昭男是个非常平凡的男人,可是,美穗子和他在一起,觉得轻松愉快,两人都不是话很多的人,他们更喜欢协和的沉默所带来的安全感。

婚礼很简单,只有双方家人参加。

美穗子和栫昭男,终于住进属于他们的小家。

从此,加藤美穗子,就成了栫美穗子。

一个更加坚强,更加宽容,更加努力的美穗子,开始书写她全新的人生篇章。

过去的,她把它,翻过去了。

美穗子生了大女儿真智子后,开心得不得了,她太喜欢做妈妈的感觉了,那种毫无保留地给予爱的感觉,使她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了一个绝对的牵挂。

因为要带孩子,美穗子不能出外工作,就拿出所有积蓄,开了个卖玩具和文具的小铺,一边赚点小钱,一边带孩子。

后来,又有了二女儿圣子,三女儿留美子,美穗子和栫昭男就不打算再要孩子。

三女儿一生下来,美穗子就觉得,她和妹妹琉美子长得一模一样,她激动得哭了好久。

她想,这个孩子,一定是上天怜恤她,让琉美子以这样的方式,来到她身边。

为了纪念琉美子,美穗子给小女儿取名留美子。

孩子们一个个去了学校,美穗子和栫昭男关掉了玩具店,开了个稍大些的五金杂货店。

因为他们诚实、热情,附近的人,都到他们店里买东西。

祖母去世后,美穗子非常伤心,伯父也老了,幸而,她的家就在伯父家附近,随时都可以去照料伯父。

这,就是她从那个巨大的梦魇中一路走来的故事。

10

美穗子从漫长的记忆中醒来,不觉已泪流满面。

原来,日本《读卖新闻》转发了在中国影响极大的由中国作者姚远方写的文章《日本小姑娘,你在哪里?》。

文章记述了发生在日本侵华期间的一个故事——

1940年8月,日本侵华期间,中国八路军在华北敌后发动大规模进攻和反“扫荡”战役,八路军一举攻克天险娘子关,直插井陉煤矿,迅速抢占了东王舍矿区。

日军为阻止八路军,不顾本国侨民尚未撤离,用夹杂着烧夷弹的排炮,向东王舍村猛轰。

在浓烟烈火中,倒塌的日本房屋的废墟中,传来呼救声和婴儿哭喊声,两名八路军机枪手闻声寻去,背出两个幼女和她们垂死的父亲,她们的母亲已被炮弹炸死。

八路军没有因为他们是日本人将其抛弃,而是把他们背到包扎所,并拿出当时非常紧缺的急救包抢救。两个幼女得救了,父亲却因伤势过重死去。

中国人对侵略的日军,是充满仇恨的,但机枪班的老班长却说:“这孩子,没爹没娘,好命苦呀!咱们不能不管!”

老班长有个儿子,在一次日军搜山中,为挣脱追捕,坠崖摔死。全班战士,没有人不曾深受日军其害,可面对这样两个幼小的孤女,却异口同声地表态:“孩子是没罪的,砸锅卖铁也得养活她们。”

这些糙汉子们,一下子都细心起来,他们把粗布军装改成小孩衣裳,给她们穿上,把玉米面熬成糊糊,一勺一勺喂给她们,还一次次替她们端屎端尿。

战士们教那个四岁的小女孩,用汉语叫他们“叔叔”,另一个小女孩,才几个月,肩胛被枪弹擦伤了,虽已包扎,但还不见好转,他们为她担心不已,不知该怎样才能治好她。

晋察冀前线司令员聂荣臻听说了这件事,就让中国士兵把两个日本孤女送到滹沱河畔一座小山庄的一幢普通农舍,那儿就是司令部。

身材魁梧的聂荣臻司令员,穿着普通士兵的军装,来到用箩筐挑来的两个日本孤女,他蹲下来,抱起襁褓中的小女孩,说着:“喂,喂,小娃娃,不要怕。”他像亲他自己的女儿一样,亲吻小女孩的脸蛋,又用指头去挠小女孩的胳肢窝,小女孩忘了伤痛,咯咯笑起来。

他又走到四岁的小女孩跟前,慈爱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把一块糖送到女孩嘴里,说着:“这个好吃,甜,甜。”女孩子望着这位中国伯伯,天真地笑了,仿佛他就是她的父亲。

