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山东大学张学军教授莫言研究系列成果之五:《论<生死疲劳>的叙事艺术》

论《生死疲劳》的叙事艺术

    《生死疲劳》出版后,吸引了众多论者从民间立场、历史、宗教、轮回等角度进行分析解读,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但从叙事学的角度对其研究的文章还不多见。本文试图从形式批评的角度对《生死疲劳》的叙事艺术进行论析,以此来探究《生死疲劳》在艺术形式上的贡献。

一、叙事结构

    《生死疲劳》借用佛教“六道轮回”的形式来展开故事。地主西门闹土改时被枪毙,在阎罗殿鸣冤叫屈,又遭阎王欺瞒,虽放回阳间,却托生为驴,而后又转生为牛、猪、狗、猴,终于转生为人——大头婴儿蓝千岁。在荒诞的形式外衣下,讲述了地主西门闹与农民蓝解放一家的故事,从土地改革、合作化运动、文革浩劫一直到改革开放,复现出新中国成立后50年间高密东北乡西门屯农村社会风云变幻的历史。虽几经轮回,但都未离开这块土地,都在观察和体味着农村社会环境下所发生的,围绕着土地展开的变革及其历史演进,也在展示着西门、蓝、黄、庞等家族的命运和各色人物的遭际。在中国文学史上,出现过讲到后世的小说,如《续金瓶梅》就是宣传对于《金瓶梅》的因果报应的理解。鲁迅说过:“这样的讲到后世的事情的小说,如果推演开去,三世四世,可以永远做不完工,实在是一种奇怪而有趣的做法。但这在古代的印度却是曾经有过的,如《鸯堀摩罗经》就是一例。”莫言并不是在讲因果报应,而是为写实的内容,穿上一件轮回的荒诞外衣。并由此消解了现代性的历史观,表达出回环往复的历史观念,展现出生命个体对世界的持续观察和审视。小说分为驴折腾、牛犟劲、猪撒欢、狗精神、和结局与开端等部分,并采用了古代章回体小说的形式。

    小说开篇说道:“我的故事,从1950年1月1日讲起。”小说的结尾则是在大头儿蓝千岁五周岁即2005年生日那天(同样也是1月1日)以相似的一句话结尾:“我的故事,从1950年1月1日那天讲起……”。首尾呼应于1950年1月1日这一时间点上,形成了一个循环往复的圆形结构。在叙述过程中,蓝解放、大头儿、角色莫言三个叙述者交替登场,运用各自的价值判断标准和话语体系,讲述三者一起经历过的岁月。这三个叙述者的倾诉对象是彼此,他们相谈甚欢而又暗中较劲。三者之间的语言交锋形成外部的叙事层。就像是一场交谈的现场直播。而读者则成为坐在台下的观众,须时时谨慎,在三个身份各异的讲述者彼此交织的故事中去伪存真,要理顺关系,还要保持安静和理智,让台上的三人自由发挥,以获得整个故事的知情权。与此同时,半世纪内的诸人的命运更迭形成内部的叙事层,而这场节目的总导演当然是幕后台前时隐时现的作者莫言,将内外叙事层嵌套在一起,互为补充,交错重叠,形成叙事结构的整体。

    这种内外嵌套的叙事结构极大地丰富了叙事的视点与角度,形成了“故事套故事”的叙事格局,增强了文本的故事张力和叙事力度。小说伊始“我的故事,从1950年1月1日讲起,在此之前两年多的时间里,我在阴曹地府里受尽了人间难以想象的酷刑”。形成一种单纯向读者讲述的叙事氛围,读者也自觉地坐在了倾听者的位置上。认为只不过是一个已死之人回忆离世经过的故事,屏息凝神地等待“我”给出更多的提示。“西门闹,你还闹吗?”读者在阎王爷的口中知道了“我”的名字,在我连珠炮般的呼天喊冤,对油炸杖责的拷打审问的复述中,一个含冤莫白,善良勤劳,不畏强权的西门闹形象逐渐形成。在被押解转世的途中,西门闹对被枪毙时的场景的回忆,带出了原配白氏、二姨太迎春、三姨太秋香、民兵队长黄瞳等将陆续登场的人物。当读者想要继续倾听这个故事的时候,小说在第二章的结尾却用一盆冷水让读者彻底清醒过来。“你知道谁是蓝解放吗?故事的讲述者——年纪虽小但目光老辣,体不满三尺但语言犹如滔滔江河的大头儿蓝千岁突然问我。”“我自然知道,我就是蓝解放。”第四章开篇又介绍了第三个叙述者,“1954年10月1日,既是国庆日,又是高密东北乡第一家农业合作社成立的日子。那天也是莫言那小子出生的日子。”蓝解放、大头儿和莫言,这三位恩怨纠缠的叙述者坐到一起,细数半世纪以来的风雨变幻。犹如《一千零一夜》中的山鲁佐德和国王的交谈,《十日谈》中聚在一起讲故事的陌生人,只不过,蓝解放、大头儿和莫言讲述的是亲身经历过的事件,他们共同走过了那一段生死相继,身心疲劳的岁月。

