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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书院·百人访谈录 ⑪丨王兆军:铁匠四叔

东夷书院启动"百人采风"计划,其主旨是如实记录当代临沂人的生存状态与生活风貌,内容包括各行业的有特点的人物,既有立此存照的意义,也可助力乡村文化建设。东夷书院有若干优秀写手,目前已在王兆军先生的带领下开始工作。今天发表的是该项计划的第十一篇。

希望社会各界向书院推荐写作线索,主要是当代人物。东夷书院还准备为一百个村庄立传写史。有这方面素材和线索的,也可通过大美新临沂平台联系具体写作事宜。

王兆军,临沂东夷书院发起人。1981年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文学学士。主要作品有《拂晓前的葬礼》、《原野在呼唤》,长篇小说《乡下人》三部曲:《白蜡烛》、《青桐树》、《红地毯》,随笔散文《碎玻璃》、《皱纹里的声音》、《眺望红尘》、《问故乡》等;其画作主要为焦墨山水,构图阔大意远、用笔干脆简洁,具有浓郁的人文气息。加拿大brock大学教授。

四叔兄弟四个,他行四,人称四铁匠。

按邻里的关系,我得称其为四叔。

四叔是个聪明好学的人,他会木匠,会修理柴油机,但主行当还是铁匠。说起来,我家和铁匠四叔有那么一点儿世谊。1957年,城里反右,乡下整社。所谓整社,就是整治那些对合作化持消极或反对态度的人。整社的手段不是说服教育以理服人,而是暴力。临沂一带乡村,大多数村庄都是1956年实现合作化的,土地、耕畜、农具等生产资料全都归了公。1957年春天,城里纷纷鸣放,乡下的农民趁机提出口号:去年秋天自家种的麦子还要自家收。上级不同意这一要求,但农民不管那些,麦熟时,各家各户,男女老少齐上阵,暴风骤雨般地抢收了属于自己的最后一季麦子。其时,他们脚下的土地已不属于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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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小小的尾声,激怒了醉心于集体化的脱产干部和积极分子。1957年秋冬,他们配合城里的反右,在乡下搞起整社运动。凡参与私收麦子的中农户(他们土地多所以积极参与——作者注)都受到打击。乡里打击闹社分子的办法,就是打。半夜里,民兵把要整的对象从被窝里揪出来,拿一条麻袋套在头上,棍棒便如雨点般落下,然后打一个呼啸扬长而去,不管被打的人是死是活。

有一天傍晚,四叔悄悄对我爹说:今晚千万甭睡在家里嗬!问他为什么,他支支吾吾不肯明讲。我爹当时就琢磨了,铁匠是民兵,他带回来的消息不会错,不会是什么好事。当天晚上,我爹就躲进盘州家(此人姓修,盘州是其小名)的牛车棚里睡了。凌晨时分,我爹听见附近喊叫“救命啊、救命啊、打人了、打人了……”急忙起来,幽暗里偷窥,原来是我大爷在挨打——整社整到他头上了。我爹见七八个人在幽暗中举着棍棒狠打我大爷,开始还有喊叫,还有求饶,渐渐地就没了声息。我爹不敢靠近,就在巷口那边声嘶力竭地喊:救火了!救火了!这么一喊,陆续有人出来观看,那些民兵害怕众人围观,悻悻地散了。

我大爷受了重伤,养了大半个月才能下床。我爹得以逃脱那次厄运,全因铁匠四叔私下里通风报信。这件事后来成为我们两家的世谊。我很少听他们提及那个话题,但长辈们彼此心知肚明,别人间接地告诉了那次事件的真相。也许因为这个历史关节,我爹常去铁匠那边聊天,喝他大铁壶里烧得滚沸的茶水,铁匠有事无事也到我家来闲坐。因为上辈人的情谊,我对四叔一直保持了尊敬:那种情况下能给你通风报信,至少是对当时的做法有些异议,而这种异议恰恰印证了铁匠四叔的仁厚和正直。

