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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阳石鼓•第38届青春诗会诗人作品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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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刊》社第38届青春诗会将在湖南衡阳石鼓举行,15位参会诗人分别是(按年龄排序):

赵汗青(北京)、陈翔(江西)、苏仁聪(云南)、张慧君(湖北)、卢山(浙江)、刘娜(湖南)、梁书正(湖南,苗族)、龙少龙亚平(陕西)、何不言何兴中(北京,仫佬族)、沙冒智化智化加措(西藏,藏族)、程继龙(广东)、林东林(湖北)、王少勇(山东)、鲁娟(四川,彝族)、也人李镇东(湖南)

以下是其中5位参会诗人的诗歌作品


赵汗青,女,1997年生,现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作品见于《诗刊》《中国校园文学》《星星》《诗歌月刊》《诗林》等。曾获光华诗歌奖、中国校园“双十佳”诗歌奖十佳校园诗人奖。

赵汗青的诗

遥寄纳兰容若

14岁——曾经,我也曾拥有这个,即使在

清朝

都可以做表妹的年纪。抚过书架,小妹的指尖

蹑手蹑脚,像提裙走过一座春溪上的桥

岸边,绿竹猗猗的表哥在书脊上

随风低头。他姓名清秀,朗诵起来

比佩环叮咚

纳兰容若,纳兰——容若。我已在舌尖

沏好了茶

只等你,把香甜的字泡进去。四字小令

打开,就是一把江南纸伞,在酥油油的雨季

入口即化。一天天,你是我茶杯里的

少女时代。你佐餐,你伴读,你是

草长莺飞的马卡龙。每一次,我揭起书页

清香的心跳都像在揭你

乳白色的盖头

公子,和你一样

我也常梦进那多舛的回廊。空气中吹满

雾化的山桃,你执书,垂着头,犯困的时候

就和月色一样朦胧。侍坐久了

我已然在你的影子里长成了

一个熟练于赌书泼茶的晴雯。每一天的晨光

都在减损我,我要削瘦到红颜薄命

薄命成一纸书签,插足你的生死簿

推开雨,推开风,推开你对襟的衣橱

我看到,你多情的灵魂陈列其中

一樽樽多云转雪的冰裂纹。釉质的体液

再均沾,你依然是书中最像处女的男人

早慧的眼泪,一滴滴

启蒙我的晚熟:做诗人,要守身如

玉楼宴罢醉和春。师从鸟鸣,与马蹄

牙牙学语不惊人死不休

我多喜欢你的早夭

比起出生,你更适合死亡。我挑灯望着你

回到天上,像羽毛回到翅膀。原来

14 岁的世界比 4 岁的世界还要娇嫩

因为你,因为你水果般的哀愁。夏日漶漫

我常以此解渴。吞咽时

卷舌的动作像在默念:

“ 纳兰容若 。”

泸州小野猫

——致闲芢

第一次,你灵巧地从

比我更低的空气中溜过

我突然想捉住你问问: 这里的氧气

是不是比我能闻到的

更甜?再次见到你时,我感到

灵巧这个词在你面前都

笨蹄笨爪——它该长出驱蚊扑蝶的尾巴

有着喵喵叫的读音,再盖上一个

尖耳朵 、蘑菇头的笔帽

当阳光慷慨如自助餐时,你端着瓷盘

从我身旁曳过,上面是:

酸辣猫薄荷 、泡椒生骨肉和

不限量的麻婆猫条。你说你怕生,只在

熟人面前,露出嗤嗤的白肚皮。更多时候

你喜欢在人群里蜷着

或者在诗歌里“ 绻”着,舔舐一个个

柔软的绞丝旁

一直没告诉你 :  我酷爱甜食。那些

软糯的茉香的Q弹的

美,常年在我齿牙间

奔袭如山东快板。所以,我垂涎你的笔名

觉得它该如两颗炖得哈欠的薏仁,缓慢磨蹭

四月的暖。我把它拈进胃里,让记忆的耳垂

同它清香的鬓角厮磨

女娲抟土造人,再抟酒糟

造小野猫。你的才华是比馥郁

更简笔的酒香,引得缪斯都放下梳子

蹲地来挠你刚摘下

伊丽莎白圈的下巴。你满意地打了个滚

从她转向我。而我则会心地掏出诗歌——你

最包浆的逗猫棒

樱桃笺释

今年春天,没人给他写信

只有她时常寄来一些樱桃

寄来他们故乡的温度 、湿度,折角的霭霭停云

启封的濛濛时雨,以及一些比红豆

更适宜在北国长相思的诗。于是,他写道 :