    这三个叙述者之间的关系,也使得内部叙事层所承载内容的真实性变得扑朔迷离,形成新的阅读障碍,丰富了阅读体验,并且起到了承上启下,自然开启下一事件叙述的作用。前者尤其体现在大头儿身上,他始终为自己的惨死和轮回遭遇伸冤叫屈,西门闹原初身份使他对蓝解放、莫言都呈现一种俯视教导的态度。蓝解放的父亲蓝脸是西门闹捡回救活的弃婴,蓝解放就是西门闹孙辈的人。但在几世轮回中堕落为蓝家的牲畜,西门闹蒙蓝氏父子照料,内心之怨怼、委屈、屈辱之感可谓深厚。在叙述身为西门驴被相驴的陈县长大加称赞并收为坐骑时的自豪,身为西门牛与强权代表西门金龙对抗至死的悲壮,身为西门猪起义自立、最终救人溺亡等义举时,可谓侃侃而谈,大义凛然,但涉及到体现轮回牲畜的动物性本能,如贪食、粗鲁、龌龊、卑下时却言辞闪烁,或轻描淡写,寥寥数语便一带而过。蓝解放在好奇和惊异的心理促使下开始了这段对话,在逐步交谈中补全自己的记忆,并反省自己一生的是非成败。

    至于结构上的承接作用,则体现在三个叙述者交替叙述的转折点上。如在第二部驴折腾的结尾,大头儿讲到西门驴被饥民分食,下一部牛犟劲开篇便将叙述的接力棒顺次交到了蓝解放的手中。“我对你讲述了我作为驴的一生,就等于把后来的事情告诉了你大半。当牛的几年里,我与你几乎形影不离……就用不着我多说了吧?”而这一部分则将重点放在了蓝脸与西门牛一样的犟劲上,当他面对洪泰岳、西门金龙的威逼,妻子儿女的乞求,却坚持成为这片土地上最后一个单干户的过程。至于在第三部猪撒欢中,大头儿与蓝解放更是交替叙述,将本书中最为轰轰烈烈的牲畜故事讲得风生水起,正对应了文革时期骚动疯狂的全景。在二十三章开始,陶醉于自我光辉岁月回顾中西门猪,鲜有地注意到了蓝解放的倾听状态:“你好像有点厌倦了,我看你那浮肿的眼皮已经遮住了你的眼球,从你的鼻子里,似乎还发出了鼾声。”于是大头儿决定“接下来的事情,极其纷纭复杂,我只能捡要紧的、热闹的说给你听”。⑧由此可见,外部叙事层的交流效果影响到了内部叙事层内容的选择。同时,这也是作者把控小说整体结构、详略布局的一种技巧所在。

    总之,由大头儿、蓝解放、莫言的交谈行为本身构成的外部叙事层,由三者叙述内容合成的人世变化构成的内部叙事层,在内容上相互补充,互为佐证,在形式上又增加了叙事的层次,还为话语权的转换提供了自然的介质。内外嵌套的叙事结构,使得说话者本身和被说内容形成了同心的球状嵌套结构,使得《生死疲劳》的叙事结构浑然一体。

    对于一部长篇小说来说,除了贯穿始终的主题思想,还必须有情节线索串联其中,才能使数十万文字读来顺流而下,一气呵成,同时,这线索又不可过于明显,以至小说索然,若能做到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交错阡陌,路路可通,才显得不牵强做作,符合人性又契合事理。寻找叙事网络的节点所包含的能量方向是把握叙事结构最为直观的方法。根据小说的叙述者和被叙述对象,可见如下图示:

