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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王手散文:摸爬记



摸爬记

王 手



  我写过《成仙记》,写的是我一九七三年到一九八二年在社会上的经历,总共十八章,发表在《作家》上,大家都说好看,我就继续写这个《摸爬记》。也许今后还会有《滚打记》《失败记》《没落记》。我不是在回忆,而是用现在的眼光来找回过去不小心丢失的东西。

  ——题记

  

盟兄弟又怎样

  

  在外面风光了几年,我有点忘乎所以了,父母却看出了其中的不妙和危机。他们觉得我要是再不收敛和刹车,离倒霉就不远了。父母是过来人,直觉告诉他们,“严打”的风已经越刮越猛,很快将刮到九州,到时候“枪打出头鸟”,收拾我这样的人是迟早的事。他们就哭着闹着,把我从外面逼了回来,说,到时候花生米把你给打发了,你都不知道!花生米就是“吃枪子儿”,我可不想那样。那是一九八二年。

  我顶替了母亲的工作,有了稳定的去处。这一年,我母亲才四十六岁,但头发已经全白了,可见她为我操心的程度。我其实是不愿意待在工厂的,在外面多么自由,多么潇洒,不用签到,不用做夜班,但是没办法,我母亲说,你要是没有个正式工作,今后连老婆都娶不上。那时候,我相信她说的都是事实。

  我顶替母亲上班的厂叫九州乳业厂。我原来以为,乳业厂应该都是女工,其实还是男工占了大半。车队里是男工,牧场里是男工,锅炉间金工间是男工,还有很多工种都是男工。女工只在包装间里有几个。我们厂的主要产品是炼乳。

  男工多,事情就会多;事情多,就会出现一些解决事情的“机构”。那时候不像现在,厂长说了不算,工会也只是个摆设,能解决问题的,或作威作福的是厂里一个自发成立的民间组织——盟兄弟。盟兄弟有十个人,遍布厂里的各个重要岗位,且都是有点能耐的人。要摆平一件事情,不费吹灰之力。

  盟兄弟的头头叫龙海生。长得五大三粗,扎背,八字脚,走路把肩撑开,像一只横行的螃蟹。他身上有两个突出的标记:额头一个刀疤,手上也一个刀疤,因此,他喜欢撩头发和挽袖子,似乎要告诉别人,这是他打架留下的,是“滚刀肉”。那个时候,有刀疤比有文凭吃香,但我却不以为然,一是见得多了,二是觉得这不能说明问题,赵子龙身经百战,脱掉衣服,身上照样像剥出的蛋一样。

  龙海生的基本岗位是仓库打包,但又不完全是,那得看他的态度,他高兴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任何一个车间都不敢拒他。他要手套时,就去金工间;天冷时,就去锅炉间;嘴馋了去食堂,想喝鲜奶去牧场。车间主任不同意,他就掀桌子;厂长不同意,他就骂厂长。一般情况下,厂长都会事先得到线人的密报,“那个人往你那边去了”,于是,厂长就出了办公室,不见人影了。厂长不在,正好让龙海生借题发挥,他擂厂长办公室的门,踢门口的热水瓶,甚至还踹门进来,把办公桌上的玻璃板捶了,以示自己的愤怒。这件事像瘟疫一样在厂部大楼里蔓延,大家都怀着不同的心情期待着事情的发生。有人为厂长担心,有人想看厂长的笑话,有人不偏不倚,但就是喜欢热闹。

  龙海生很聪明,知道正常人不会这样,他就装不正常。知道越是这样,别人就越不敢小看,越不敢小看;他就越可以无法无天。这种人,我是看不惯的,任何事都得有个底线。你可以有力气,但不能没有规矩;你可以混江湖,但下三滥的事不能做。和别人有过节不能塞锁眼,不能堵阴沟,不能剪电线,不能粪泼门。俗话说,和结巴吵架,也要先让结巴把话说完。

  我有点忍无可忍了。我忘了母亲的叮嘱,我的江湖脾气又上来了。我是觉得,一个地方,没有正气不行。没有正气,好人就会觉得窝气,会觉得暗无天日。有正气,苦一点,穷一点,日子也是舒心的。

  大家都知道龙海生到厂长那里去了,大家都知道厂部楼那边闹起来了,盟兄弟当然幸灾乐祸,在下面推波助澜。大家虽然不知道厂部楼里的情形,但大家都在看,在想象,在猜测。传达室那边有人向厂部楼这边翘着头,对面化验室楼上也有人探出了头,旁边有两个车间,一个制听,一个包装,他们那里看不到厂部楼这边,但他们也都竖起了耳朵在听,还有食堂前面的煤场,那些人拄了铲子直了腰,不铲煤了,似乎也在等厂部楼这边的结果。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在众目睽睽下走过厂区道,走入了厂部楼的。厂部楼的一层是工会、医务室、摄影间、供销科,每个办公室门口都有人探出头来,在听楼上的动静,现在,他们瞪大了眼睛,看见我莫名其妙地进来。他们一定在想,这个人过来找死啊。我沿着台阶走上去,二楼是打字室、电话间、广播室、档案室和人事科,门口也有人探头,但见我过来又都缩了回去。三楼才是厂长室、书记室、副厂长室和厂办,但连个人影也没有,不知是没有来上班还是怕碰着尴尬提前开溜了。尴尬吗?尴尬,要是真吵起来,劝也不是,不劝更不是,还是“走为上计”。我径直走向通道尽头,那是厂长的办公室,门开着,龙海生坐在椅子上,脚跷到了办公桌上,桌上还放了一把榔头,似乎在等着某一个时刻。如果这个时刻刺激了他,他就有理由开砸了。