第一粒,他咬到了红宝石的小指头

软和硬的界限渐渐消失在

舌头打出的节拍中。遥远的细雨

下在离心跳最近的地方

第二粒,他咬到了白兔的耳朵

绽破的毛细月光挑逗着紧闭的嘴唇。像肋骨里

刚睡醒了一只猫,伸手便在他身体里

挠出阵阵比羽毛更痛的痒。第七粒,他咬到了

一串春天嚼剩的省略号。把娇嗔变成如鲠在喉

并不比吻到入口即融更复杂。像爱情

把自己潺潺地淬炼成,两颗汉语言冰糖

在化冻的时节叮咚:“要是我写到第一万粒

小梳子会看一辈子吗?”在最后的地址栏上

他这样写道。“ 当然 。”她的回复比心跳还快

“死前在身上纹个纹身,转世成胎记

提醒自 己,下辈子接着看。 ”她给一生中

最猝不及防的美,都提前预留了两辈子

但来世给他们赊下的是一片 白茫茫 : 只忠于

前世的守宫砂落成一身,比肌肤更白的雪

而他会用衔玉而生的右手拨开诗集

重寻芳香的樱桃树

24个春分

鸟鸣到四分之一时

正好让春归,停在中途和穷途之间

晴光与翠色

在小楼迟眠地 串通

预谋分别攻占窗台和江山

以水与草的姿态

溶溶,暮色被最后的朔风吹向南方

芊芊。垂帘芊芊,无风时,就像风一样葱茏

菀菀,而垂柳的芳名都委于前夕

绵绵,多雪的山峰与未落雨的河

都在一个东方星历的春天里

然云杉刺破一场春晓

高云飘曳作朵朵花腔

书案沉睡,便如樽前

昼夜分野,成一幕黑白的黄金时代

黄金时代的云雀息我庭柯

黄金时代的拥抱念子实多

黄金时代的羽毛,落入春分日的经线

就是落入了永恒

游丝万里的折痕

云开月隐,宜在五月杳渺的落花里歌唱

“真爱不死”

目送挽歌的背影,用落山的姿势走向日出

转身听一丛丛的爱人,远走如

剧院散场后依然演奏的乐章


年度青年诗人奖。

陈翔的诗

在国家图书馆

我回到上一次离开的位置

像乐手回到他中止的乐章

在倾斜的光焰里

我的书躺在桌上

彷佛一只敛起翅膀的鸟

这些羽毛般绵密的长短句

被我的手掌翻动着

阳光赋予它们金色的重量

没有风。我的视线

行走在这片深秋麦田里

如一把镰刀辨认它的命运

在午后阳光下

世界是新的是盲的

事物毫无目的地美丽

一种明亮的喜悦震动了我

仅仅因为活着,没有死去 

新雪

醒来 :  黄金的冬天透过玻璃

照进房间。钉住了时钟

衣帽 、镜子和鞋……仍在原处

他们渴望我穿上,成为昨天的人

世界在下雪;你在我身边熟睡

对于突如其来的幸福,我们

总是一无所知。时光凝结在窗上

仿佛我们不会衰老 、流逝

寂静和雪一起降临 : 一切是洁白的

包括风, 包括我们。天空初蓝的眼睛

在地平线上闪烁,大地的建筑

蜷缩在梦境里,像动物蜷缩在毛皮下

我重新睡去,不敢惊扰室内的星辰

那份秩序来自远古,并仍将持续——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除了一阵最轻微的

呼吸,把我变成了另一个人 

擦玻璃的人

分享阳光是他每天的工作

举起毛刷,擦洗玻璃

他也在擦洗镜中的自己

小心地把阳光放进去;双手越来越重

身体越来越轻。触手可及的天空

像垂直的湖,在他面前闪烁

那些灰暗 、扁平的云朵

经由他手掌,一点点变白

像落在童年画纸上的雪

漫步在云端, 他时常进入

一种坚硬的冥想;寂静和风

是这洁白的劳作中唯一的颜料

他抚平玻璃脸上的皱纹,手掌下

天空以方格的速率变得清澈

但挽留住时间,却衰老了

镜中的人:从一片空气滑向另一片

踩着夕光摇曳的雪橇,同蝙蝠一起

消失在水底火焰般柔软的暮色——

告别的时刻已降临。垂下双手

他离开这座熄灭的玻璃森林

树,正在失去最后一片叶子……

橱窗里的少女

再来时,已不见那些少女

她们端坐在记忆里,如

巴黎街边橱窗,亮起两盏灯:

温暖近在咫尺,却隔上一层

我无从知晓她们的名字

也不知这夜晚和香槟的来历

多少年了。多少时辰,像樱花

在风中萧瑟 、飘荡又重返

多少词已枯竭。我却还记得她们 :

在记忆的圆光下,羞赧地接吻

这些姣美的使者,使人想起

夏天水族馆里嬉戏的海豚

爱的深海,无人来问津

多少人,来来往往,曾像我一样

看一眼就走过去;对此

她们毫不知情,也从不在意

醒来

下午阳光照进房间

金黄色的光线充盈空气

我躺在一张床上做梦

身在一个金黄色的拥抱里

这一刻世界如此静

像玻璃窗有了隔音效果

把一切喧嚣都阻隔在外面

把这片小天地变成一块飞地

我不知道静还能持续多久

我企图伸手,握紧这时刻

它像一只徐徐振翅的蜜蜂

在巨大吊灯下平静地飞

我想要把它装进玻璃瓶里

为它设下一个光明的陷阱

但在午后光线的急速退潮中

蜂鸣一点点变暗直至消失

邻人的闲言,孩子的哭闹

短促单调的汽车鸣笛,渐次响起

那声音并非来自外面

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内心

街树

这些树木比我们更富有耐心

像垂钓者,更懂得如何忍受

生活的无常。譬如,在春天

尚未到来的时刻,一阵狂风

卷起黄色尘土,枝条们几乎

被拽着飞翔,根还紧紧抓住

原地。枯树伸开赤裸的臂膀

朝天祈祷,那些可怕的豁口

亟待填充什么,但无可奈何

只能像无神论者,搂抱虚空

如此俟候着,不论春秋更迭

它们不动声色地挺立,维持

一种立正姿势,像一个思想

在暴风骤雨击打中一如往常

砂糖橘

午后,我拎一袋橘子回家 :

十几个金黄 、不规则的椭圆体

挤在一只四角鼓起的密封袋里

来回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冬天清冷的光照进白色塑料袋

空气像秋水时节涨满的河道 :

橘子游动起来,色彩亮丽

一条条悬浮在空中的热带鱼

假如我买的并非橘子,而是土豆

生活的步调是否会因此起变化?