    《生死疲劳》的故事分阴阳两界,阴司的阎王鬼卒是六道轮回的驿站,每经一世,西门闹便要来闹上一趟,再寻一种动物转世,与阳间的故事发展并没有实际的相交之处。小说的两组纵向箭头分别代表是以蓝氏西门氏黄氏等家族为核心的西门屯人的兴衰史,以西门闹的驴牛猪狗猴人六道轮回为序的轮回史,两条线索齐头并进、并行不悖,直到西门闹最后转世为大头儿蓝千岁,两条线索最终合一并终止。横向的两组箭头则代表了主要叙述者的叙述指向。通过图示可以清楚地看出在小说的整体叙事结构中,把握这四个交叉点的叙述特征便可提纲挈领地理解整部作品的叙事结构,而这四个节点的所产生的情感动力则不断推进叙事的发展。大头儿与其他人物的节点处充斥着新仇旧恨,这种强烈的恨促使他在作为动物的过程中与人保持着距离,在叙述他与人的交往中,事件也较为破碎,愤恨和怨忿充斥其中。他曾是人,又成驴牛猪狗猴,再次为人。作为地主时,他善良勤勉,救助将要冻死的蓝脸,家财殷实却愿意出力气干活。最终却换来被枪毙的下场,没有人愿意为他说句公道话。死后财产被瓜分,连妻室儿女都被分派他人,三姨太秋香更是谎称被他虐待,使他的声名再次受污。然而,轮回为牲畜时的它遇到过对它崇拜有加花花驴、愿意追随它风餐露宿的猪小花,虽霸道却也不失骨气的猪刁小三等,这些动物的义举、对它的尊重在这个节点上产生正向的叙述势能,进而在叙述与动物的交往过程中,时时展现一种自豪而坦荡的话语风格。再看蓝解放,他没有见过西门闹,对于上一代的恩怨不明,他对父亲蓝脸坚持单干的做法表示赞同,并在初期跟随父亲,后迫于压力加入公社。他痛恨洪泰岳对父亲的欺压、秋香的饶舌恶毒,对西门金龙的反叛与疯狂更是嗤之以鼻。他有着朴实农民的善良与务实,又有父亲蓝脸遗传给他的执拗和坚定。因而后来与庞春苗私奔,请求妻儿原谅,最终回归家庭的过程中,他对人世有了更为成熟的认识。他与动物的关系上,在青少年时期比较亲密,他与西门驴一起长大,与西门牛一同耕种,后又有机会参与西门猪的饲养。与这些动物的接触,使他的情感思想趋于单纯和理想。总之,统观蓝解放的叙述,少年时充满了对单纯人性的向往,因而对洪泰岳、西门金龙、黄瞳、许宝等人的记叙充满厌恶的情感态度。中年经历变故后,对动物的叙述减少,情感较为中立而理性,叙事也就趋于平稳了。小说主线与叙述者叙述的交叉,形成了经纬相交的网络,叙述者自身在小说情节中的经历会直接影响其的叙述,无论是叙事内容的选择,还是话语风格的确定。情感倾向会产生一定的叙述势能,将叙事引向一定的方向,最终影响叙事结构的形成。《生死疲劳》的叙述者多,情节曲折,叙述者经历越多,情感倾向也就越加复杂,对叙事结构的影响也就越大。

二、叙述视角

    莫言在《生死疲劳》中力图通过叙述视角的设置与变换来表达他的创作意图。通过对《生死疲劳》每一部分的叙述人身份,以及章节内容所包含的时间、情节等要素的分析,拟通过表格的形式加以展现,为后文的文本分析提供更为简明准确的佐证。

    叙事作为一种信息传递的过程,两个端点成为解析叙事的纲领所在。事件的讲述者和倾听者缺一不可。讲述者是信息的来源和起点,倾听者是信息的归宿和终点。无论是就文本内部叙事世界的完整构建,还是把文学作为一种生产而理解的文本创作到读者接受全过程的回环往复,叙述的角度往往直接关系到叙述方式、情节设置、人物塑造等各个环节的选择和认定。

    如上图所示,一个故事所包含的部件是一定的,而叙述其实就是一个将各部件排列组合的过程,因排列方式不同而产生截然不同的叙事效果。位于叙述行为核心的作者精心选取一个故事的叙述者,他可以与作者重合,例如中国古典小说的话本传统,作者即讲述者,是全知全能的鸟瞰视角,全部情节都烂熟于心,所有悬念任意埋伏。叙述者也可以成为小说中的一个人物,至于这个人物对是否参与故事的情节推动,或影响力的大小又会产生不同的划分。如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尼克这一角色的设定,他是整个事件的目击证人,但对情节的影响却微乎其微。《生死疲劳》的独特之处,在于它的叙述视角的复杂性,大头儿、蓝解放、村民莫言、作者莫言,各个叙述者竞相发声,喧哗异常。读者像在一架不断调转方向、调整焦距的望远镜前观看这一出大戏,但作者创作主旨牢牢固定在圆的中心。叙述视角的不断转换使得读者深深感受到克服阻力带来的阅读快感。

    我们将《生死疲劳》的创作传播看作一个不断加深永无止境的过程,(因为作品的读者层出不穷,即使就阅读的个体而言,也会在每一次阅读中都使得文本获得新的内涵生发),将文本的最终完成定义为一条无限延伸的射线,那么作者本人就成为这束光线的源头所在。抛开文本内部纷繁喧闹的叙述声音先不论,单从物理空间角度划分,文本在作者完成小说的书写后,故事作为一个完整的叙述空间就获得了独立的生命。作者在小说创作的过程中不断调整自己的叙述立场,时时化身不同的角色,于文本内外自由穿梭,借助不同人物之口,嬉笑怒骂之中表达个人的臧否抑扬,传递个体生命对社会时代的理解与感悟。

    对《生死疲劳》叙述视角的分析,最直接的思路便是回归小说创作的原始流程。小说创作伊始,时间轴的界定成为首要问题,作为作者,对小说故事时间的选择具备完全的主动权。同样地,主动权的行使使得作者主体意识在文本中的投射成为水到渠成的结果。《生死疲劳》在时间上横跨半个多世纪,莫言选择这样一段时期展开故事的叙述便是其主体意识最为直观的体现。因为这是莫言切身成长生活的时间段,真实的体验使莫言获得了第一手时代资料,尽管这庞杂的细节充满了个人命运的偶然性和感性充沛的私人性,但作为一位优秀的小说家,善于从看似琐碎而庸常的生活中辨识社会巨轮留下的车辙纹路的能力是必需的。譬如《红楼梦》的故事内容无非是曹雪芹对上半生声色犬马,富贵安逸生活的剪影与思索,但这满纸的荒唐言说的不正是欲倒的腐朽封建大厦?悲金悼玉的颗颗辛酸泪珠儿不正是为像他自己一样欲顺遂内心却不成的自由灵魂而掉落?