聂司令还让管理人员,从邻村找来个有奶水的妇女,给小女孩喂奶,照料两个孤女的生活。还让医护人员给小女孩做手术。又让警卫员买来糖、饼干、水果,给她们吃。

每当夜晚,村里那位中国妈妈就会搂着两个孤女,同睡一条土炕上,不停挥动扇子,为她们赶走蚊虫,还为她们唱摇篮曲:“小小叶儿哗啦啦,儿是娘心一朵花;娘盼我儿快长大,哗啦啦,快长大……”两个小女孩听着这样的歌谣,才渐渐入睡。

聂司令说:“孩子是无辜的。应该让所有人明白,敌人虽然残忍地杀害了我们我们无数同胞和儿童,但是我们决不能伤害这些无辜的孩子和日本人民。”

聂司令看到四岁的女孩子不开心时,就会拉着她的手,温和地说:“好娃娃,想家吗?来,照个相,明天送你们回去!”正说着,摄影的同志,就为他们拍下了相片。

过了几天,聂司令又挑选了一位精明的士兵和一位壮实的农民,挑着扁担,把两个日本孤女护送到日本司令部去。

听说两个孤女要走,山村的人都来送行,他们拿着自己积攒的鸡蛋和果品,来给孩子吃。他们舍不得这两个孩子,一路送到山坡上,遥遥眺望,直到那条扁担在他们目光中消失。

文章里讲述的一切,都和美穗子的记忆完全吻合。

美穗子心潮激荡。

只是文章里说那个大些的小女孩叫“兴子”而不是美穗子,让她苦思了一番。

她记得当时中国士兵一开始问她话,她不知他问的什么,她只是很伤心地用日语说:“都死了”,后来,中国士兵,就都这样称呼她。

“兴子”就是“都死了”的意思。

中国士兵就以为“兴子”是她的名字了。

是的,她,美穗子,就是那个“兴子”!

原来,她当初的经历是这样的!

原来,她心中的那个中国伯伯,也就是他心中的另一个父亲,他就是中国的开国元勋聂荣臻将军!

美穗子的眼泪,再一次落下来。

11

吃过晚饭,美穗子让女儿请来住在附近的大伯加藤国雄和堂弟加藤定雄,一家人聚在一起,商量《读卖新闻》转载的中国文章寻找“兴子”的事。

栫昭男找来一份那期的《读卖新闻》,大家看了又看。

尤其是刊载的聂荣臻将军与孤女“兴子”的相片,他们一边看,一边对照美穗子的脸容。

虽然相片因为年代久远和转载,显得模糊,但那女孩的轮廓和美穗子是一致的。

加藤国雄现已七十多岁,很多记忆都不太清楚了,但一看到那相片,还是觉得亲切熟悉。

他见到被送来的美穗子时,就是那样。

美穗子想起她收藏的唯一的和母亲的合照,那里边有她有时的影像。

她赶紧找出那张合照,里边的自己和《读卖新闻》里的“兴子”完全是一个人。

一切都完全地确定了。

是的,美穗子和兴子,确是一个人。

她,就是那个被中日两国人民正在寻找的被中国将军救助的日本孤女。

美穗子决定尽快照个全家福,向中国人民报告自己的生活近况,送给救命的恩人。

照片出来后,美穗子就拜托《读卖新闻》联系中国媒体,允许两国媒体刊载照片,并表示,准备尽快到中国,拜见聂荣臻将军。

美穗子就是“兴子”的消息,像春风拂过的樱花,一夜之间,传遍中,日两国。

6月中旬,美穗子收到《日本小姑娘,你在哪里?》的作者姚远方的来信,姚远方在信中说:“你渴望访华,请静候佳音。”

姚远方还在信中告诉了美穗子,当年照顾过她的八路军老战士封奇书、护送过她到日本军营的太行山老农李化堂,以及为琉美子治疗过创伤的游胜华将军的近况,并代表他们为美穗子祝福。