  龙海生见我进来很是吃惊,他没想到有人敢进来掺和这些事。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想站起来,我已经上前将他摁住了。我摁住了他的头,我当然也是有一点点用力,他的那个姿态也是有点吃亏,他想站起来,但没有了重心他借不到力。他觉得很奇怪,我这么强大,怎么会站不起来呢?他越想站起来,就越是站不起来。他试了两次,都失败了,最后只好放弃。他一定至今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就站不起来。让他奇怪去吧,让他不解去吧。这时候,我已经搭着他的肩,走出了厂长室,往楼下走了。

  我们边走边说,我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他样子很乖地跟着我,从厂部楼里走出来。这是一个所有人看到都会惊讶的景象,我们走到外面,走上厂区道,再走出传达室,然后他走出了厂门,消失了。这样的情形,厂部楼里的人都看到了,对面楼里的人也看到了,煤场上的人也看到了,旁边楼下的人,即便是没有看到,但也听见了外面的感叹声。没有人知道我和他说了什么,说了什么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胆进入了那个现场,搭着他的肩说话,而且显然,他听从了我的话,回家去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也许别人不知道,也许有人会间接地知道,我曾经在这一带活动过,曾经在这一带叱咤风云,要是有人喜欢打听江湖轶事,那应该会听说过我。

  后来,龙海生跟我说,以前有对不起你母亲的地方,你多多包涵。我当时不知道什么事,后来工友告诉我,母亲以前在厂里是管人事的,平日里没少受龙海生吓唬。噢,龙海生在向我示好。

  这事不知怎么地就传到了我母亲的耳朵里。我母亲就对我说,你在厂里好好上班啊,你也不小了,不要去惹那些人,他们有盟兄弟的。我说,盟兄弟又怎样?见我母亲惊讶,我赶紧改口说,放心吧,我在外面都混了这么久了,我现在只想好好待着,猪肚吃多了会吃出屎来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板凳和球背

  

  在初中时,我曾经踢过足球。我们教练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百分之二十的技术,百分之三十的速度,百分之五十的耐力。还说,踢一场足球等于跑一万米。我被召进了球队,也就是因为百分之五十的耐力比较好。细想一下也对,你技术好,跑不动也没用;你速度快,但是你跑不长;只有耐力好是硬道理,没有技术,没有速度,但我能一场足球撑到底呀。所以说,我们教练选我是英明的。

  耐力好也是一种特长,这种特长平时不很显眼,也没有什么好展示的,但到了关键时刻,用处就大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乳业厂,位于九州西南边的一片田园中,一条小路从小南门外面蜿蜒进来,再深入一点就是还没有规划和改造的农村,能走这条路的,不是厂里运奶的汽车,就是厂里上班的工人,还有就是农民。小路的远处,还没有住宅区的动静,后来贯穿市区的九州路,那时候连个雏形都没有,周围除了几个零星的农舍就是路旁的粪坑,因此,做夜班的工人,一般都是三五成群地结伴而行。我喜欢独来独往,工友们觉得我很另类,我也觉得和他们格格不入,一个人走路随意、放松,想怎么走就怎么走。一天,我就在这条马路上遭遇了打劫,原来还以为只是一两个小喽啰,一两个我一般不会惧怕,我那时喜欢一种叫作“散手”的运动,也喜欢身带暗器,我的暗器是藏在拳套里的“钉子”,这是我特地做的,我称之为“钉拳”,打斗起来废不了对方,但足以叫对方瞬间岔气,多年来我一直悄悄带着它。黑暗中,两个黑影突然拦住了我的去路,没有说话,我立刻和他们对打了起来。有一拳我击中了其中一个的肋骨,我明显感觉到他的肋骨咔的一下,然后我看见他抱着身子蹲了下去。另一个人在那里喊了一声,“他手上有家伙”,这一喊,像玻璃砸碎在硬地上,马上有几个人从附近的黑暗里冒了出来。我拔腿就跑,我知道寡不敌众的道理,我也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是最要紧的。我在黑暗中跑,他们在后面追,跑着跑着,我的耐力优势就显现了出来,他们很快就被我甩下了。他们没有耐力,没练过跑步,也不会呼吸,我可是踢足球出身的,我的脚步很有弹性,呼吸很有节奏,我越跑越快,而他们没跑几步就乱了,就松垮了,之后吧嗒吧嗒地就放弃了。

  在厂里,暂时没有用耐力的地方,也没有人知道我有这样的特长。

  我们厂长是个篮球迷,每天吃了饭就在球场上投篮,最好的成绩是十二码连续投中八个,被工友们起哄为“百发百中”,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神投手。厂长喜欢篮球,就组建了一支篮球队。领导重视的项目,一般都容易上。成立篮球队,就得招募球员,除了就地取材从本单位挑的几个外,还从外面体校引进了几个。那个时候的乳业厂,在九州算一个比较好的企业,除了重工系统的“冶金”,化工系统的“日化”,轻工系统就算我们厂了,所以招募起来也比较顺利。招募的球员主要有一高一矮两个,按照传统的眼光,高的是中锋,矮的是后卫,中锋要篮板好,投篮准;后卫要会组织,手感好,运球像沾在手上一样。厂里挑的几个也都有特色,一个是有头脑的二前锋,一个是零度角跳投准,一个擅长溜底线上篮。按理说,这样的一支球队,应该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但事实却偏偏不是这样,碰见好一点儿的队,我们赢不了,碰到乱打的队,我们也没有优势,平时只能打一些平庸的队,打一些中规中矩的比赛,很没劲,这也伤透了厂长的脑筋。后来我找到厂长,说了我想进篮球队的心愿。厂长看了看我,侧头问,你打过篮球吗?我说,在学校里我踢过足球。厂长说,你踢的是什么位置?我说,我们叫中卫,外国人叫清道夫。厂长说,足球,篮球,一个用脚,一个用手,搭界吗?我说,道理是一样的,你又不是国家队,这么严格干吗?厂长想想也是,工厂打球,主要以娱乐为主,并激发工人的爱厂热情,继而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厂长又问,那你有什么特长呢?我说,我耐力好,他们以前叫我跑不死。厂长若有所思,后来说,运动衫只有0号和4号的,你要不要?我知道厂长同意了,赶紧说,要要要。尽管0号4号穿起来比较难看,机会难得,也不去讲究这些了。