    同时,叙述视角的选择也必须遵循社会整体的发展潮流,具备一定的前瞻性和指导性。只是凭借熟悉而界定的叙述时段很多时候或许缺乏时代的广度和深度。如对于从未离开过故乡小镇的普鲁斯特来说,一块胖嘟嘟的玛德琳也可以勾起无限回忆的《追忆似水年华》,它的感人之处或许并非真实再现了社会风貌,而在于它包含了作者个人对于平静生活的享受与感恩,这种对人世间平和与温情的向往,应和了人类情感的共同律动。再看《生死疲劳》,从新中国成立的喜庆锣鼓至新世纪的耀眼晨光,除了是作者最为熟悉的,更是中国社会发展速率最为惊人的阶段。土地——作为最基本的生产资料,它的归属、它的地位、它的使用,它丝毫的改变都会引起这世间的巨大震动,当然,也震动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作者和他在辽阔的高密东北乡的原野上拼死搏动挣命的乡亲们。至于那些贯穿小说始末的各种动物——“潇洒与放荡的驴,憨直与倔强的牛,贪婪与暴烈的猪,忠诚与谄媚的狗,机警与调皮的猴”,也因为曾是作者生活中的伙伴而变得与众不同,充满灵性。不同于奥威尔的政治寓言《动物庄园》中那些作为人类性格象征的动物们,《生死疲劳》中这些动物成为西门闹六次轮回的生命载体,并与蓝脸、蓝解放、大头儿、乡民莫言之间存在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最重要的是承载了莫言对故乡热土的理解,渗透了作者个人的生活经验与思考,对人情世事的洞察,对自己也裹挟其中的时代乃至人类共同体发展的思索与感悟。

    小说中三个叙述者不断转换的诉说犹如一部“多声部”的乐曲。“多声部”是一个源于音乐表演形式的术语,其中的“复调音乐”因为被引入叙事学的研究中而被广为熟知。一般指的是乐曲中包含等于或者多于两条单独音乐线条,经由某些专业改造和调整最终协调地连接在一起的音乐形式。巴赫金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复调小说”的概念,最初是为概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诗学特征创设的概念,为的是与已经定型的以独白型为特征的欧洲小说模式形成鲜明的对比。由此可以提炼出“复调小说”在处理多声部话语时的两个关键词:独立与和谐。这与儒家传统中“和而不同”的概念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见艺术的技法与社会的基本规律具有一定的统一性。《生死疲劳》作为一部人物众多、叙述者不断变换的叙述文本,很好地实践了对这两个关键词的要求,通过不同调门的声音表达了对生命野性的赞叹,对自由灵魂的赞美。

    话语代表的独立性往往被写作者忽略,尤其是对于小说中涉及阶层、身份、文化程度等影响话语表达风格因素差异较大的情况来说。但这里的独立并非仅仅局限于话语的“合身份”,更多的是强调人物的声音都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和价值。这些人物都是主体,并不需要完全统一于作者的意识,人物的行为话语都是个人世界的自然结果,而非完全服务于整个故事的情节发展或表达作者某一种情感态度。这对于从惯于使文本整体服务于塑造核心人物的传奇话本发轫的中国小说而言,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不同叙事者之间的对应或搭配,重叠或交锋,情况千差万别,必须始终坚持和而不同的原则,才能既共同服务于主题,又充分显示各自的存在价值和独特功能。《生死疲劳》中出现了众多的人物形象,莫言在这些人物中选择了最具代表性的“声部主导者”:承担魔幻话语部分的大头儿蓝千岁、常人话语部分的蓝解放、自由出入的边缘粘合剂人物莫言、当然还有无处不在的全能叙述者背景。除了作为隐含作者存在的背景音叙述之外,首先可以确定的是其他三个叙述者都是真实存在于故事空间之中的角色。

    首先,大头儿蓝千岁的外部身份是蓝开放与庞凤凰乱伦生下的孩子,同时也是西门闹历经六道轮回之苦,最终再世为人的化身,他“生来就不同寻常。他身体瘦小,脑袋奇大,有极强的记忆力和天才的语言能力”,伴随着新千年的钟声来到人间,却身缠恶疾,命不久矣。这些特点看似荒诞,却是西门闹灵魂游离旅程的自然结果。他有着西门闹以及驴、牛、猪、狗、猴的人畜交错的庞杂记忆,最单纯也最复杂。看似纯粹的孩童外表,胡言乱语的表象之下包含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各类叙述者的重叠。正是凭借这种优势,蓝千岁虽然是蓝家血脉的最后一例,却知道这个家族全部的秘密。他的血管中混合着蓝家和西门家的遗传因子,因而他的叙述最具有主观性也最不偏不倚。他时而满腹委屈地发泄身为西门闹的冤屈与愤恨,时而站在不同动物的角度回忆那些身为畜类时的辉煌与隐忍,时而又像一个看客一样评价这几个家族几代人的卑劣与高尚,光荣与耻辱。大头儿的叙述立场是综合性最强、最为全面的,近乎于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只不过他叙述的宏观并非因为跳出故事的园囿获得的零度情感距离,相反地,是因为他渗入在众多人物之中的重叠身份,面广而力薄,随着角色的增加,倾注在每一个角色上的情感力度也就有所减弱,最终形成一股统一的情感之流,意外地获得一种旁观者的叙述立场。