虽然,命运里一小段旅程的差异

并不会影响最后的殊途同归

我剥开橘子皮,一口口吃下

这蜜制的 、精巧的结局

生活到底是苦的,但也有甜时

我从冷食里尝到了暖意

天空之蓝

冥想尽头的蓝色

似崇高的大理石柱

突起在神庙的入口

它镇定地悬挂于天穹

不含一丝痛苦

仿佛大地剥尽盐味

它稳固于恒常的变幻中

偶然间泛起浮云

不会干扰心灵的秩序

这里摆脱了野兽的狂风

也卸下悲欢的骤雨

只有一道蓝色舒缓的坡

无限的蓝化为目光铺展

那些平和的色彩允诺

跋涉之后恒久的宁静

这片蓝色只为我闪耀

朝向这纯粹的终点

我的生命静静地航行

玻璃旋转门

母亲擦拭着玻璃板

在旋转门的隔层中间

有一个高大的花瓶

旋转门在转,母亲也在转

两扇玻璃间的花瓶

似钟表的指针前行

母亲放低身体,蹲伏着

像刈草的工具。双手伸开

触碰那层厚重的玻璃

她手中沾湿的抹布

仔细地舔舐玻璃上的尘土

而脚步,紧随着花瓶转动

在低空,她回旋的足迹

弯弯曲曲地画出 :

一个带水渍的圆

这是永不停歇的运动

母亲追逐着花瓶

如箭矢追逐着靶心

我不愿告诉她 :

那玻璃是牢不可破的窗

而花瓶中的花束是假的

那是照耀她一生的太阳

梦幻水晶般的巨石

就让她继续绕它旋转吧

就让她怀抱希望,不舍地

追赶每一个近在咫尺的春天 :

它不会到来,也就不会凋落

很久了,我擦拭着玻璃

身体的重心转移到手掌

除了眼前的玻璃

我再改变不了其他事物

玻璃的背后是天空

隔着玻璃,我擦拭着天空

现实无法触及幻象

中间横亘一层玻璃

天空——玻璃——我

也许只有玻璃才是真实的

天空是蓝色的假面

而我是一个劳动的躯壳

我继续擦拭玻璃和天空

母亲也曾这样擦拭过

是的,母亲怎样活过

我也将怎样活着

是玻璃,把我变成

和母亲一样的人

又把那些实现不了的东西

变成一面遥远的天空

玻璃背后的天空,被我擦拭

但永远不会变得透明

就这样,我始终隔着玻璃

在观看,生活,然后是遗忘

隔着这层不可逾越的真实

我弯下腰,屈膝在地面上

使用来自母亲的手掌

反复地擦拭对面的世界

白鸽

雪地上的白鸽比雪更白

像一朵云在冰面滑行

花园刚下过雪,一只鸽子

游走于白色的分岔小径

它身上是无人踩踏过的雪

保留了源流的轻柔与寂静

它移动着二十四帧影像的光辉

比追逐它的少女还要纯洁

鸽子身在雪中,但脱离雪而存在

像一个置身于人群中的个体

它的心比身的疆域更辽阔

自成一个不受搅动的宇宙

世间可有比这更浑然的事物?