美穗子脑海中那些无名的恩人,现在都有了名字,她抚着胸口,抑住颤抖的心。

6月24日,美穗子从中国驻日使馆处得到了访华的正式请贴,出发的具体日期是710日。

从收到访华请帖那天起,美穗子一直处在激动之中,她就要回到她第二个祖国了。

来华前,美穗子一家向都城市泷内市长和宫崎县松形县知事辞行,县知事和市长请美穗子带去给聂荣臻将军的感谢信和礼物

都城市市民还在市政府前,为美穗子一家访华举行了欢送会

美穗子一家出发时,在五金店门口贴上“本店十日后休息两星期”的字条,并悬挂了中日两国国旗。

12

1980年714日,美穗子一家五口和堂兄加藤定雄一行六人,乘坐中国民航,从长崎飞往北京,拜见聂荣臻将军。

飞机抵达北京机场时,中日友协副秘书长金黎、聂荣臻的女儿聂力、《日本小姑娘,你在哪里?》的作者姚远方等人前来迎接。

还有许多新闻记者,簇拥一旁,用摄像机和照相机,为他们录像和拍照。

美穗子没想到,中国人民会这样热情地礼遇他们。

更让美穗子感动的是,在机场休息室,聂力还给她准备了鲜花,原来聂力知道那天是美穗子44岁生日。

美穗子紧紧握着聂力的手,就像握着久别重逢的姐姐的手,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

她和聂力从未谋面,却有种难言的亲切感。

聂力是聂荣臻将军的女儿,比美穗子年长几岁,美穗子就视聂力为她中国的姐姐了。

聂力也很激动,就像美穗子真的是她失散多年的妹妹似的。

美穗子一行被送到下榻的北京饭店时,还收到了镶嵌着“寿”字的生日大蛋糕。美穗子就像回到老家一样温暖。

上午10点钟,美穗子一家人在人民大会堂新疆厅,见到了81岁的聂荣臻将军。

在见到聂将军的前夜,美穗子非常紧张,她不知见到聂将军时,该如何表达感谢,不知能不能把心中的感情全都表达出来。

整个晚上,美穗子都没睡好,还迷迷糊糊从床上掉到地板上。

见到聂将军时,聂将军非常温和,那完全是记忆深处的感觉,美穗子一下子觉得亲近了好多,变放松下来。

她看着他,心中涌起了女儿对父亲的崇敬和感激。

她知道,她即便什么也不说,他也不会怪她的。

父亲怎么会生女儿的气呢?

四十年的岁月,横亘在他们中间,美穗子和聂将军一样感慨。

她的中国父亲还是这样硬朗,她高兴。

他的日本女儿还是这样健康,他欣慰。

光阴如流水,转眼已过四十年。你幼时的面影至今还深刻地留在我的记忆里,现在见面一看,果然长得和小的时候完全一样。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中日之间过去所发生的一些不幸之事,给两国人民都带来了莫大的痛苦,你们一家就是这段历史的见证人。

聂将军的话,平静而温和,像深秋山涧的溪流,也像时间老人的低语。

美穗子静默地听着翻译人员翻过来的话,深深地望着聂将军,微微颔首。

没有中国人,就没有她的生命,就没有她今天的一切。

她感激聂将军,感激中国人。

当然,她也痛恨那些没有廉耻的侵华日军。

他们是有罪的。

他们要向中国人民谢罪!

美穗子的眼泪流了下来。

这样一个善良的民族被侵略了,还会对侵略之邦的遗孤那样仁。

美穗子低下了头,替她的国家的那些不分善恶的人感到羞耻和歉意。

她深情地说:“当年,充满人类友爱精神的八路军搭救了我,当我知道这件事后,一直在想念着将军您的面容。这次我能踏上日夜思念的我的诞生国——中国,又见到了您,我的心情是难以用言语来表达的。”

她顿了顿,又接着说:“我们一家这次来中国访问,再次感受到中国人民的友情和国际主义精神。我由衷愿为中日两国人民的友好关系的发展做一点贡献。”

说着,美穗子站起身,深深地向聂将军鞠躬。

13

美穗子含笑向聂将军赠送了一件珍贵的日本工艺品——宫崎县的特产大型绢人。又把全家合影,捧赠给聂将军。

聂荣臻将军看着那鲜活逼真的绢人,非常开心,又接过美穗子全家合影,看了又看,然后,珍重地收藏起来。

这时,美穗子那十四岁的小女儿留美子,把她瞒着父母,悄悄拿平时积下的零用钱所买的一只白绒布制作的小白羊,送给她敬仰的聂将军。

聂将军笑着对美穗子说:“你的姑娘很可爱呀!”

