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人》 · 诗选赏
朱绍章 著 宋 坚 绘
云南60后诗人丛书
01 光 阴
我梦见一个人在河边磨刀
来回地霍霍砥砺寒光
挤得我心口疼，我恍惚感觉到
整条河正穿越我的胸膛
直立为一棵松树
树冠飘雪，根须伸展海浪
拦腰劈过来的砍刀
化作树干上的一块树皮
铁锈般覆盖陡峭的刀锋
我转体一百八十度端详磨刀人
却发现自己原来是他
原来是他失足落水的影子
02 想象世界的一片森林
想象世界的一片森林
春天万木欣荣，夏夜雨打芭蕉
暮秋，红叶飞霞流云
冬天来了，采集雪花，摘下松针
缝一床棉被温暖无路之路
路在一只老虎的脚下
我没有别的念头了
只想跟着老虎，数数星星
牛郎，织女，北斗；听听音乐
风雨，雷电，松涛；扫扫灶台
劈柴，生火，做饭……
有朋自远方来，就烫好窖酒
一杯杯点燃胸腔的火
酣畅淋漓地敞开虎啸之林
拥有虎的森林，是熊熊燃烧的海
（没有虎则是一堆冒烟的柴）
是一座移动的岛屿
在无边的海洋里穿行
图｜暮色归巢 · 宋坚 绘
03 烧一本自己的书
撬开水泥地板，开垦一片土地
一页页撕下自己的书
一页页点燃，飞翔，飘落为种子
长出乔木灌木藤本和野草
日薄西山时分，一只铁笼洞开
老虎冲了出来，森林感到了温暖
传来气息，传来心跳和狂风
风中有一朵云经过眼角
惊动夜雨梅花，使蝴蝶梦见
寒冷，使你感觉到自己，是存在的
你回到林间，回到了梦里
梦里百花混战，但没有硝烟弥漫
没有沙漠渴望的嘴唇
没有彼岸，只有四蹄如风
和你在一起，保持想象远方以及
对星空的仰望，可天就要亮了
一本书又能燃烧多久呢
你那么不舍，天还是要亮了
还是要冰冷，并且荒凉，以及丈量
一滴泪要走多远才能拥抱大海
04 月亮披蓑衣
李白举头望明月时
月亮是一台传真机
接收故乡的信息
秋风里一个人挑着稻草
一镰一斗笠，遇见柳宗元
折月光为钩垂钓江雪
雪花是月亮遗失的蓑衣
在江心招领失主
前来认领的人自称苏轼
离去的背影是一座庙
但是无堂，亦无神龛
只留下一蓑烟雨使我回头
既熟悉，又陌生
我摘下月亮追了上去
发现他果然认识我
我果真是他的儿子
图｜抚摸信仰的门 · 宋坚 绘
05 所有的城市都长着同一副面孔
时间被创造出来后，人们拥向城市
钟楼上的指针，时针是狼
分针是牙，秒针更尖利，咔咔咔
吞嚼骨头，吐出皮囊里的血肉
流放于街头，有人将阳光搓成麻线
一只只串起牛耳；有人匍匐在地
或者成为马背，或者抠挖地缝
也有人揣着鱼钩，沿街乞讨
直到夜色渐浓，街面静如止水
他们不约而同去钓月亮，有人把蚯蚓
装在钩子上，引诱自己的唇
有人退后半步，在水面编织长发
闪动月亮的鳞片；有人甚至
刺破梦里失去的心，以血为线
伸缩鱼竿，丝毫也感觉不到
自己是一个空心人，直到月亮晕血
才次第转身回家，才一代又一代
排着队，往一座座高楼攀登
所有的楼层上，所有的房间里
住着同一个人，这个人心中
装着一头大象，但是他的左手
紧握一枚绣花针，右手转动匕首
在针尖上削铁，让你我看见
所有的城市，都长着同一副面孔
06 洗日子
打开一盒香烟，在每支香烟上
工整地书写一条河的名字
喜悦的时候，给水烟筒换上清水
把松花江插进烟嘴点燃
半个脸罩住筒口吐纳满腔肺腑
愤怒的时候，点燃怒江
吞云吐雾抹平横断山的沟壑
哀伤时点燃乌江，把霸王别姬
化为烟灰；快乐时点燃汉水
烟雾漫过秦岭，顺流鱼游汉字
逆流鸟鸣汉语，山南水北
种瓜点豆，更多的时候
让长江和黄河在胸腔洗日子
洗去虎跳峡的门牙，壶口瀑布的
嘶吼，以及尾气、污水
乃至霓虹的倒影，直到过年
点燃那支写着洗澡塘河的香烟