  我到了球队,马上就有人给我起了外号,叫我“板凳”或者“球背”,意思是说我不会打球,平时就是背背球袋,比赛时坐坐冷板凳,说白了就是贬低我。我也不去计较,心里说,等着瞧。平时,我也和其他队员一起练球,跑篮、运球,我知道我不可能成为主力,不可能成为得分手,我就是练得百发百中也没用,轮不到我投篮,我主要是熟悉球性,以避免在场上碰到球时捉不到球,那可不行。

  厂里的球队也打过很多重要的比赛,按照我们的实力,在轻工系统,我们都是手到擒来,没有问题。可到了市里,一般的球队我们还可以打打,但是碰到上述的两种球队,好的或者乱打的,我们就没有把握,就会很吃力。这个时候,厂长和教练就会果断地派我上场。这样的球队一般都会有一个核心,或中锋投篮好的,或后卫组织好的。这些核心人物要是控制不住,由他发挥,我们就会被带入他们的程序,就很难打胜仗了。我非常知道自己的使命,我没有什么技术,但我耐力超强,我知道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我说是上场打球,其实是没有打球任务的,更没有投篮的任务,说白了,我就是上场搅局,凭自己的耐力黏着对方的主力跑,死缠烂打,干扰他,破坏他,冷不丁地捅一下他的球,把他惹急。我只需注意动作幅度,不要看起来是明显的打人,在规定的时间里不被五次犯规罚下,那对方的球队就输定了。我就是那些球队的杀手克星,像臭狗屎一样沾在他们手上,甩也甩不掉,他甩不掉我,反而被我咬住不放,他就没有心思再投球了,想投篮也投不准,想组织也运不了球,甚至会气急败坏,会窝着气跟我较劲,反而他先犯规五次了,他先罚下场了,呵呵。后来,很多球队都这么说,和乳业厂打球,就跟和疯子打球没什么两样,什么战术啊技术啊开始都布置得好好的,但是一上场,就像是中了邪一样,就像是被鬼打了一样,就糊里糊涂地输掉了。

  由球队的成绩说到工厂的业绩,有人评价,说这个厂长当政的阶段,是乳业厂历史上最好的一个阶段。不一定是效益有多少好,那是计划经济时期,不讲效益,但综合管理水平是最没有话说的,稳定、和谐,各种矛盾少,因为他最知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的道理。

  

真空锅传奇

  

  我母亲跟厂里的领导说,我在外面散马一样散惯了,现在要收收心,让我吃点苦,锻炼锻炼。于是,我就被安排到真空车间,做“三班倒”,一天白班、一天中班、一天夜班,第四天休息,就这么轮着。

  真空车间不是车间的环境真空,环境要是真空了,要么在里面缺氧,要么一出去就生病了。之所以叫真空车间,是所用的设备叫真空锅。真空锅做什么用呢?做炼乳用。

  我初到真空车间的时候,老司给我的见面礼就是一大盅炼乳,再在蒸汽管子里拧了一点开水,晃一晃,递给我。我以前是很少喝炼乳的,印象里的炼乳,都是给病人喝的。那时候,看病人最好的礼物就是一听炼乳,再加几个皮蛋。现在我喝到了真正的炼乳。我记得老司是拿着盅直接从真空锅里接的,还是热的,浓香扑鼻,再冲进开水,香气就像炸开来一样。我喝了一大口,又喝了一大口,那个香,那个鲜,我立刻就喜欢上这份工作了。

  但我也马上体会到了麻烦和无聊。煎炼乳是一个非常枯燥非常漫长的过程,把一千公斤的牛奶倒入真空锅,密封、加温、煎熬。真空锅就像一个大球体,上方有一个镜孔,我们的工作就是坐在椅子上,通过镜孔观察锅里的牛奶变化,温度一点点地升高,牛奶开始翻滚,水分通过真空泵被抽到外面去了,就这样熬啊熬,熬上五六个小时,熬到稠度适中,熬到牛奶变成了炼乳,才算好。

  套用一句老歌的歌词——樱桃好吃树难栽,我要说的是,炼乳好喝锅难开。从真空锅的底部放出炼乳,最艰难的工作又要开始了,要清洗真空锅。我们放好汤水,从真空锅旁边的一小圆门里钻进去,小圆门似乎在考验我们人体的柔韧性,我们先把一只胳膊套进去,再把头和另一只胳膊扭进来,再像软体虫一样蠕进锅里。汤水漫到了我的胸口,真空锅的壁上沾满了厚厚的奶渍,有时候温度高了,奶渍还非常坚固,因此我们要用钢丝刷来回地刷,这些奶渍如果不刷干净,第二天要是再沾上奶渍就会更加难刷。所以,我们要把真空锅刷得像镜子一样。我们光着上身,穿一条裤头,尽管站在水里吃不上劲儿,但这件事我们一点儿也不能含糊。如果换一个角度想,别人连奶味都没有闻过,我们每天都等于在洗牛奶浴,这样一想,我们也是挺幸福的。