    其次,再看承担常人话语叙述部分的蓝解放。《生死疲劳》的出场人物众多,人物关系也是错综复杂,情感交织、血缘传承,依附背叛等瓜葛盘亘,使得作者不得不如戏剧剧本般在小说正文前添加了主要人物简介。在这繁杂的人物关系网中,叙述者的位置就显得十分重要了。首先,他必须具备与绝大多数人物间的强烈的相关性,与其他人物的关系线越复杂,情感态度差异越大,他的叙述立场的可能性就越多样,所蕴藉的意味就越丰富,对于最终的叙述效果而言,就有更大的张力和更深广的阅读反馈。蓝解放位于整个人物代际中的第二代,在前继承西门闹、蓝脸、黄瞳等一代人奋斗的结果,中间与西门金龙、黄合作、黄互助、庞春苗等同辈人的情感纠葛,将小说主要叙述时段的人物紧紧联系在一起,几次婚恋也使上一辈人的关系更加复杂。因为蓝解放这一代人之间的繁杂关系,也开启了第三代蓝开放、庞凤凰、马改革等青年人更加荒诞的生命历程。因此,身处承上启下位置上的蓝解放具备了叙事立场的复杂性条件。其次,不同于承担魔幻话语叙述的大头儿,蓝解放作为一个常人,他的叙事立场是低微而真实地反应普通人内心的,具有极强的普遍性。他的际遇具有普适性,一个正常人的生老病死,他只能以自己的能力去体察周围的人,这样的叙述视角虽然有所限制,甚至在很多判断和评价上会因个人情感而发生扭曲,但正是因为如此,他的叙述立场才更为真实可信。尤其是对于读者来说,站在蓝解放的叙述角度就像跟随纪录片的摄影镜头一样,充满了未知的宿命感。这种共呼吸、同命运的亲切感也使得蓝解放与读者间建立起了牢固的情感链接。蓝解放的常人身份使得他的语言、行动具有庸常性。他尊重执拗的父亲,贬斥西门金龙的残暴贪婪,但他也难以压抑自己的情欲,抛妻弃子,与年少的春苗私奔,回归之后的平静与豁达,都使得他的叙述之流自然而真实。

    《生死疲劳》因为轮回情节的加入而具有了鲜明的魔幻色彩,以上的两个主人公叙事立场已经鲜明地表现了真实与魔幻两个世界的对立与互融。然而,作者并未满足于这两方对垒般的叙述格局,在这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之间穿插了一个灵活进退的叙述者——莫言。这个莫言并非作者莫言,他既是小说中的一个人物,也是一个叙述者。在叙述过程中,还把莫言的作品引入小说中,如莫言写的小说《太岁》《养猪记》《撑杆跳月》《后革命战士》《辫子》《圆月》,新编吕剧《黑驴记》,散文《杏花烂漫》等文本。在第三十三章“猪十六思旧探故里洪泰岳大醉闹酒场”中,说道“由于此地出了个写小说的莫言,就使许多虚构的内容与现实的生活混杂在一起难辨真假。我对你说的应该是我亲身经历、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东西,但非常抱歉的事,莫言小说中的内容,总是见缝插针般地挤进来,把我的讲述引向一条条歧路。”⑩在第一章中,西门闹被杀、大闹地府、回乡投胎的路上,路过自己惨死的小石桥时,第一次借西门闹的鬼魂之口提到莫言小说《苦胆记》中也曾写过这座小石桥,并指出:“他小说里描写的那些事,基本上都是胡诌,千万不要信以为真。”之后的莫言总是时不时出现在小说中的关键时刻,与情节的推动作用微乎其微,并且常常插科打诨地偏离了本来的叙事线。例如在第二十五章中,伴随着“大养其猪”盛会的进行,莫言以“撒尿替机器降温”等行为不断掀起波澜,使得盛会犹如一场全民疯狂的闹剧。长大之后,莫言成为了一个小报的总编室主任,仍然不断或近或远地参与故事的发展。莫言真正作为叙述者是在小说的最后部分即第五部“结局与开端”。作者莫言更是直截了当地表明:“让我们的叙述主人公——蓝解放和大头儿——休息休息,由我——他们的朋友莫言,接着他们的话茬,在这个堪称漫长的故事上,再续上一个尾巴。”可见人物莫言的叙述视角较前两者而言是明确的。他是蓝解放的朋友,作为乡民,他目睹了蓝家、西门家等家族的兴盛与毁灭,但由于只是围观的角色,因而内心始终保持了中立的客观态度。他的叙述更多的是一种补充说明的作用,一些蓝解放与大头儿的交谈中遗漏的且对故事有不可替代性作用的情节,全部由人物莫言来填充。但是,前面不断出现的对莫言的戏谑和讽刺,成长过程中所所表现出的顽劣的天性,蓝解放的发小同伴的身份,加之小报编辑这样的职业定位,使得这位本来兼具时间熟悉性和态度客观性的叙述者也成为了不可靠的叙述者。这样一来,在可信度上就与前两个叙述者达成了又一种平衡,不会因叙述地位确认过晚而有所影响。同时,小说中的莫言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文字工作者,他的叙述立场又增加了知识分子的批判性和启蒙性。在讲述蓝解放一家最后的秘事时,莫言还就写作手法进行了分析,这种“元小说”的写法,使得读者在经过了前面的人畜混杂、天上人间的游离之后突然清醒过来,关注点也重新回到了身为一个人,对自由灵魂的定义和理解。