铁匠四叔有个铁匠炉,老大的风箱,高高的炉台,沉重的铁砧,烟囱里经常冒着阵阵浓烟,那是他赖以生存的职业,也是他的爱好和专长。他家院子里总是摆放着各种铁器,镢头,菜刀,铁锨,镰刀,门吊儿,斧头,铲子,瓦刀,犁铧……都是要他修理的。四叔的铁器活儿总是干不完,往往一件工具要催好几次,才能被他放到烈火喷发的炉子里。因为有炉火,他家不缺开水,四叔爱喝那种粗梗大茶,周围邻居(主要是男性成年人)多有到他那里蹭茶喝的。当时村里不断茶叶的,充其量也就三五家。由此看来,四叔那时算是上流人家了。

因为有手艺,四叔家的日子比一般人家要富足。他好像从来不缺钱,挣了钱就买酒买茶买点心,生活有点讲究呢。干活的时候,他很少说话,一旦歇下来,他的话就没个完。他有点口吃,说话时吐词不清,好多音节重叠着,有时像是半截里被自己咽下去了,有时焦急地重复,结结巴巴。而且,他说话时嘴角上常常流着咧稀(口水,涎水,不知是不是这两个字),叫人感到不够清雅。但是大家都尊敬他,因为他为大家服务。农事忙碌的时候,为了及时修理农具,很多人要朝他说些恭维话。四叔总是说:娘个逼,别光说好话,上次你欠的钱还没给呢……

只要开火,只要铁锤砧子响起来,四叔就有进项。因为孩子还小,四婶子就成了他的帮手。当铁匠的帮手(抡大锤)可不是闹着玩的。十几磅的铁锤,不停地抡起来打下去,需要充足的刚强和坚韧。每天早饭后,四叔把炉火点上,四婶就去拉风箱。火大了,火小了,四叔总是凶巴巴地训斥她:没长眼吗,炉子、炉子、炉火都快灭了,还不多使点儿劲!或者:火这么大,你想、你想把这棚子烧了!

四婶总是默默应着,渐渐也就掌握了火候。四叔拿着大火钳,把橘红色的铁件从炉膛里夹出,四婶紧随着四叔的锤声,就抡起大锤。老两口都穿了狗皮护身,专心致志,罔顾铁花飞溅,硬硬将通红的铁件弄成他们想要的样子,由红色变成灰色的铁屑落在地上,有时会烧灼地上的草屑或木片。四叔敲打的铁砧子的声音,就是对四婶发出的命令:手锤点在什么地方,就是要在那里下力;手锤在砧子面上敲两下,是要大锤加劲打;手锤在砧尾上敲两下,就是暂停。在这种语言的默契中,他们通力合作,将通红的铁器和流溅的铁花作为火红日月的焰火,寄托他们的欢乐。一个瘦小女子抡着二十多斤的大铁锤一口气打铁几小时,不是容易事呢!只有当一件铁器基本做好,四叔拿铁钳将打造过的器件放进大水盆里淬火,水里飞溅出炽热的水花,他们才有短暂的间歇……

老两口一辈子善良、勤劳,对谁都不存坏心眼。四叔年轻时闯过关东,经多见广,但他全没有江湖上的飞扬跋扈、油头滑脑、胡说海嗙那一套。他是个本分且不失聪慧的农民,也愿意积极参加社会活动,比如扫盲、演戏、贴标语什么的。他以前搞过许多小发明,会修理柴油机,还自制过抽水机。若是条件许可或受过专业教育,四叔说不定能成为一位发明家呢。至少,他也是一位人人用得着、乐意为乡亲们服务的德高望重的好铁匠。