这尊小小的白金塑像

如达·芬奇绘制的立体几何

始终在运动中,恪守美的尊严

绿灯笼

绿叶制成的灯笼

庞大而轻,沿树干攀升

停泊在傍晚的天空

街灯 : 一颗心孤悬

代替了明月。黄色的火焰

点燃黑暗的灯芯

四面无形的壁,浮动着

镂空花纹。叶片青翠

在暮色起伏里波光粼粼

空气像一张玻璃纸

被揉成圆柱形,音乐般

笼罩这明暗的变幻

一年中最动人的夜晚

滞留在语言迷失的中途

欢乐隐隐作痛,如春叶

滋长。绿灯笼,绿灯笼

一盏玲珑剔透的梦

因静默而变得纷繁

你像孔雀开屏展览孤独

春风从四处赶来

拂动翎羽间悬挂的谜

为何总是这样? 夜色忽然

明亮,往事忽然追忆

一只绿灯笼在虚无中升起

苏仁聪的诗

帕米尔高原

上山途中我困意来袭,司机说这是我

对高原的反应。耳朵嗡鸣,风撕裂山谷

天空是假象,电影院的蓝色幕布

但它闪耀着白光,说不清有多少白光

我们在湖边停车拍照。那一处有着

整齐的石头,布满锈色斑纹

玄奘大师曾在此旅途劳顿

睡去时看见满天星辰,睡去时梦见印度

我沿湖边走,喘息粗大,一个穿披风的男人

面色红润,头发蓬乱

我的手里有未发出去的消息

已不能再西了,我所有的国土和人民都在东方

我所有的痛苦和欢乐都在东方

是风,让高原有一万种样子

绿皮火车

父亲又去广东了

他从面包车转到绿皮火车

春天在他身后掉了一些花瓣

绿色火苗爬上山顶

过了贵阳

他就是他乡之客

我们喜欢古旧的物件

星空,春水,铁轨,绿皮火车

父亲的头发

此刻我的女朋友正在一辆绿皮火车里

给我说她也爱这种奔波的感觉

一个老头

那个在北碚下车的老头,又来找我说话了

他说他来新疆已三十五年

十五年在伊犁,二十年在克拉玛依

他说他以前都是坐飞机的,这一次

仅仅因为身份证弄丢了,才坐的火车

他说他在成都上大学的儿子跟我一样大

跟我一样聪明

列车过了哈密时,他还在和我说

他对着窗外,又像和这戈壁滩说

这一次,他自称是个地道的重庆人

却没有说一句重庆话

他的普通话中夹着生铁,如荒滩上

突然长出的青草

他坚持说着普通话

大概是因为我看起来像个知识分子

他坚持一有空就和我说话

大概是因为我越来越像他的儿子

他坚持面带喜色

大概是不想让我窥探到他的秘密

为崖壁施工者所作

崖壁在多年前凿出佛像 :  如今佛面难辨

如今施工者在崖壁上重修宝殿,新建黄帝大像

这边云杉带雾,寒冷蓬勃,你在壁上凿洞

你跳进洞中,往外递送土和沙石,天山

因此改变

天山因此注入感情,鹰缓慢飞翔

雪豹深深隐居,哈萨克的马群在午睡

我路过看见你红色安全帽遮不住的地方

仅剩白发

你像我苍老的父亲但比我苍老的父亲更苍老

季风

有一次,它吹进了房梁的裂缝,蜘蛛网吱吱响

给老大人送葬后我们消失在山林,草地,

第五幢摩天楼

风是我们至高无上的信使,只是它带来的消息

都化作了风

赛里木湖边

匍匐在草地,湖面更宽广了

草是草,草在我的头顶轻轻摇摆

在湖边惊呼的人已经深深体验到人间

应有痛快

他甚至想在此建一个村庄,他甚至想留此

做自己的帝王和节度使,他甚至想给母亲写信

但母亲不识字,他甚至想给母亲画画

但母亲老眼已昏花

他甚至想哭

杂草记

一点风就可以使山坡动起来

马唐一浪又一浪

黄背草带着强烈的故乡之感

那时我躺在它们的身体上熟睡

醒来看见黄昏在山中燃烧

秋天已提前来临,我在上山途中

时空错位,白茅已老

它们有夏天的萧瑟,它们的四季都是暮秋

细雨落了下来,背包带走一些飞廉花絮

它们使旷野更野

忍冬已长出圆形果实,静在湖边

不管山脉和湖泊之浩大

不管天空如何低垂,( 此时它已低过

博格达峰)  草保持它们的卑微与小

我爱它们,像爱我的母亲

风又一次吹,我要和它们一起

晃荡

蓝色的旅程

谁在蓝色的旅程遇见他的故乡

谁打开烟盒

在吹风的观景台看见蔚蓝的湖泊

谁取走天空的鹰骨

制一支鹰笛

谁给我旅途的安慰

给我炮仗花和腊梅的喧嚣

谁的焦虑仍没有退散

他要带走湖泊或关于湖泊的梦

谁去安慰梦中啼哭的孩子

我们离开他的村庄

在没有尽头的高速公路上

驶向没有尽头的群山

谁希望马上离开他的亲人

他们在这里活过来

给他营造梦境和忧郁

安静的风吹拂在2021年的第二天

吹乱我们的短头发

半截烟头在风中熄灭

同样的油菜花一年后我又看见

但一闪而过没有给它们留下摄影作品

谁想从飞速的汽车上

走向黄昏的山谷

谁体察到了他的孤独?