  洗真空锅差一点儿还出了人命。有一次我在锅里,刷得很投入,不知什么时候,边上的小圆门被别人碰上了,关住了,我还不知道,只感觉锅里很热、很闷,空气越来越少,我这才发现那门被关上了,用手推了推,门上的那个搭扣也卡上了,我顿时慌了手脚。我虽然置身在汤水里,但明显感觉到身上的汗水在往外冒。我拼命用刷子敲打锅壁,我不知道外面听到的响声有多大,反正我在里面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恨不得把真空锅敲个洞。还好,外面还有工友,还没有下班,他们听到响声后跑过来救我,要不然,到第二天,他们看到的也许就是一具漂在真空锅里的浮尸。这之后,我吸取了教训,在钻到锅里时,都会在洞口搭一条毛巾,或一件衣服,以示锅里有人。

  洗好真空锅,我们像游了一个“铁人三项”一样上了岸,我们的头上沾满了牛奶,身上也都是牛奶,风一吹,身上就像结了痂一样黏糊,非常难受,因此,我们都要快快地跑出去冲澡。车间外头有一个简易的冲澡间,就是为真空间设置的。但我们去冲澡间要经过炼乳的包装间,包装间里都是女工,工厂的女工可不像机关的女同志,都是些直白又胆大的女人,每一次从真空锅里出来,我们都要快速地跑过去,女工们也都会不约而同地起哄,起哄的内容基本上都是粗话,什么撑雨伞,什么甩手榴弹,她们哈哈大笑,我们就在这起哄声中呼啸而过,每一次都像躲枪林弹雨一样。

  有一个人一直走得很淡定,那就是王学徒,一个正式的大学生,据说,还是厂长直接到学校把他挖来的。他看不上我们这些工人,也很少与我们搭话,他的孤傲还体现在真空锅出来的“奔跑”上。我们都跑得自卑、猥琐,只有他,慢吞吞地走着,旁若无人,气宇轩昂。有一次,他大概在锅里洗兴奋了,把裤头也脱掉了,出来时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就这样晃荡晃荡地走出来。包装间里的女工,起先都还是兴致勃勃,以起哄我们为乐,以吓唬我们为荣,突然看到赤条条的王学徒,先是一愣,再是鸦雀无声,接下来就是刮铁一样地尖叫和噼里啪啦地逃跑。我们都说王学徒胆大、硬码,替我们争了一口气,挽回了我们男人的面子。

  但我们慢慢发现,这件事有点儿不对劲。这时候已经是冬天,这年的冬天又是特别地冷,很少下雪的九州,也洋洋洒洒地下了两场雪,在真空间里开机器不觉得,在真空锅里洗刷也不觉得,但爬出真空锅,由热到冷,又是水淋淋的,再加上机器一停,蒸汽一关,简直就是把人淬火了一样,冰火两重天,冷得不得了。我们都恨不得再长出两只脚,跑向冲澡间,但王学徒依旧那样不紧不慢,依旧那样晃荡,依旧那样目中无人,有时候有裤头,有时候没裤头。我们这时候奇怪了,惊讶了,他怎么不怕冷?他怎么没知觉?

  后来我们知道了,王学徒的脑子坏了。脑子不好的人,最先体现出来的就是身体和行为上的异乎寻常。我们有时会看到路上的那些精神不正常的人,大热天穿着棉衣,在太阳底下行动自如,神情自若,就因为他不是正常人啊。不久,王学徒被送往康宁医院治疗。本来他还在试用期,厂里可以辞退。可厂长听了他母亲说的话,就不辞退他了,就留着名额等他病愈了回来。他母亲说,他学业很优秀的,学的是“现代工业设计”,一心想在生产第一线大干一场,但真空间的现实和他所学的东西相差太大了,想设计和改变它谈何容易,他每天睡不着觉,身体也很快垮掉了。厂长听了很难过,后来还做了检讨,说都是他的责任,说自己犯了盲目使用人才的错误,只能等以后慢慢来弥补了。

  

台风来了有好酒

  

  每年的夏季,我们这里都会来很多台风,我们喜欢台风。台风是沿海一带常见的自然灾害,是自然灾害,不管你怎么防,都会有所破坏,都会有所损失,弄不好还会死人,触电的、溺水的、被塌房压的、被海浪卷走的。那么,这么厉害的台风,我们为什么要喜欢呢?有台风,我们就要组织抢险救灾,这都是力气活,食堂肯定会弄许多好吃的犒劳我们,因为我们平时没什么吃的缘故,而且我们也贪吃。

  说起食堂,我们就会有许多话。每个人刚到厂里时都会很在意自己的工种,工种好,心里就欢喜;工种不好,嘴巴就噘起来,一百个不情愿。乳业厂当然有较好的工种,比如车队,可以搭便车,可以到县里买买东西;比如真空车间,可以近水楼台地喝一杯炼乳;比如蒸汽房,可以把家里肮脏的被单拿过来烫一烫。我会吃,身体又壮,俗语说“多少吨的锅炉烧多少煤”,所以我一直觉得食堂这工种最好。食堂就是说起来难听一点,什么厨房佬,什么火头君,要是有人问你在厂里干什么,你说烧饭,好像很没有技术含量,说都说不响。可见,在大家眼里,在食堂烧饭就跟过道里的清洁工、幼儿园的保育员、锅炉房扒渣的、传达室看门的差不多。