    总之,纵观小说的三个叙述者,他们的叙述都因身份、经历、性格等原因而存在各种问题,表达力度、可信度等方面也呈现出不同的倾向。大头儿代表的魔幻话语,蓝解放的常人话语,人物莫言的插科打诨,前两者的对立对应着小说营造的人间与地府两个世界的设定,人物莫言则起到了填补叙事缝隙的作用,最终,使得《生死疲劳》成为一部既反映农民真实生活挣扎,又充满中国传统文化伦理,同时又具备知识分子启蒙反思立场的小说。

三、情节设置

    在《生死疲劳》中,故事情节将绵延四代的众多人物粘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关系网络,在情节的推进中,自然地进行时间的推移和空间的转换,从1950年到新世纪,从乡村到城镇,也是通过情节的设置,人物的命运与性格才得以展现,作者赋予其上的思想感情才得以表达。

    在一部小说中,静态地看,时间和空间信息的组合可以定位一切小说中出现的事物状态。如蓝解放出生于1950年,这是新中国建立后的第一个新年,是土地改革的开始,是一种社会制度的结束和新的社会制度的建立的过渡时期。同时也是西门闹作为驴降生的第一次轮回的开始,是我们小说叙述的开端。一切事物都是新的,没有经验的,因而也是稚嫩的,脆弱的。这些特征直接体现在文章开头的人物都在焦急地寻找自己的位置。西门闹被打死,他的三房妻室分别带出了迎春与蓝脸一家,秋香与黄瞳一家,形成了三家鼎立的稳固结构。为后文的故事发展奠定最初的格局。

    动态地看,在时空的不同搭配之中体现的是事物本身的变化以及与众多他者之间的联系。比如1950年同西门驴一起降生的蓝解放,是我们故事的主要叙述人之一。两者的生日在同一天,就体现了蓝解放与西门闹的转世有着密切的关系,他们是人类世界和魔幻世界的主人公,是一体两面,是分列阴阳两界的孪生兄弟。尽管西门闹将不断转世投胎,但他与蓝解放的对应关系却不因某一世的结束而结束。作者在小说首句就点明了这个特殊的时间,小说的结尾则是在大头儿蓝千岁五周岁即2005年生日那天(同样也是1月1日)以相似的一句话结尾。由于对1950年1月1日这一时间点的反复强调,使得叙述时间上形成了一个闭合的回路,小说的整体性得以加强。空间上,前后的相同语句使得故事讲述这一行为具有了具体的画面感。整部小说就是蓝解放与大头儿的一次谈话,再加上第五章的叙述者莫言,他们三者的叙述内容彼此补充,最终将这次漫长回忆的情节补充完整。

    因此,《生死疲劳》力图紧紧抓住时间和空间这两条经纬线,如果说由于故事发生的地理环境变化不大,或者作者始终致力于建造自己的文学世界——高密东北乡的原因,空间上的变化对小说的情节推进影响力一般的话,那么,时间的定位则承担了更重的功能责任。利用时间的线索将这五十多年的历史发展织就一副眉目分明的画卷。在这如星河般浩渺的时间河流上,时间点的选取就至关重要了。就如星座中的星宿,竹子上的节点,成为时间流上的标志性所在。

    在论述《生死疲劳》的叙述时间的安排之前,先要对与小说有关的时间概念做一个最基本的了解。叙事时间包含着对叙述时间和故事时间的处理。叙述时间(述本的时间)是为配合叙述效果而对故事时间(底本的时间)进行加工的结果。这种加工可以是拉长或缩短,也可以是重新的排列组合,例如《追忆似水年华》中描写主人公下午茶时,尝到了久违的甜点而回想起往日生活,回忆之弦拨动的回声之久远远超过进食的时间。至于缩短就更为明显了,作为叙述文本的故事描写绝不会是按事件真实时间进行的,往往只能截取其中最为精彩的部分加以描述,更常见的则是打破单向线性的故事时间,利用倒叙、插叙等手法,借助暗示、预兆、悬念等技法对故事时间进行加工,控制事件讲述的节奏,使整个叙事更为曲折而更具吸引力。如《大侦探福尔摩斯》等案件小说为保持神秘感,一般都会先对案件的结果进行描述,逐步揭开案件的始末。在《生死疲劳》中,叙事时间的控制就完全依照具体的表达效果而时时调整。