闭上眼睛，一口气吸进肚里
漂洗父母遗留阳世的叮嘱
图｜遥远的古滇时代 · 宋坚 绘
07 地下河
经过勐省，小黑江流淌的热浪
似曾相识；江心的沙鳅鱼
似曾相识；佤山寨的酸菜煮鱼
以及灶膛和柴火，似曾相识
我探出记忆的触须搜寻
是江南水乡人见人爱的黄酒吗
似乎不像；巴山蜀水麻辣
显然不是；过桥米线的柔
火烧干巴的烈，都不是
抬起头来，但见袅袅炊烟
电话线般穿破高天流云
隐约传来另一端的呼唤：
“老憨，吃饭了！”熟悉的音符
流动跳跃像司岗里溶洞最深处
奔腾的地下河，数十年乡愁
注到心头，穿山越岭离去
渐行渐远，在天涯，在耳畔
08 我曾经那么喜欢狗
我曾经那么喜欢狗，刚刚满月
就把它抱回来，省下口粮
调面糊喂养，白天陪我放羊
晚上把守房门，有一回被猎人
用绳索套头偷走，两个月后
自己跑回家来，抱紧我的左腿
不让我离家求学，翻山越岭
撵路几里地，父亲抱起它
往回走，它目送我，一路走来
看见警犬登车嗅毒，望着导盲犬
引领主人过街，见过搜救犬
朝废墟下面狂吠，甚至读到了
一则新闻，说主人怀孕后
狗狗总是缠着她，无论沙发
还是卧室，或者蹲下来，或者
坐在她旁边，拱开她的上衣
狂舔她的肚皮，丈夫颇感疑惑
携妻孕检，检查结果，她怀的是
葡萄胎，救命的狗，激活了
我久违的泪水，我揩揩眼角出门
遇见邻居遛狗，那只狗朝我
使劲儿地摇尾巴，我一下就蔫了
图｜棋子山的风光 · 宋坚 绘
09 五十岁自题
青春一闪就不见了
风花雪月潮水般漫过沙滩
往事像渔网打捞沉船
鱼儿纷纷从网眼漏下
以前的日子走得太慢
跟不上青春的节拍
今天的日子走得太快
让人来不及想点什么
坦克的履带是突然轰鸣的
春天的鱼苗是不知不觉生出的
大海在狂风暴雨的时候是大海
风平浪静的时候也是大海
从来不曾咬过什么人
却三番五次去医院拔牙
经常被满嘴喷粪的人吐右脸
紧接着把左脸喂给他
一路耗费五十年光阴
抽掉自己的两根肋骨
一根是软骨，一根是媚骨
剩下几根晚秋的枯枝
都说冬至阳生春又回
实际上老牛老马最难熬寒冬
至于悲观，主要是太热爱
至于麻木，主要是太敏感
10 记怀打水漂
那时候石头在水上漂
飞镖一样的速度
沿风火轮飞扬青春
懵懂，无畏，千里快哉风
另一个你不舍昼夜地追
却始终追不上自己
像另一块石头
带动整座大陆沉落海底
而一叶叶扁舟倏然滑过水面
感觉不到大海干涸
感觉不到丧失
甚至天空炸裂，甚至雷电熄灭
都无力匹配你年少之轻
你从高处到高处
不知何谓远方
远方就是回头张望
纸船，叶笛，放马南山
逐渐具体的过程
越想越近，越走越远
展开一场拔河，告诉你
你已经回不去了
图｜江边的云雾 · 宋坚 绘
朱绍章
1967年生于云南南华。
云南师范大学基础教育集团教师。获评“云岭教学名师” “云南省十佳教师”称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滇池》等刊。著有诗集《漫步书》、散文集《一个人取暖》。
宋 坚
1959年出生，四川成都人。
1986年毕业于云南艺术学院油画专业。昆明学院美术与艺术设计学院教授。云南省美术家协会理事、云南省美协雕塑艺委会委员、昆明市美协理事。曾于2003年赴德国巴伐利亚州MILTENBERG市举办个人画展，并走访欧美、南亚等近20个国家，擅长钢笔画和雕塑创作。
“云南60后诗人丛书”
朱绍章 著 宋坚 绘
《没有一个人》
布面精装
中国人口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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