重阳节 :  写给草

请替我生长,照看好祖父

和祖父的祖父。请替我给土和土的父亲问好

请借你们的身体捐献给玉米收割后,

空地食的鸟

请替我把远方的父亲喊回家,请给云南的朋友

苦涩或荒凉。请给我写一封无法寄达又

瞬间达的家书

告诉我的先人,他们的骨血尚在人间流淌

请宽宥一个无理之人的请求,因为重阳节

他的临时住所风雨潇潇

北四路的傍晚

骑车闯入市区,耳朵开始刮风

我是涨潮时,海随机抛出的

一朵浪花 :被比喻为时间

却忽然消逝。绵延者从西边落下

我在十字路口注意到已是晚高峰

绿灯亮了也不走

要看对面的老者如何在三十秒内

把整车瓶子推到我这一边

有时想闯红灯,想冒险

但没有,两个月以后,我的兄弟

从秋天醒来。恐惧会突然光顾你

我是那个被电击的八岁小孩,多年过去

还在自行车上颤栗,还惧怕天空中

黑色的线条。暮色涌现

街道中途搭起围栏

下一个路口,一栋住院大楼建到第九层

我回头,看见乌云正在每个人的头顶

准备哭泣

泉丰之夏

又一次来到海边,看见波涛,水鸟

废弃的渔船,我的乡村在遥远的西部

祖父的旧铁器挂在有电话号码的墙壁

祖父已经不在很多年

这间洁净的上房,同住的朋友驱车回了家

我一个人在深夜无眠时听见海浪朝我的

故乡涌去

有人听见吗?  它是否为故乡带去雨水

明天我也要走了,这不足二十四小时的停留

让我永远对海和夏天保持深刻记忆

在我走后,海依旧保持腥咸,天有时会下雨

仍有渔民在清晨回到无风的港湾,仍有人

像我一样来到这里,心事重重

又匆匆去往车站,不买水和食物

世界从不是为谁单独准备

请给疲惫的人睡眠,哪怕他会错过火车

哪怕他下车后不知要去哪里

坐在桉树林

电锯,钢架结构上的黄色安全帽,焊锡

闷热但没有雨的下午,一点风吹动桉树林

有人在门口说话,高跟鞋碰撞地面

板块在你睡眠时运动

你梦见牙疼,高压水枪和漂浮的木头

棕熊,动物园的栅栏和美术馆的玻璃

那来自地底的声音穿透高原的中午

麻雀从黄昏的草堆起飞,留下它不会

飞翔的孩子

你背着马草回到点煤油灯的家

那时没有电灯,父亲用墨水瓶制作灯

暗中的光,它曾指导你背诵古代诗歌

它跳跃的声音幽闭在暗室的墙柜,你一直

不起

它还剩多少煤油。有些声音你永远不会再听见

早晨林中鸟鸣并使你感到快乐

你去上学听见蛇在树梢嘶嘶,放学后你

绕道回家

你跳进池塘,夏天突然结束

你坐在黄昏的故乡哭 

雪后

这种雪后晴空在西部也少见

早晨出门时

许多人都已摆好地摊

寒冷没有阻止谋生者走上大街

这里工厂密集,街道曾布满灰尘

雪后一切都被清洗

气温回升,房顶上的积雪融化

街道像又下了一场大雨

我踩着冰渣

从一群老年人的摊位前走过

他们教会我如何在北方生活

他们压低声音说

不要把豆腐的价格告诉邻居

这时我才想起你在的时候

曾多么节俭。生活宁静

那是漫长的夏天,我们在院中

吹口琴,读弗罗斯特在乡下写的诗

你曾珍爱的葡萄架现在空了

老邻居没有再早起

原野上,树木更显矮小稀疏

早晨看得很远,山那边的悬崖下

有一块空旷的墓地

我看见了,没有告诉你

像一道闪电

我知道闪电是怎样形成的

有些年,我不停地给家族里的老人们

普及这一自然科学现象

他们多么愚昧

到老死都认为是神给天空制造闪电

那些被闪电照亮的夜晚

我依偎在母亲的身旁

惊讶于她也在暗中祈祷

那些老人的光阴被加速

昨天还在回忆童年

今天就只有风吹旷野之声

陪伴他们越发荒凉的坟地

一生像一道闪电,在无人信神的傍晚

成为后代的梦幻泡影

而他们,一直不曾击中过什么

听雨

这么多年过去,隔壁的老邻居

依然害怕电闪雷鸣的午夜

雷声将我惊醒时

他正冒着暴雨去看望他的麦子

雨声覆盖一切

白桦林在黑暗的雨幕中

保护着他的麦子

去年我搬到这里时也是雨季

这么说

一年的光阴已经结束了

很多个午夜窗外的雨声不绝于耳

致使我常常幻想老邻居在地里走成我的亲人

走成我没有蓑衣和影子的父亲

张慧君的诗

温暖

我们在冷空气中走着时

我给女儿指那又大又圆满的月亮看

女儿说:“月亮在带着我们回家!”

等到了楼下,她又说:“月亮把我们送回家了” 

我没有理由喜欢这个样子的自身

但你却像金子一样好

你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披着曙光

想去赞美你却忧愁,这并非玩意儿

但丁的一颗燃烧的心给贝雅特丽齐吞下

他用光辉的语言写高贵的东西

母亲被女儿激动时,她也着迷了

又像先民发现了美丽的石头——玉

匠人花费多少精力,劳动

开始是对工具和日常用器的贵重模仿

制造出不普通的玉器

美浪费人工。当你睡了

我吻了又吻,你娇嫩的脸,柔软的

唇,你动了一下,翻了个身

关上门,我在客厅的饭桌上读书

上面的电水壶和玻璃杯,也是

高贵的。真的,平等被重建了

在共同生活中,爱也不枯萎

又是久别重逢,得墨忒耳张开双臂

敞开怀抱迎接归来的被掳走的女儿

黯然神伤变成生辉笑颜,就像

遮盖太阳的浓密乌云消散,春回大地

历史留给了我们,曾乘坐华贵的黄幄冰床

皇帝观赏箭镞闪闪的转龙射球表演

记忆留给了我,布满划痕的晶莹冰场上

民众的语笑喧哗。严冬消逝,春天展卷

一方手帕和恶棍凭空捏造的鬼话谣言

就酿成了悲剧,奥瑟罗原本是再幸福不过的

我赞美羽毛黑白相间的喜鹊春风里飞

更想要将人绑在一起的爱。让信任取代猜疑吧

去年春在名刹里,有人在脚手架上从事修缮

有人为好运势,在悠扬铃声中跪拜嵯峨宝塔

今年我能推开昨年推不开的一扇门,青翠是

希望的色彩,茫茫前路值得倾尽努力冲破阻力

沉睡的东西

之前我不能去故乡接你回来

之前意味着,我还没有恢复健康,我还

活在语言里。这不同于

两岁零三个月的你,用娇嫩的嗓音

表象事物。我是你冰雪聪明的母亲

已活在美丽中,策划着向心爱生活的

逃离。我仍处在,和理想 、观念的关系中

我从机场接你回来时,你掀开小衣服

向我展露柔软可爱的肚脐,小食指

按在上面,表示我们的相连

你知道,你是从妈妈肚子里出来的,曾有

一根生命线,连着我,连着你?

我的愤怒,顿时熄灭。我还活着

我的孩子,在分离长达三个月后,我走在

你的左侧,而你步子更小,却堪与

天使同行。我的体验自然比你的

要深,我二十九岁,能听见

事物说话,语言流动,智慧回响

了解坟墓是如何构成的,却唯独不擅长

糟糕且不重要的生活。在文明传统中

我是那一个少数派,当炸弹

仍然存在。我珍藏有你在我腹中时

的超声照片,我想,你是家族的

一个新种类吗?你的世界,将是哪部分?