然而,汹涌的工业革命来得过于迅猛,乡下的手艺人刚听见社会改革发展经济的潮声呼啸,没等弄明白呢,传统手艺就被一一打入冷宫,让他不知该赞美还是应当伤感。看呢,收获稻麦现在都用上康拜因,没人再到铁匠铺来打造镰刀。翻地都用手扶拖拉机,挖坑都用机动小挖勺,没人再到铁匠这边来修理犁铧、铁耙、镢头了。花二十块钱到集市上买一把铁锨,商贩们连锨把都给你楔上,极方便,也不贵。什么都是一次性的,连切菜刀都无须求助铁匠师傅。大工厂开动机器,一分钟出几十张铁锨几十把菜刀,厚厚的铁皮在巨大的冷压机下面如点心师傅手里的面皮一样柔软。如果谁家的铁锨镢头坏了,旧的卖垃圾,花十块钱再去买个新的就是了。

四叔最是听不得一句话就是:“现在谁还去找铁匠啊!”潮流送来的这句话如同乡村手艺人的丧钟,四处回响。木匠、石匠、染坊的染匠,全都听到了这种幽灵般的声音。他们没有办法对抗,只能向现代化俯首称臣。只有两种匠人大行其道,一是泥水匠,一是纸草匠。前者因为盖房子的多,而且经久不衰,带了瓦刀和水平尺,到处都能找到活干。后者,死人的事是永远不会消停的,丧事上用的纸马、冥舍、金库,越来越豪华。从前用的金锞、元宝都不时兴了,现在都烧面额巨大的人民币或者美元(当然都是假的)。纸草也随着潮流更新和加添,近年来的纸草甚至包括了电脑、手机、小汽车、别墅、和银行卡——丧礼上的纸草最能体现一个时代的文化诉求。

无论怎么说,四叔的铁匠铺是渐渐的被冷落了,没几个人再来找他打制或修理农具,时代将这个手艺人抛弃,无声无息,喊冤告状都找不到地方。四叔的心一定满是落寞和寂寥,可是潮流不可抵抗,你的手艺可以技压群雄,但抵抗不了时代的涌流。这可不是冥冥中的恐吓,而是实实在在的摧毁。他没有别的办法,谁也没法救他。四叔对生活不曾有过半点马虎,事事尽力,一切能挣钱养家的法子都想到了,可是人的脚步很难随时跟紧潮流。他的哀婉,他那一代匠作艺人的叹息,是对一个时代的默哀。孟德斯鸠说过:科学和文明总是败坏风俗的。四叔没想到,从前的,历经数千年的风俗画,就这样被一下子撕碎了。他看到的都是烧成灰烬的纸屑,在空中飘荡,如同黑色的蝴蝶。

被时代潮流扔到荒滩上的四叔,还是爱喝酒,爱喝茶,爱说话,但言语中渐渐失去了往日的自信和自豪,嘴角上的咧稀也慢慢干枯。他的铁匠炉好久才点一次火,风箱里的鸡毛活塞也不那么严密,漏风,火常常跟不上要求。以前满院子都是铁件,现在到处都是牛蹄坑(他家养了两头牛),还有牛屎。从前院子总有来催促活计的乡邻,如今他们都去集市上买那些粗货了。冷冷清清的现实似乎是逐渐逼近的,又像是在一夜之间完成的。他有时还说到集市上的货不耐用——这是实话——但粗货毕竟便宜啊,而且,很多旧式的农具如今都不用了。他,他的职业技艺,他的铁匠炉和风箱,全被时代抛弃了。

四叔终于病了,病得不轻。我去看望他的那天,他躺在堂屋外间正对着房门的地上,地上铺了一层秫秸,秫秸上是一条不怎么洁净的褥子。此地习俗,当一个人病危时,要预先将之从里间床上挪到外间的地铺上,以免死在房梁里边。有句用以讽刺那些迫不及待的人:“看你忙的,死不到梁里边啊!”意思是:不用着急,没那么紧迫,没到人要死在里屋的份上呢。如果人死在房梁的里边,死后则要举行一种仪式:一人拿一只活公鸡,另一人将一条用芦苇眉子编的褶子伸到房梁上,拿公鸡的那人口中呼唤着“走吧,走吧,哪好哪安家”(大意如此)。那仪式的寓意大概是这样的:死后的灵魂不敢或不肯从房梁底下钻过,活着的亲人要给死者的灵魂铺一条高高的天路,将之从里间引出来……