聂将军也把他特请的中国著名画家程十发所画的一幅《岁寒三友图》,亲自题上“中日友好,万古长青”的句子,送给美穗子。

他还解释说:“严冬的松树苍劲有力,梅花盛开而不凋谢,它象征着中日友谊是经得起考验的。”

美穗子说:“我来的时候,许多日本人,特别是前日本军人,托我带口信向中国人民表示道歉和谢罪之情。”

聂将军点了点头,又说起当年为什么没有抚养美穗子,而是决定把她送回日本的情形。

他说:“当时我得到报告,想了两个方案,考虑是把你养起来还是送回去好。我想,我们把你养起来,那时你幼小,孤苦伶仃,留在异国,而且战争还在进行,你一定会很可怜。我想还是把你送回去。虽然你父母双亡,但总有亲戚朋友吧。当然,我也很担心,兵荒马乱中你能不能平安回到家乡。”

顿了顿,接着说:“这件事已过去四十年了。中日建交后,在中日友好不断发展的情况下,才有可能找到你。这次日本新闻界的朋友,特别是《读卖新闻》的朋友,为这件事作了很大的努力。今天我看到你们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感到非常高兴。”

美穗子听了聂将军的话,无限感慨,诚挚地说:“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您和人民解放军救了我,才有我今天这样的幸福美满的家庭。谢谢您,您一定要保重身体。”

聂将军临别时,像个送女离去的老父般说:“日本人民是希望和中国友好的,愿中日两国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

他又充满慈爱地,对美穗子说:“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见到你们。”

美穗子紧握着中国父亲的手,含泪而别。

她也期待着,能再次见到给她第二次生命的聂将军。

14

第二天,美穗子一家在中国工作人员陪护下,参观了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

在军事博物馆抗日战争馆中,新设置了关于美穗子事迹的展览专橱。

美穗子一家在专橱前驻足良久。

她仿佛置身梦境,泪眼婆娑地凝视着那一张张照片:她穿着用中国花条子土布缝制的衣服同聂荣臻将军的合影;士兵和农民护送她准备上路时,聂将军摸着她的头和她告别的照片;八路军战士喂她面糊糊,聂将军俯身一旁等她吃完的情景;她在东王舍被救后八路军战士经过几个村庄护送她回去的路线图……

她颤抖地哽咽着,千言万语化作无尽沉默。

她的丈夫和三个女儿,看看橱中的照片,再看看美穗子,无不感动。

二十岁的长女真智子,流泪感叹:“母亲这么健康,能活到现在,都是因为中国人民把您救了出来,否则就没有我们一家了。”

走到描绘日本侵略军在中国解放区实行“三光”政策的图片前时,美穗子一家停下脚步,认真倾听讲解员解说。

美穗子一家无不愤怒愧疚。

栫昭男深有感触地说:“在日本,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当年日本侵略军的残暴。所以,一定要带孩子们来看看,让他们知道一些过去的事。”

参观结束时,博物馆负责人,郑重地把一本贴有记载四十年前八路军在战火中抢救“日本小姑娘”事迹照片的纪念册,送给了美穗子一家。

美穗子和丈夫栫昭男,连声致谢:“这是最珍贵的礼物,这将是我们家的传家宝。”

7月16日,美穗子和家人访问了父母加藤清利夫妇、妹妹琉美子的长眠之地:井陉煤矿火车站和石家庄火车站。

这是四岁前美穗子居住过的地方,她感到熟悉,又感到陌生,她像从现实跌进了梦境,又像从梦境滑落到了现实。

车站工作人员说,车站位置没变,周遭的山脉没变,其它的一切,都多多少少发生了变化。

美穗子一下子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熟悉与陌生交杂的感觉,只是激动地沉默着。

她只想到父母死去的旧地合掌礼拜,愿他们在彼岸世界安息。

但井陉车站五千多名欢迎他们的群众和中日两国的新闻记者,实在把他们包围得太严,无法实现。

她只能像往常一样,在心中默念着,为他们祝祷。

就在这时,随行的日本记者对美穗子说:“美穗子,你就叫声爸爸,妈妈吧!”

听着这话,美穗子再也忍不住了,痛哭失声地叫着:“爸爸!妈妈!”