学习心理学的筛选:请你说出有关

人类情感的至少一百个词。我把礼物

赠予你,而你终会这样对我说……

如泉水叮咚作响

理念

自沙土生长出大片的

云杉林。沙漠中的植物

供骆驼繁衍,行走

在寒冷的地方,驯鹿用蹄子

刨积雪,以雪底的苔藓为食

在这里,却有束缚我的

锁链。有我的干燥的手

也算怪美丽的脸

有供阅读的典范

展示出一种不同于

会泯灭的肉体的绵延

有享乐时无需教养的、粗糙的

适意的感觉,却不能

给我不会冷却的振奋

有我的多愁善感和哭哭啼啼

它们却使心灵干枯

有极度痛苦中我的渴求

它像是奔跑在无尽的深渊

但今日,清澈惠然来临

我来到尽头,原来,是理念

给女儿的抒情诗

那时,你美妙极了

你戴着我们手工制作的彩色串珠项链和手链

在沙发上,半盖着被子,吃让你满足的

牛乳味饼干。快乐是你生命的闪光。你对我说

喜欢上幼儿园喜欢做妈妈喜欢在厨房做吃的

你如此好看。你如赫利孔山的清泉,我畅饮

你赋予我灵感。你不是我所造的,永远地遥遥

超出我的创造能力。我想到将我们联结在一起的

神秘的成熟卵子,它的奥秘巨大

而神奇。你也令我惊异。你仿佛

济慈两百年前赞颂的快乐的夜莺

你的所在,是响着嘹亮妙乐的林中,我在

凝眸注视你时凭幻想抵达放开歌喉的你

睡前,我亲吻你如丝绸般柔滑的黑头发

你可爱细嫩的脸蛋。我等待你进入香甜的睡眠

再抱到床上,摘下项链。在等待中,我心想

你是一个奇迹,仅见到你的人会想什么?

他们会揣想,她的父亲是个英俊男人,她的母亲

是个漂亮女人,她是因一次有深厚爱情的

性爱来到尘寰,这适合对幸福的人讲,对

悲伤的人讲。那刻,我骤然惊愕,我感觉

到了此前从未感觉到的宽容和优雅

她给了心

她爱的阳光漫天灿然又普照大地。与她

作伴的艺术微喷画中,枝叶郁茂的青松上

攀缘缠绕着盛开的凌霄花。容貌秀美的她

舒服地坐在书桌前,专注地读书

当夕阳染红天空,去见几个好朋友的路上

她散漫地想着近来的一些鼓励:“ 文章

且须放荡”, 还有别的话。善意真感人 

月夜的街头,已酒足饭饱的她独自走路

既联系又孤独,微妙滋味在心头,经历了

极长久的时间,这不是人类的第一天,不是

最后一天。北京城像真正的爱人,宫殿

坛庙,园苑,寺和塔,富有魅力。朱漆柱

金琐窗,太和殿的屋顶像美丽冠冕;耸立

湖中的琼华岛有如幻想仙境;什刹海遥忆

元代,江南的粮食卸于航运终点,舳舻蔽水

月圆缺变化。作为一颗黄矮星的太阳寿命几何?

此颗普施恩泽的恒星将会膨胀,坍缩,冷却

她的生命是变化 、有朽的。她珍视生活自身

芸芸男女好辛苦。她,一个孜孜不倦的人

想要创造的是触发美感与锐感的诗篇

女裁缝

有人有在其中博览古今的书斋

有人有充满情趣的自家小花园

裁缝有备齐了所需东西的缝纫铺

在这连锁超市的西面尽头

是她的小小世界,也是浩阔世界的一小片

倘若消失了,不会造成缺失之感

但它合理的存在,能为周边居民出力 :

她为白发苍苍的老人

修补旧窗帘并插好新的四脚钩

这些日子秋雨秋风送凉,寒冬也会

如期而至,可以在此

订做厚实暖和的棉花被……

一台白色缝纫机被灯光映得亮铮铮

不通声乐但总是一边快乐地唱

一边缝出平整而均匀的针脚

数袋长绒棉,白如洁净的白雪

满架子五色缤纷的布料,彩虹般瑰丽

这海边港湾,这房屋的地基

由平凡事物和立身之本构成

独立自足来自这种根基

系于此的还有:以自己的方式

献出爱情,爱孩子,找乐子,经风雨

今日我来时,她正和浓眉大眼的丈夫

在铺外吃晚餐,食物置于木凳上

然后她粗野又小心地翻过

铺有蓝白格子布的大桌子,翻找我的裤子

扦裤边的线是橙色的,比逝去的夏日里

我喜爱的花瓣反卷的萱草花的颜色更深 

存在

写字楼、格子间是一种冰冷的

存在。楼宇幕墙悄然裹着历史地

形成的工作伦理。那可能改变恶者的

稀有的同情与怜悯不由这里生产

它也不生成相爱的人。这台机器

无情碾轧不能适应它的人

我和朋友在其中工作。我怀疑,究竟

自己能否做世上的盐?教我们灵魂

歌唱的一切,连着我如细丝绞着的心的

痛。我想象,不曾有人不爱浩瀚的海洋

恋人带给的可在睡前回想的记忆

人还想要感受他在活着,热烈,无畏

足以魔法般 、丰满地活着,更足以活在

另一人 、另一些人们的心中

清晨

我醒来。第一眼,看见一双

明亮生动的

婴孩的眼眸

眸子里流动对依恋的恳求

唯有它们,能赋予

普遍的、概念的人类以爱

我醒来。广阔的草原,穿过

一株被囚的绿草。纯粹的理性

饱满的感性,联合头脑里所有的

天赋观念,和我一同醒来

这里,是分界线——

每天一次,就像一个人

来到一座明亮的飞机场

站在接机口

穿夏日的衣服的人们

到来

梦幻的传统奔驰

梦幻是最轻的。对天堂

光辉的深思也到来

刘娜的诗

雨是有限的

在暴雨前我们回到屋檐

多幸运,雨水差点打湿脚跟

在二楼拐弯处回头看

聚集的水成为一束束,不停跃起

它们还想要回到从前?