  我曾经跟厂长要求,要到食堂去工作。厂长惊愕地说,为什么?我说得好听,说想学学做菜的手艺。厂长说,我把你排到食堂,等于是拿大炮打蚊子,你当然是快活了,但我会被工友骂死的。可见,厂长也是觉得,食堂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羡慕食堂的工友,一个个红光满面,轻松快活。他们没有像我们那样的劳动强度,也没有像我们这样的劳动压力。他们洗菜,用水龙头在那里冲啊冲,洗净洗不净都不知道;他们切菜,大块点小块点都可以,根本没有要求;他们烧菜,嘴里叼着香烟,有说有笑,还都自己先尝一尝,好像很名正言顺的样子。我的意思是说,他们根本就没有标准,没有规矩,可以乱来。这就是他们的工作状态,既潇洒又实惠。有一次我做夜班,肚子饿得呱呱叫,我就到食堂里转悠,我让他们给我煮一碗面条,他们顺便也煮了一碗给自己,我是加班肚子饿了,他们不过是借机吃一碗,而且还可以这个吃吃那个吃吃,可见他们很随意,自由度非常大。

  我还发现,食堂工友的爽,还远不止这些。我经常看见他们大包小包地拎出来,当然不是太多,也不是什么紧俏品,有时是一点味精,有时是一点油盐,有时是酱油老酒,就像是奖金福利。我们要搞点奖金福利那得多辛苦啊,但他们的奖金福利等于是自己手里出,还美其名曰“节约贡献奖”。是啊,他们平时烧菜,味精少放一点,老酒少放一些,哪里觉得出来,尤其是那些白喝的汤,每天摆在食堂中央的咸菜汤、番茄汤、豆腐汤,我们白喝已经很感激了,谁还会计较它的味道呢?有时候,他们还会有大收获,比如杀牛。我们厂的牧场有几百头奶牛,那些牛除了产奶,还有个任务就是产崽,产下母的就养起来,作为今后奶牛的后备队伍;产下公的就没有用,养起来还浪费饲料,那就把它杀掉,放食堂里改善伙食。这个时候,食堂里就会有许多牛肉菜,鲜炒牛肉、红烧牛肉、土豆烧牛肉、牛杂咖喱汤,等等。但细心的我们还是会从中感受到某些缺失,尽管牛杂也可以“浑水摸鱼”,可以以偏概全,但那个杂里面还有很多东西呢,牛下水、牛蹄子、牛尾巴,甚至牛头、牛眼睛、牛舌头,它们到底去哪里了,我们就会猜,一定是食堂的那拨人把它们给瓜分了,化整为零了,悄悄地带回家了。

  现在回到前面的话题——台风来了。台风对我们来说无疑是一个“外快”。这一年,九州一连打了三个大的台风,台风还未来,我们就早早地动员起来了,我们成立了好多巡逻小组,负责对一些具体地点进行警戒。厂区的后门有一个埠头,一条内河从这里经过,对面就是我们的牧场,我们有什么事要到牧场去,都是从这里走捷径的。我们就怕台风来了,河水涨了,河水漫进了厂区,那损失就大了。我们会组织专门的队伍去加固那些简易棚,洗衣房的简易棚、自行车库的简易棚。风一吹,这些棚就会噼啪作响,风再一大,这些棚就会像纸片一样被吹走。我们还会把整个煤场盖上篷布,还要压好石头,不然风雨一来,煤堆就变成汤汤水水的了。但台风是任性的,也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台风又特别喜欢在八月十五或大潮汛的时候来,这样的台风,就不仅仅只是台风了,就变成了超强台风,台风夹杂着大潮汛,铺天盖地,海水倒灌,海水高过了地平线,城市的阴沟就没有用了。这样的时候,我们的那些措施也都徒劳了,地面不见了,河流也不见了,到处是一片汪洋。我们只好放弃防御,退守到仓库。仓库可不能失守,仓库要是失守了,有些东西就损失了,有些东西就报废了,有些东西就没有了,比如白糖。所以,我们要赶紧把仓库堵起来,门外堵,门内也堵。仓库里,已经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我们把木墩子垒高了,把产品移上来,这些场面和电影里看过的大寨、红旗渠差不多,都是蚂蚁搬家似的,就是没有红旗和横幅。当然,我们也不仅仅是思想好,一心为公、爱厂如家,我们心里也是有惦记的,我们想着食堂的那一顿犒劳。一般来讲,犒劳都要高级一些,是平时一般吃不到的东西,而且是白吃,不用半分钱菜票,我们大可以放开肚皮来吃。

  而食堂,台风来了也可以不按常规出牌,说有些菜贵,说风雨天买不到菜,说有些菜还是后门买的,谁会猜疑这里面的猫腻呢,能买到就很不错了。所以,食堂也特别喜欢置办台风犒劳。

  现在,时间已过了午夜十二点,台风也稍稍地收敛一些了。这事很奇怪,过了午夜,台风都会静一静,休息一下,要等到凌晨又会发动新一轮的袭击,趁着这个空当,我们就吃“点心”。说是点心,实际是大餐一顿,我们都知道,台风犒劳,厂里上下都是决不含糊的。都是九州人喜欢的家常菜,盘头有:泥螺、鱼饼、油渣、龟脚、扎蹄、江蟹生、白壇生、豆腐生、盘菜生、海蜇头、猪头肉、油炸咸带鱼;大菜有:莆瓜烧短切、球菜炒粉干、爪子蛤、香菇笋、豆腐蟹、鱼丸汤、牡蛎炒蛋、扣肉笋干、花生肚片、七星丸三鲜汤,最后还有黄桃听头,还有生啤奖励,说多喝点酒好干事。