我去看望他时,四叔已被人从较为舒适的里间床上弄到冷凉潮湿的地铺上,这无形中增加了疗养的困难,对病体恢复不利。和上次见他时大不一样,四叔看上去瘦弱不堪,面色黑黄,痰多,嗓子也哑了。他自知将不久于人世,情绪低落,好像没了希望。他头朝东躺在地铺上,面朝外跟我说话。他嘱咐身边的儿子好好照顾他们的母亲,儿子应着。四叔又嘱咐四婶别忘了东边那块柳条子地,三五天就要去那里薅一次草,夏天野草长得快着呐!若是有空,多去村西头三儿子那边看看,孙子还小,要人照顾。等等。

老屋地面不小,院子里却很乱。他家不光养了牛,还养了几条大狗。狗和牛都能卖钱,是四叔的副业收入。为了牛和狗的饲料,四婶每天要做一大锅豆腐,四叔推着小车沿街叫卖,豆渣成了牛和狗的饲料。这样,可以节省成本。因为有牛有狗,家里大盆小缸很多,缸盆瓦罐里都是狗食,牛槽那边散落着一些草料,地上是杂乱的家什,还有牛粪和狗屎。旧日使用的棚子里,砧子上,风箱上,布满了厚厚的灰尘。再也听不见铁锤在铁砧上跳跃的响声,曾经铿锵有力充满节奏感的打击乐缥缈而去,连个回音都没有。在夕阳的阴影里,炉膛冷幽幽的,铁砧锈斑点点,被飞溅的火花烧出许多小洞的狗皮护身,挂在墙上,了无生气。

跟四叔说话有些困难。他声音沙哑,问我还抽烟不,挥手叫四婶拿烟给我,我不肯守着病人抽烟。四叔说:不抽也好,白搭钱。我想,此时的他,对自己长期抽烟必定心怀自责,可惜晚了。四婶对我说,你四叔的病跟抽烟没关系,你抽就是。我还是不抽。四婶就说,他的肺病是因为整年守着炉火,烟熏火燎,一辈子不曾停歇,硬是把肺给弄瞎了。四婶的说法也许不无道理,烟煤的焦油肯定对他的心肺有害。我着实安慰了他一些话,并送他一罐上品红茶。四叔指了指铺席的另一头,声音黯哑地说:上次你给的茶叶还没喝呢。我说,等你好了,咱爷们把炉火点上,烧了翻滚的热水泡茶喝。四叔生气薄弱地说:到时你可得来啊,咱爷们点火烧个茶喝,大茶壶烧出来的开水,泡茶最是好……

他的嗓子已经表达不出完整的意思,我勉强能把他的意思连贯起来,感受到人之将死的悲情。我不好再让四叔多说话,告辞出来。

四婶送我出了大门,伤感地说:你四叔大概活不过麦收了。我默然良久,不知道如何回应。眼看四婶的眼泪扑簌簌流下来,我脚步沉重地走开,不忍回头看。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四叔了。

果不其然,几个月后,四叔与世长辞。

我本想收藏那个铁砧的,因为人刚去世不久,我不忍提及。又过了半月,我再去看四婶的时候,那个曾经见证了乡村匠人生存三部曲的铁砧已经没了。四婶说,当废铁卖了,九十九斤,一斤八毛,一共卖了八十块钱……

那个大风箱呢?

四婶说:当劈柴烧了。

来源丨鲁祖轩

编辑丨小美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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