对面平台葡萄架上叶子不断颤动

在藤的左右摇摆,雨中跳皮筋

高大的樟树却显得沉默

这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整个春天它们不断地发芽和落叶

抛下一地的树籽

现在每片叶子收拢自己

等雨水从叶尖滑落

微微瑟缩的样子让我想起

玉竹坪的那个老农

乡村遥远的屋檐来不及躲避暴雨

他带着斗笠,垂首抱肩耐心等待

他知道

雨是有限的

大雪

夏日的午后

母亲到学校来接我

轻盈的身影从一丘黄花地旁闪现

白色套裙上绣着几朵向日葵

她走到近前俯身抱我

低头时脖颈雪白

说起那时候她真美

母亲羞赧地笑着埋下头

大雪已到山顶

挖机和水滴

在乡下上班的最后一个春天

对面山坡上几台挖机独臂高抬

声音的钻头

整日对我开凿

慢慢完成一座石山的分裂

我站在阳台上看它们单调地重复

橘红背景虚拟壮烈的美

倔强的钢铁战士

啃食所有坚硬的事物

太阳从蛋壳中被击碎一地

扬起、落下,直到击穿

声音越响,世界越安静

往事像水滴打在石头上

发出清澈又茫然的声音

深陷

雪无比耐心地下坠

一整天时间

用一片覆盖另一片

直到,所有事物都深陷在它的内部

孩子在微信发来的照片上欢笑

一只手挥舞着她

终于能派上用场的小铲

从前,她只能在小区里铲铲土

她的笑声大过

同龄七岁去给外婆拜年路上的我

左一脚,右一脚

小腿也深陷进快乐

雪越下越大,远超过七岁那年

孩子,我暂时还不能回家

我还要到三公里之外

去安慰一个未亡人

雪越下越大,我步履蹒跚

每一步都在人世间深陷

白色星球

头戴暗红色帽子

她耐心地站在卖棉花糖的摊位前

看白色星球一圈一圈自转

丰盈渐至明亮

真甜啊,不用尝就知道

两个小孩挤到前面

拿起棉花糖就互相追逐着

一跳一跳好像这春天的雨滴

她也举着自己这一朵

白色星球渐渐销蚀

消失

入秋后,夜夜大雨

小区的房子低矮

黑夜在白日里呆了太久

疲惫地挂在屋顶

余有一片晒久了的红

一个看雨的人

看每栋楼里暖黄色的灯光都是孤灯

一辆车披着雨缓慢驶过

车头镶着两把利剑

隔壁邻居走出阳台

与转头的我对视一眼

揿灭顶灯

转身消失在消失的光里

另外的炊烟

小河是不经意挥出的一笔

在田野间跃动

油菜花于岸边卸去华丽的头饰

挺胀着饱满的果荚

在河边的青石上小坐

目光与流水的走向一致

不远处的水田里

光正为几只小鸭镀上金身

再往前走

一条铁路和小河几乎齐平

在玉竹坪看到

另外两条横向的炊烟

正相约向远处无限延伸

烙铁插上电

温度很快就会升上来

生活在一腿过年羊肉上变得具象

灼烫带来梦一般的烟雾

和略呛鼻人世间的味道

双手轮换

努力对抗,这必然下坠的重力

在玉竹坪的冬夜

母亲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

火钳拿出灶塘

温度重力一样不断下坠

再插回灶塘

其间腾出一只手来

不断去擦从额头

滚落在睫毛上的

一滴滴汗

火焰

弟弟首先注意到它

其时我们正谨慎地越过阶前的杂物

查看老屋漏水的墙角

和几根长木勉为支撑的杂物间

数十只绿色手掌

在二楼露台的栏杆上招呼

多年前弟弟随意折来的一小块仙人掌

仅凭无意的风雨

已经长到一个令人惊叹的高度

秒杀我精心养在办公室的那些

在讶异中翻看百科

仙人掌是一味良药,可清热解毒

别称“火焰”