    首先,《生死疲劳》的时间跨度有五十多年,且是中国社会经历巨大变化的五十年,每个时期只能截取最具历史特色的部分,叙述时间的有意缩短是小说创作的前提条件。选取于情节的推进意义最为重大的阶段性事件进行描写,是一种最为常见的事件处理方式。在《生死疲劳》中,将建国初期土地改革的兴起作为小说的开端,作者选取了一个在这次运动伊始就被杀死的地主角色进入对故事的回忆。后面集体化之路的发展完全改变了数千年的劳动模式,生产合作社的不断壮大,大炼钢铁,大养其猪,文革,改革开放,每一个时期的都成为人物表现个人性格的舞台。蓝脸在月光下独自耕种的寂寞背影,因为与整体的合作化运动相左,他的坚持更显可贵。在蓝脸看来,他只是做了顺从内心这一件事,并不奢求太多,在决定之时也并没有多深刻的思想,就如同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是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就是想图个清静,想自己做自己的主,不愿意被别人管着!”与其说蓝脸有什么具体的信念支持着他,毋宁说是他只是执拗地想要顺从自己的内心。从这个角度来看,与蓝脸性格差异很大的西门闹同样也是在坚持自己的内心诉求,宁愿接受轮回之苦的折磨,也要为自己的冤屈讨回一个公道。西门金龙好勇斗狠的性格在合作化运动中就有所体现。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他被利欲的火焰烧得疯狂,对财富和权力的热切追逐不能不说是当时社会上一类人的缩影。而小说最后,在城镇上流浪的蓝开放和庞凤凰等第三代人,他们迷惘而倔强,努力挣扎想要挣脱既存世事的枷锁与束缚,但最终也只能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他们是旧世纪的最后一代人,却在新世纪的门口匍匐倒下,只徒劳地一窥新世纪的曙光。留下一个乱伦而生的大头儿蓝千岁,成为西门闹六道轮回中最后一站寄居所。

    同时,同样是选择作为叙事时间上结点的历史时期的典型历史事件,作者也会根据叙述效果的差异进行更进一步的调整和剪裁。从小说目录可知,第三部猪撒欢和第四部狗精神所占篇幅最长,分别是十六章和十七章,这两段正是由合作化运动的制高点到解体,然后改革开放掀起另一场疯狂运动的过程。而叙述的重点也由蓝解放、西门金龙等第二代逐步转向蓝开放、庞凤凰、马改革等第三代,逐步完成了代际的更替。

    另外,选取散布在传统文化中的众多日期,同样也可以体现叙述表面之下的深刻寓意。作者对生命开始的日子给予较高的重视。小说开头便提到了“我的故事,从1950年1月1日讲起”,这个时间是西门闹转世成西门驴的诞生之日,也是另一重要叙述人蓝解放的诞生之日。中国自古就十分重视一个人的生辰,出生的年月日时八字成为算命的重要依据。“作为生日的独特的时间刻度,不仅给叙事提供某种命运感,提供话题和诗料,而且它还常常展示了一个以生日主人为中心的人生世界”。蓝解放的一生际遇是随着小说故事时间的展开而展开,他的出生正值新中国迎来的第一个新年。一个国家与一个人的发展就这样紧密联系在一起。国家的兴盛与危机深刻影响着蓝解放的成长与坎坷,蓝解放幼时养猪、对父亲单干行为从不解到敬佩的转变、工作与爱情的选择、私奔与最终的回归,每一步都是在特定的历史时期中发生的,都可以在大的社会背景中找到原因。再如第四章开篇“1954年10月1日,既是国庆日,又是高密东北乡第一家农业合作社成立的日子。那天,也是莫言那小子出生的日子”。国庆、新的社会生产组织的成立,并且是文中着墨最多的一个时期的开始,还是小说第三个叙述者的生日,后文讲到也是西门驴成年挂掌的日子,人、事、物,每一方面都做好了迎接新时代到来的准备。

    对节日的重视也在小说情节安排中随处可见。中国是一个十分重视节日的国家,尤其是与农业生产息息相关的节气、与巩固家族纽带联系的传统节日,对于历来重视血缘与土地的中国人来说具有重要的意义。小说也善于将重点情节安排在这样的日子里,以其在情感上赋予更多的传统意蕴和内涵。如:小说伊始提到西门闹被处死的那天是农历腊月里的二十三日,距离春节这个中国传统社会最为重视的节日只有七天时间。腊月二十三是小年,是筹备新年的开始,西门闹在一年的最末一周死去,是否预示着残缺不全的一年将会带来意想不到的补偿。为弥补这残缺的七天而让西门闹得以轮回六次再世为人。古语道:“天上一日,人间一年”,经六世阴阳颠簸,西门闹最终挨过生命的“新年”,再世为人。再如第八章开篇“1955年1月24日,是农历乙未年正月初一”。蓝家父子初遇西门牛的时间是“父亲带我去赶集买牛,时间是1964年10月1日”。小说临近结尾“1998年10月5日,是农历戊寅年八月十五,中秋节。这天晚上,西门大院的人们终于聚集在了一起”。这天“也是你蓝解放和庞春苗领取了结婚证的日子”。大年初一、国庆节、中秋节,作者往往在每一章节的开头或结尾标明具体的时间点,节日的本身含义与情节形成或对应或反衬的关系,透露出命运无常的感喟,同时也可看成是一种伏笔的设置,推动情节的发展,丰富叙述的内涵。