  在这么一场台风犒劳中,我越发深切地感受到食堂工种的好。他们像功臣一样给我们搞吃的,自己肯定也是酒足饭饱,不仅酒足饭饱,肯定还有打包和外快。我们也像拿了外快一样,说尽好话,说菜品采购得好,说菜肴烧得更好。所以,在食堂的工友是全厂最骄傲的,因为他们有权力。任何时候,能够主宰吃的权力,就是最大的权力。平时,他看见你高兴,就给你多舀一点儿菜,看见你烦,就少舀一点儿给你,你还没脾气,你还不能说,真要是说了,那你就惨了,你以后的饭也别想吃好了。

  

最喜欢混堂

  

  那个时候,我们洗澡是很寒碜的。寒碜到什么程度?夏天,打一桶水在院子里冲一冲,那是穿着裤衩的洗澡,猥琐和不彻底;冬天,我们可以在家里洗了,但没有空调,没有卫生间,我们挂起了薄膜帐,里面摆了木盆,汤水拮据,像磨墨一样,那个局促和尴尬也是可想而知的。曾经有一年,我妻子的舅舅从台北过来看我们,可他只待了一天就走了,为什么?就是因为洗澡和上厕所不方便。他不忍心揭开那个堂而皇之地摆在卧室里的臭气冲天的马桶盖子;而洗澡时,他看见我们挂起了薄膜帐,摆好了木盆,拎来了汤水,他一下子就傻掉了。他坚决要求马上回去,我们怎么劝也留不住。

  所以,到了工厂以后,我们对洗澡也就特别地情有独钟。前面说过,我们每天从真空锅里出来都洗澡,但那是意思意思地冲洗,是把身上的奶渍冲一冲,不是真正意义的洗澡,所以,我们还是喜欢到厂里的大混堂里泡一泡,用毛巾裹在手掌上,做成板刷状,在身上搓出一条条黑线似的油泥。现在,我们要是在身上搓出这样的油泥会觉得很惊奇,很难为情,但那时候,我们搓出那样的油泥是惬意的、满足的。

  厂里的混堂,是个大池子,每天下午五点,锅炉房就会开始烧汤,一会儿混堂里就会热气腾腾,这就是洗热水澡的妙处,要的就是那个雾气袅袅的效果。混堂的进口处,有一排简易的斗柜,脱下的衣裤,可以放心地塞在这里,然后撩开棉帘子,赤条条地闯进来。我曾经细致观察过,这闯进来,是能看出很多景观的。有人很坦然地进来,那是些年岁大的,好像在说“反正就这样了”;有人羞答答地进来,那都是年轻的,身体和精神都还没见过世面;有人骄傲地进来,那是些身体不错的,有点舍我其谁的味道;有人尴尬地进来,用毛巾当围裙,不好意思地挡住私处,不用说,那都是觉得自惭形秽也愧对别人的。但澡还是要洗的,而且要大洗,哪怕是一星期洗一次,因为回家里没这个条件。

  这使我想起现在的游泳池,有些人就不是去游泳的,若是为了游泳,为了过瘾,扑通跳下,三下两下游完走了。而这些人却不,到了游泳池,稍稍地泡一下水,就开始在池边展示了:或搔首弄姿,或故作轻松地走来走去。这些人,要么是身材好的,要么是胸肌健硕的。女子也一样,标致的女子,看上去有些风韵的女子,是不会轻易把自己埋在游泳池里的。她们要么在岸边梳头,像孔雀梳理着自己的羽毛;要么在深水区跳水,燕子飞,跳下又上来,臭美又恰当。试想,他们这么好的身体,平时到哪里去这么自然地亮相啊,谁知道他们身体好啊,只有在游泳池。一句话,展示美是人人都有欲望的,就差没有场合。

  而之所以有人喜欢在这里洗澡,也是条件寒酸下的无奈。那个年代,那个条件,大家在那样的环境中共存,说得好听些,只有在混堂里,只有褪去了衣装,大家才不分等级,不分贵贱。

  后来,厂里发展好了,想改善一些环境,想把一些硬件弄上去,比如更新了自来水管网,比如加大了锅炉吨位,比如改烧煤到烧油烧电了,不用再缩手缩脚地节能了,这些事都惠及至一个点上,就是先着手把混堂改了,改得文明一点,改泡澡为淋浴,改大池为小格间,上面是可大可小的莲蓬头,下面是半拦腰的插销门。你如果进了浴室,要判断那个格间里有人没人,只用抬头看看莲蓬头有没有出水,或者低头看看半腰门下有没有露脚,就可以了。

  说起来也确实是文明多了,你再也不知道哪个格间里是谁在淋浴,是老人还是后生,是胖的还是瘦的,是骄傲的还是含蓄的,是茂密的还是稀疏的,不是很好吗?不是谁也不知道谁了吗?不是都不会泄漏隐私了吗?但是但是,出乎厂领导意料的是,这个新的、环境清爽的、条件优越的、比较有私密空间的浴室,洗的人反而不多了,甚至渐渐地没人洗了。只有像我们这些真空锅里跑出来的人,还会火急火燎地到这里来冲一冲。究其原因,是因为不热闹了,缺少互动了,增进不了了解了,那洗澡还有什么意思呢?纯粹是瞎折腾,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工人,喜欢的就是简单而朴素的热闹。