这些年正为我们守着老屋

把记忆点燃

久叩

太阳能路灯光照下

一扇竹门泛着浅淡的青绿

将马路边的这座房子

整体推入一片寂静

院子里隐约可见杂草缓慢生长

细小的动物在暗处蹑足前行

三奶的铡刀依稀还在屋前

我常见她在屋前切猪草

也切些玉竹、党参和射干

儿子们都在外地做药材生意

她一个人进出,寂静如一座老屋

对我们在她院中的吵闹

常报以沉默的宽容

遥遥几声犬吠

僻静之处瞬时坠入空茫

十几年后旧屋在夜色中更像坍塌的影子

屋内似有叹息般的微小火苗在闪动

我垂下手,轻步走过

放弃了久叩的念头

黄昏

阳光柔软的日子是好的

有水的地方铺满白银

最贫穷的人也可以看上去富有

平凡的事物都打着追光

在湖边走过的人们是移动的光源

阴影被自己踩在脚下

中年女人和少女擦肩而过

此刻她们看上去都有着蓬勃的未来

光慢慢清空蓄电池

发出大幕即将落下的警报

天空向黑夜交接

曾经爱过的人会理解,最绝望也是

最美的一刻

秋天的偏爱

烤栗子总在烤红薯的一侧

天凉了,它们一起窝在秋风里

在人世间相互温暖

更爱烤栗子

小小的温香引诱,绑缚你的脚步

停在铺满香樟叶的长凳上

每一个秋天

我都偏爱这样的时刻

在栗子顶部轻轻一按

饱满金黄的果实朝你呼着热气

捧着纸袋起身漫走,同样美好

像是抱拥着触手可及的幸福

一直走下去

漂浮的尘埃

我和弟弟坐在右边厢房

亲友们像被风从四面吹来

又散向八方

这是盛宴后必然的荒凉

只剩下堂屋神龛下成垛的纸钱

整齐的黄,一片成熟而低垂的稻谷

稻田里爷爷偶尔直起身

脸上粘着尘土

帮工们准备撤场

他们说,起下身,桌椅租来的要搬走

我和弟弟让出条凳

又被让出房间

站起来环顾四周才第一次发现

几平米的房间也可以这么空

只有一把抓不住的阳光和无数漂浮的尘埃

徒燃

燃起一堆火焰

烧掉生长一整年

又被我们用半个下午聚拢的

枯枝、杂草

让前坪看起来更接近从前

火焰中心有奇异的美

摇摆的幻境中

那时我们在玉竹坪不停地搜寻

收集一切可燃之物

只为烤熟几只土豆

落叶、报纸、干稻草

漫长等待后

土豆慢慢打开了紧握的香气

现在难寻之物长满前坪

又被时间好心地晾晒

我们只是收割、点燃

然后安静地围拥着这巨大而虚无的火焰

言和

不具体的某个清晨

父亲开始每天嚼几根铁皮石斛

有同乡在玉竹坪种下它们

连同它的神奇功效

一起送来县城

我对它们的功效表示怀疑

在我怀疑一切的年纪

父亲慢慢地咀嚼

这些微缩版的竹子

几十年了,肠胃的老毛病折磨着他

他总是回之以强硬蔑视

如今已年过六十

生活的粘稠与寡淡的味道

不停止地小小折磨

他选择全盘接受

并开始像个绅士,微笑着握手言和

野蔷薇

从山上下坡

穿过开满野蔷薇的一段路

尽头是我家

我常从那陡坡一路向下奔跑

白色的野蔷薇,一丛一丛轻漾

有一次

父亲像一阵疾风

把我远远抛在后面

完全不顾野蔷薇的挽留

玉竹暴跌

灯下,母亲轻声叹气

窗外野蔷薇一片一片撒下

好天气

阳光

停在我的半边肩膀

贴着我的半张脸

不再前进一步

一并照亮角落里那把黑色轮椅

黑白格子坐垫保留最后的皱褶

几只用剩的一次性水杯

蓝色旧布外套斜靠在椅背上

袖口开始泛起白霜

一个晒药材的簸箕,紧挨着轮辐

一年了

去往玉竹坪刘家坟山的爷爷

只剩下这么多

冬天的小院

再次经过五奶的小院

我们和竹篱笆

三方保持无约定的沉默

阳光的拂尘沿屋脊一路轻扫

落在香樟树下

落在空地里

落在灰色的长袖上

五奶拄着锄头把

一个人望向虚空

在冬季难得的阳光中

仿佛获得了片刻暖意

看不出她要种什么

年少的我也不知道如何开口问

而她的影子此时

又拉长了些

又加重了些

天亮之前

转过一道弯,再转一道弯

离高处的山坡还有一程

紧赶慢赶,要赶在天亮之前到达

不然又要再等一天

天空还在沉睡,偶尔微撩着眼帘

月在云中时隐时现

近处的茅草是倒是伏,看不真切

稍远处的小树更远处是群山自在地躺卧

听不见鼾声却扰得虫鸣

极力眺望

试图从薄雾中找出村庄的轮廓

风把云推动了些,天色逐渐清明

月隐入云中

咸蛋黄破壳而出

万物慢慢现出了本来

我们在黑夜里走了这许久

不过是想在天亮之前到达黎明的故乡

一盏灯对应一个人

海拔升高的时候

心跳会抑制不住地加快

升到一定高度

会停下来歇歇脚

看看从前那满山的树又长高了多少

然后开始下坡,一片竹林踮脚在望

谁也不知道已在地下风尘仆仆走了多远

竹林掩映下

木栅栏守住几棵树,和一群鸡鸭几只猫狗

守不住炊烟袅袅半空招手

继续往前走,暮色渐浓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可闻

数十间房屋,灯先后点亮

饭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

灯一如往常越来越亮

每一盏灯都对应一个人

灯下有人在喊有人回家

脚步再加快些

只需再赶一程

一盏灯就可找出我熟悉的影子

捡瓦

湛蓝穹顶下

几只麻雀往返飞

两个捡瓦匠,一老一少

停在青灰色屋顶上

趁这大好的晴天

要把所有瓦片,逐张查看

好的先放一边

坏的抽出扔掉,添上新瓦

排列组合一个新的屋顶

才能稳稳地接住每个雨天

父亲在厨房

我站在院子里

年老的匠人眼睛始终在瓦片上

年轻的匠人时不时看看天

一小片空地

乡村的春天饱和度如此之高

冲破浓郁的绿色回到玉竹坪我全身是汗

玉兰花环拥的清水塘前

老屋被修饰,贴上了深蓝色墙砖

屋前不再适合跑跳

方砖围成各种花圃

在一片月见草的旁边

奶奶,您和我漫无目的地交谈

还有一小片空地

您说,那里可以种点黄芪

到时你带去,常喝黄芪提气

奶奶,这个春天我充满沮丧

命运的风从四个方向吹来

不停歇地推搡和阻拦

那一片空地还在

我现在该种些什么

那个或这个女孩

沿山路前后地走

分不清是暮春还是初夏

设计师为骑行者贴心地划出自行车道

从始至终只有我和你从上面走过

沉重的脚步踩得落叶大呼小叫

一路共同讨论一个亲密的人

但不限于此,还有婚姻、女性及其他

这个女孩走在我前面

始终垂头丧气

偶尔的激昂只为辅助控诉

当你转身裙裾展开如同生活的漩涡

我想起多年前的一次见面

夏天快要结束

在城郊的旧火车站

你祝福我即将举行的婚礼

唉,旧时光实在美好

那时兴奋说出口的,此刻只有沉默

可是

那个女孩,多么轻盈的女孩


编校:寇硕恒、曾子芙;审核:彭敏;核发:李少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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