栫昭男,栫真智子,栫圣子,栫留美子,加藤定雄,都跟着痛哭起来。

美穗子哭了很久,仿佛这些年积压心底的苦恨,都宣泄出来了,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舒畅。

她把三个女儿紧紧揽在怀中,她要女儿们记住这个地方,记住她们外祖父母所遭受的苦难,记住中国人民带给她们的恩德。

接下来,他们又访问了杭州、上海。

每到一处,都受到热情的接待。

他们看到了新时代中国的崭新风貌,感受到中国人民的热情和善良。

他们由衷赞叹:“中国人,实在是太善良友好了!”

来中国前,栫昭男印制了五百多张很大的名片,上边有他们全家和堂兄加藤定雄的照片。

来中国后,这些名片很快就送完了。

送名片时,美穗子总是很认真慎重地在每张名片上写上“日中友好万岁——栫美穗子”。

离开中国的那一刻,美穗子再一次深情地回望了一眼这个伟大而慈悲的国度!

她还会回来的,不,她回经常回来的!

她要为两国的友好,做出她的贡献。

这是她的中国父亲聂荣臻将军的嘱托,也是她发自内心深处的愿望!

15

归国后的美穗子,一边和丈夫继续经营五金店养家,一边积极从事中日友好的各种活动。

她一下子有了强烈的使命感,她要付出最大的努力,表达她对中国的热爱,对日本军国主义侵华行为的愤怒。

中日两国,一衣带水,美穗子希望,两国能够友好以待,两国人民才能在和平友爱当中安居乐业,历史的惨剧,才能不再重演。

曾经的美穗子,只是一个为自己小家庭活着的普通女性。

现在,她的心灵变得无限强大和包容,她开始阅读大量的报纸、书籍,关注更多时事,她愿竭己所能,为中日两国的友好做出贡献,不负所托,不负我心。

美穗子不仅和聂将军、聂力一直保持着通信往来,也和那些救助过她的中国恩人,保持着联系。

她不能常常来到他们身边,只能在心中为他们祈福。

美穗子常常会看一看悬挂在客厅里的聂将军送给她的中国画《岁寒三友图》,会回想到聂将军嘱咐她为中日两国友好做些贡献的话。

她也会在静下来的时候,拿出剪报来看,那是当年聂将军要把她和妹妹送归日本人时,写给日军的一封信。

她不知已看了多少遍,每次看,都像第一次看到,内心都会受到深深的震动。

那封信是这样的——

日本军官长、士兵诸君:

日阀横暴,侵我中华,战争延绵于兹四年矣。中日两国人民死伤残废者不知凡几,辗转流离者又不知凡几。此种惨痛事件,其责任应完全由日阀负之。

此次我军进击正太线,收复东王舍,带来日本弱女二人。其母不幸死于炮火中,其父于矿井着火时受重伤,经我救治无效,亦不幸殒命。余此伶仃孤苦之幼女,一女仅五六龄,一女尚在襁褓中,彷徨无依,情殊可悯,经我收容抚育后,兹特着人送还,请转交其亲属扶养,幸勿使彼辈无辜孤女沦落异域,葬身沟壑而后已。

中日两国人民本无仇怨,不图日阀专政,逞其凶毒,内则横征暴敛,外则制造战争。 致使日本人民起居不安,生活困难,背井离乡,触冒烽火,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独人父母。对于中国和平居民,则更肆行烧杀淫掠,惨无人道,死伤流亡,痛剧创深。 此实中日两大民族空前之浩劫,日阀之万恶之罪行也。

但中国人民决不以日本士兵及人民为仇敌,所以坚持抗战,誓死抗日者,迫于日阀侵略而自卫耳。而侵略中国亦非日本士兵及人民之志愿,亦不过为日阀胁从耳。为今之计,中日两国之士兵及人民应携起手来,立即反对与消灭此种罪恶战争,打倒日本军阀、财阀,以争取两大民族真正的解放自由与幸福。 否则中国人民固将更增艰苦,而君辈前途将亦不堪设想矣。

我八路军本国际主义之精神,至仁至义,有始有终,必当为中华民族之生存与人类之永久和平而奋斗到底,必当与野蛮横暴之日阀血战到底。 深望君等翻然觉醒,与中国士兵人民齐心合力,共谋解放,则日本幸甚,中国亦幸甚。

专此即颂

安好

聂荣臻

八月二十二日

作者蓝风喜欢旧小说的气味儿,喜欢晚清时期没颜落色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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