  

半级工资怎么评

  

  半级工资是多少钱?两块五。这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以工资为单位来命名的数额。我们九州有一句比喻钱小的话,叫“拉污,污坑门都不开”,意思是钱小到连厕所的门都进不了。现在回到开头的语境,我的月工资是二十六块钱,也就是说,这半级工资差不多是月工资的十分之一,这样说起来,两块五也不算少了。

  厂里有工资评,大家都很高兴,奔走相告。只要是条件符合的,这是来钱的最最冠冕堂皇的渠道。那时候,尽管改革开放的春风已吹入了我们九州,但真正想在生意上试一把的人还是很少的,还是会被视为异类。所以,工资还是普通老百姓依赖的收入。当时我母亲就跟我讲,你要是没个正式工作,连老婆都娶不来。这是事实。

  但评工资,毕竟是僧多粥少,毕竟是多年来才有的一次恩惠。全厂上下,一个个眼睛都不一样了,领导是高兴,眼睛闪闪发亮;工人们是渴望,眼睛绿幽幽的,都露出了贪婪和恶狠狠的光;还有些没资格的,自然眼睛是血红血红的,快要吃人了。为了搞好这次“评工”,厂里成立了领导小组,车间也制定了监督机制,最终经过了严格的核算,才把指标落实了下来。这工作有点像高考分数线的划定,划到哪里才不会遗漏,才都能照顾得到。最后决定:以半级为一个单位,两人争一个半级,我们车间分到了两级,也就是说有八个人可以参加角逐,最后评出四个。人人摩拳擦掌,“战争”一触即发,各种问题也毫不客气地冒了出来。有人霸道,不参评就想直接拿走半级;有人说上次他已经让了,这次要优先考虑;有人说虽然每人的条件都一样,但他家更困难,更需要照顾;有人说曾经为厂里争得过荣誉,要加分倾斜。情况像大雨来临前的乌云,把气氛搞得很严峻很沉重,大家都被逼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情意没有了,关系没有了,前世今生没有了,好像都觉得这是一辈子的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这次的工资,我也有资格评,我上班满五年了,但我母亲叫我让了,说你又不缺钱,家里也没有牵累,且进厂五年来得到了厂里不少的好处,算了吧。其实,母亲就是不说,我也是准备让的,因为母亲的关系,我也想表现得好一点。再说了,我还有额外收入,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久,搞点钱还是容易的。只是,需要的人真是太多了,让也白让,起不到什么救急的用处。

  “评工”开始,我们车间还算没什么状况,但女工多的包装车间却出了个大事。女人本来都是省俭的,平时吃饭都是买三分五分的菜,这半级工资就越发看得像性命一样。经过几个钟头的搏杀,其他车间都陆陆续续交上了名单,就是这包装车间还原封不动,死水一样。车间主任在现场盯着,几个厂长也过来瞄过好几次。谁都苦大仇深一样,谁都咬着嘴不说一句话,都把自己坐成了一座雕塑,好像不是在评工资,而是在举行什么耐力比赛,只是这比赛伴随着一股危险的情绪。后来熬到了下半夜,一个擦起眼睛打起了哈欠,一个索性叫老公拿了被子裹在身上,一个绞着脚实在憋不住的,就飞奔至厕所撒了一泡尿。其实这泡尿也只是撒了一小半,突然觉得不对就拼命往回跑了,但已经迟了,情况骤变,原来都不表态的各方,现在都有了倾向性意见,格局就这样定了,有两位已经握手言和,剩下的不知怎么的就评给了另一位,撒尿的那位撕心裂肺地哭喊了一声,当场晕倒。

  第二天,撒尿的那位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可怜这位女工,她的心房太小了,眼光也太短浅了。我想,她其实也不完全是为了钱,她是因为那泡尿,半级工资就毁在一泡尿上面,自己想想都觉得窝囊,回家更没法交代,还会被别人议论一辈子,这才没法活。说来说去,也怪她自己准备不足。据事后其他几位讲,一个早三天就不喝水了,另一个还提前泄了肠,还有个花本钱准备了饼干和糖果,以防自己在对峙中体力不支。那一个没有经验,没重视到这个程度。

  此事的处理结果是厂长降了级,他本来是行政十九级的,现在降至二十级;两个副厂长都扣半年奖金;车间主任调离岗位当工人去了;其他工友虽没干系,但大家心里都不好过。虽然她的自杀和她不争气的尿有关,和她的心理素质有关,但毕竟是工资惹的祸,毕竟是悲剧发生了。大家暗暗地发动起来,评上工资的所有人,大家都捐出了一级工资,送给那个可悲又可敬、可惜又可叹的女工的家属。怎么都没有想得远一点呢?怎么都没有想到第二条路呢?要是有人想过今后的工资可能是五千一万,想过自谋出路,想过今后的钱可能会不值钱,想过两块五都买不来一根油条,那谁还会那么傻呢?