    小说是对真实世界的描述,但这描述并非照搬照抄,文字书写的线性特质决定了写作只能选取某一场景或人物进行描写。那么,是什么将碎片化的叙述连缀成可以令读者欣然接受并有所启悟的小说文本的呢?是情节中蕴含的因果关系。“故事是按其时序叙述一些事件,情节同样是叙述这些事件,但是重点落在因果关系上”《生死疲劳》涉及众多的人物,也就包含着众多的因果关系,而串连这些因果的依据,有宿命的安排,更多的来自中国传统伦理道德规范中所强调的“善恶相因,祸福相依”的朴素关系。这些关系形成一个封闭的回路,将人物安插其中,人与动物的依赖与反叛,人与人之间的恩怨情仇,无善恶生因果的宿命安排,使小说的情节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

    人与动物的关系。由于《生死疲劳》的主干情节是西门闹的六次轮回,因而西门闹的每一次转世都会带来一段人与动物的故事。驴、牛、猪、狗、猴依次登场,在人间游历一番。西门驴降生,母驴难产而亡,迎春熬粥救活西门驴,西门驴最后被饥饿的流民借口蓝脸是单干户而食。初得养育之恩,终以身殉主。转世为牛,被蓝脸父子所救,最终为西门金龙所伤,杀身成仁,死在蓝脸的单干地里。“义牛”之名,流芳百世。转世为猪,得西门宝凤出手相救,后叱咤风云,揭竿起义,自立门户,却为救落水儿童再次丧命。转世为狗,与蓝开放母子相依为命,看遍一家离散之后,从容跳入蓝脸挖好的墓穴,慷慨赴死。转世为猴,跟随庞凤凰跑街卖艺,最后被疯狂的蓝开放一枪打死,最后终于得以转世为大头儿蓝千岁,讲述这段历经半个多世纪的荒诞故事。人与动物有时互相救助,彼此陪伴扶持,有时也会摆脱人类束缚,如西门猪般占山为王,逍遥自在。但小说的情节要求无论动物如何变化,都具备西门闹的记忆与情感,因而动物与人的关系也就变得不那么简单了,由动物观人,更能体现人之为人的复杂性。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发展有时是有迹可循的。如西门闹对蓝脸的收养之恩,蓝脸没有忘记,尽心照顾西门闹的妻儿。白氏与洪泰岳之间的暧昧不明导致了两人的悲剧。但更多时候是宿命的安排产生了善恶的交替。蓝解放与黄合作、黄互助姐妹以及庞春苗的情感纠纷,使蓝解放本该平顺的人生动荡坎坷。西门金龙与黄互助、庞抗美的纠缠使得西门金龙走上了一条自取灭亡的不归路。然而,命运的捉弄在第三代之中造成了更惨烈的结局。庞凤凰和蓝开放乱伦生下蓝家的最后一代——大头儿蓝千岁,一双儿女相继惨死,剩一个天生怪病的蓝千岁在完成了西门闹轮回之旅后,将这几代人的故事娓娓道来,做一个充满情感判断的最终审判。

    总之,莫言在《生死疲劳》中,通过现实与魔幻两个空间的交叉,三个叙述者不断转换的叙述角度,和故事情节的设置,将绵延四代的众多人物粘合在一起,展现出一幅半个世纪风云变幻的乡村生活画卷,也形成了一个生老病死、循环往复的封闭式的圆形结构。莫言在长篇小说艺术形式上的探索,为当代文学贡献出一个实验文本,为当代长篇小说的写作提供了新鲜的经验。

注释参见原刊。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莫言小说叙事学研究”(批准号:13BZW154)的阶段性成果。]

     原刊于《百家评论》2016年第2期,感谢张学军教授授权本公众号推送。

作者简介:

     姚明月,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硕士。    

    张学军,出生于1954年,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博士,学术兼职有山东省当代文学研究会名誉会长、山东省莫言研究会副会长等。2004年被评为山东大学第二届教学名师。著有《中国当代小说流派史》《中国当代小说中的现代主义》《中国当代文学的艺术探索》《文学的情思》《文学本体的阐释与批评》《鲁迅的讽刺艺术》《巴金与读书》等。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莫言儿童视角叙事下的历史话语
《生死疲劳》读后感
《生死疲劳》:遗忘仇恨,停止轮回,开启有格调的新人生
生死疲劳》叙事结构及意义/陈思和
浅谈莫言小说《生死疲劳》对中西方文学艺术的借鉴
短评 |《生死疲劳》:疲于生死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