  

我爱喝酸奶

  

  生活是一点点改善起来的,饮食习惯也是一点点养成的。过去九州人早上的饮食是年糕、米面、粉干、饭团,但那得花时间准备,花时间烧,还得配上佐料才好吃。慢慢地,最普遍的早餐是一杯牛奶、几片面包、几块水果,或牛奶冲麦片、牛奶打鸡蛋,快捷又方便。我们厂也顺应了时势,做了豆奶果奶和一些牛奶衍生出来的产品。现在,厂长又要开发新产品了——酸奶,从技术角度讲,他觉得酸奶才叫研发,才有技术含量,是不能马虎的。

  厂长要做的酸奶,是那种在特定的温度、条件和环境下,通过乳酸菌发酵而成的那种奶。那些天,厂长躲在试验室里捣鼓这些东西。试制阶段,他每天做二十瓶,分给厂里愿意品尝的工人。我曾经溜进厂长的试验室,起初我以为他在故弄玄虚,看了后才知道,那真的是做试验,一批批、一瓶瓶,写了各种标签,有的还长了毛。厂长说,没关系,有毛等于在生发,是活的。每天的酸奶,厂长做好了摆在试验室的窗口,喜欢的人就拿去喝,拿完为止。不过厂长有条件,拿了要签字,喝了要提意见。

  我喜欢喝酸奶,怎么会喜欢呢?因为年轻时在上海待过。在上海的经历我在这组小文的姐妹篇《成仙记》里写过,在上海跑码头,在上海做生意,在上海打群架,在上海谈恋爱,但我没有写我在上海喝酸奶。我喜欢上海的酸奶,光明牌的,装在厚厚的玻璃瓶里,上面盖一片小纸板,一张油纸把瓶口扎住。有一天,我在一家商店里看见了它,对它的名字感兴趣,就买了一瓶喝喝。第一口,连耳朵根都酸了起来;第二口,觉得它好像是馊了;第三口,它稠稠的,不解渴,也不惬意。我想,我是不是上当了,上海人一贯大大的狡猾,是不是拿变质的东西来糊弄我们乡下人?但是第二天,我又想它了,想尝尝是不是和昨天的味道一样,想为什么要把奶做成这样呢?第三天第四天,我想它那种怪怪的酸味了,想它是不是一种时尚,上海人一向很喜欢标新立异,我也决定赶一下这个时髦。后来,我又喝了几天酸奶,我想通了它为什么这样,它是在讲究,就像我们熟悉的醩鱼、火腿、皮蛋、酱瓜、辣白菜、豆腐乳,它是在追求一种有特色的风味。

  我喜欢酸奶像青花瓷一样的包装,喜欢它细沙一样存在的肌理,喜欢它似是而非的冰镇效果,喜欢它发酵和沉缓下来的独特香味,喜欢它停留在口中的像胶质一样的口感。至于说乳酸菌在肚子里起到了清道夫一样的作用等等,那是后来在广告里知道的。总之,我在上海每天喝一瓶酸奶,像贵族一样恪守着自己的习惯。哪怕是陋习,久而久之也成了习惯,成了一个标志性的特点。我在上海时别人对我的印象就是这样,我长期固定地住在弄堂的一个小旅社里,附近的人不知道我的名字,连服务员有时也记不住,但他们都会立即说出我的特征,噢,那个每天要喝一瓶酸奶的九州人。

  厂长白白地给我们喝酸奶,这使得我停了多年的陋习又恢复了。厂长要每个喝酸奶的人提意见,这更难不倒我了。我不仅写了意见,而且还写得很专业,很认真,根本不像其他工友写得那样简单,什么酸,什么不好喝,什么不像奶。我的意见就像在说一样菜肴,不仅写色香味,而且写外观和包装,写今天和昨天的变化,写今天加了什么以及加了什么的特点等等。我建议厂长,不要为了迎合改口味,不要为了销路改特质,酸奶就是酸奶,它就是一种“贵族型”饮品,就像外国人保护着网球一样,不会因为它参与的人少,而改进或取消这个项目。厂长很吃惊我对酸奶的体会,就把我叫去问,这才知道我来工厂之前还有十年在外“游荡”和“体验”的经历。我有十年没有正式工作,完全没有人监管,在社会上自生自灭,而且自律得没有随波逐流,这在当时动乱的年代是不容易的,起码厂长觉得,在这个人身上,应该还有其他可能性。于是,厂长把我调到了他身边当秘书。

  这在当时的厂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大家议论的内容主要有两个:一、厂长本来就是个微不足道的职位,居然还配秘书,太会来事儿了,太出风头了;二、我这人平时看不出来,居然还有这样的狗屎运,调厂部去了。也有一部分人认为,是我母亲的关系在起作用,我母亲曾经在厂里管人事,一定是她在后面使的力。其实还真不是,我来厂里时她就千叮咛万嘱咐,叫我要老实,不要出头露面,所以我一直蛰伏在最苦最差的真空车间。

  后来,我就真的从真空车间到了厂部,平时坐在办公室里,有空在图书室里看看书,无聊时串串广播室和电话间,再就是在会议室里练练乒乓,和原来在车间时的“三班倒”简直就是天渊之别。当然,和所有的秘书一样,我也得时刻听从召唤,厂长去哪儿,我也要跟哪儿,厂长要什么,我就得给什么,其实也挺枯燥的,他们是只知道和尚吃馒头,不知道和尚求戒。至于我怎么会被厂长看中,只有我自己知道,是因为喝酸奶喝出来的。因为厂长从这个喝酸奶的人的背后,看到了一个人不可言传的上进心和细致,这可不是一般人都能够具备的。

  还有,我猜测,也许和我处置“龙海生大闹厂长室”那件事有关。这可不是一般的小事,要分析起来它涉及的方面太多了:我的胆量,我的功夫,我的社会势力,我在外面的影响……换句话说,要做好这件事,一定是有能耐的。这是每个领导都喜欢的。


  [责任编辑  杨  泥]

本文为节选,完整内容刊发《人民文学》2016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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