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

老头儿的丧事一过，老太太就一个人过了。

老太太心里苦，隔三差五，就跑到自留地的新坟堆哭上一场，又怕别人笑话，特意选在早上哭。老太太哭坟其实也不是哭老头儿，多半是哭自己。死的人已经死了，但活的人却不知怎么活。她只得一边哭一边哭，骂来骂去也就那几句话：“活着的时候，坏人我来当，我来当就我来当，你让我死在前头不就行了。这倒好，我里外不是人，我两面皮，我...唉...”

立夏这一天，老太太照旧哭，还没等哭几声，老太太就发现，最近早上人们都热衷往地头跑了。也难怪，天长了，亮得早。过来过往，难免有熟人打招呼，也就不好意思哭了。老太太睁着老泪纵横的眼睛，抬起头坐直身四处张望，自言自语：“呀，真是不做啥不操啥的心，玉米苗已经长出来了。”

用指头碰碰日子，老头子入土前才播下的种，这一晃都二十多天了。玉米苗刚冒出土，一棵棵，绿油油，宣告着新生命的诞生。那些小苗，青翠透着鹅黄，像从妈妈怀里探出的小脑袋，招人待见讨人喜爱，可不比秋天那些柴草棍，咋看咋不好，看来啥也是小的好。老太太仔细地注意着地里的苗，又说：“怪不得人起得早了，原来该拨苗了。”

玉米苗刚出土，茎叶娇嫩，种田的人惜苗，总觉得这苗比那草金贵，草随它长。但这苗就不同了，顶不上来的，得把掩埋在土里的部分人工刨出来，而且为了防止争夺养分，还要把两棵对苗中的瘦弱的小苗拔掉。种地的人，和流水线上的人一样，都把自个儿当一台机器，一旦开工就不会停歇，这不，大早上机器就开工了。自己在这哭，大家在那忙。想到这，老太太瞅瞅脚边的苗，自言自语道：“这个老二真不勤快，十三亩地到现在还没拨完苗，还得我这个老不中用的帮他拨哇。”

老太太虽说上了年纪，但年轻时是把好劳力，老头子当工人，家里的地就靠她自己种。老头子也曾劝说老太太别种地，一份退休金足以养活两个人，可老太太是谁？旧时代的刘胡兰新时代的董明珠，独立要强能作主的人，这地和她个守了一辈子，直到分给老二家。

由于多年和田间地头打交道，老太太十分熟谙其中的门道，比如这拨苗，最快的方式就是弯腰拨，再不行就半蹲，最不济就跪着拨，总之，不能压了苗。老太太都尝试了一遍，但上了年纪，腰不行腿不行，最后只能半跪着拨。拔着拔着不由地想起了心事。

老太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比二儿子大六岁。两个儿子按理从小一个尿尿堆儿长大的，老大尿过的褥子老二也没嫌弃过。可是，老头子的葬礼上，亲兄弟像陌生人一样，连话都不说了。老太太思来想去，除了那二亩地，再想不出还有什么缘由。

可是当年，老大已经接了老头的班，国营单位，效益好工资高，当时在全村人眼里，那可是体面的工作。可是两个儿子要分均，工作只有一份，所以那只能在其他方面弥补老二，把那十三亩地划给老二家，再加上拿老头工资补贴，兄弟俩也算是一碗水端平。可是，谁知道，土地越来越值钱，老院能拆迁了，庄稼地能卖钱了。

这不，老大媳妇儿不乐意了，想要两亩地作为补偿，可老二媳妇儿是硬茬子，坚决不给。兄弟两闹僵了，老太太自个儿也懵了。这个时代变化太快，当初老太太还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可如今这苦果也只能自己体会。兄弟俩为这事都怨老娘不公平，谁也不肯接老娘到自己家里养老。不养老倒是小事，可是在自己有生之年，看到亲生骨肉反目成仇，实在是一件揪心的事。所以，除了骂那个已经先走一步的老头，老太太实在没有什么好办法了。

老太太想着心事，全然不觉后面有人走动。背后传来二儿子的声音说：“妈，你怎么来了，快别干了，赶紧回去哇，不然干上一点活，生了病，照顾不说，让老大怎么想，说你都这么老了我还不放过你，还在这压榨你的剩余价值。”老太太一个趔趄，压断了一棵苗，不禁叹气说：“我这不看见隔壁地苗都拨了，就剩你这一家了...”

二儿子得意地说：“妈，真不着急，这一亩地光玉米能收入多少，你种了一辈子地，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指望这地能打多少粮食，我就巴望着有什么工程占了咱家的地，这可比种玉米收入高了。占得多的话，搞得好我就是村里的百万富翁。”

提起土地，老太太满是伤痕。去年村里有一户人家地被征收了，那绿油油的苗，青绿的棒子，再过十几天就能吃了，多可惜，一亩三分地，就那样被推土机铲平了。可是，土地一旦征收，日子就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又何尝不是村里人的盼头。

看着二儿子一脸向往的样子，老太太借机说：“几亩地就能百万富翁，那你给哥分两亩咋样？你哥一亩也没有。”只见二儿子脸刷的一变说：“妈，老大能接班是人家的命，谁让人家比我生的早，我不怨你偏心。可是，你想这些年来，人家的日子和我的光景能一样吗？人家城里三套房，我刚盖起小二楼。好容易我有盼头了，你又跟我来这一出，工作归他地归我，这可是当初你说好的，你让我怎么能同意？就算我答应，你儿媳妇也得和你拼命。”

“这，这，这...”老太太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二儿子说得有道理，可虽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为啥心里还堵得慌。老太太再也无心拨苗，只得缓缓扶起身回家去了。

老太太一个人住老宅，老宅已经有五十多年的历史了，土坯房泥巴墙，灰白的洋灰瓦下低矮的窗，老太太勤快，只要春暖花开，就把院子种得满满当当，西葫芦西红柿、黄瓜白菜茄子香，每当收获的时候，老大一筐老二一筐。孙子孙女再捎带一筐，见者有份，家家有份。

还没走到门口，老太太就瞧见门口停着一辆车，白色车身小黑窗，老大的轿子回来了。老太太心里想：“老头子刚走，就懂得回来看我，我孩有心了。”只见老大和媳妇儿下了车，狐疑地盯着自个儿看，还开口问：“妈，你这是去地里了吗？”老太太顿时心一惊，仿佛被戳穿了一个秘密似的，竟然有点不好意思。老太太弯腰拍拍裤脚的土，却不直接回答，而是说：“也不说打个电话回来，我好给你们做饭，早上没吃饭吧？”说罢，便自顾自地开门去了。

按理说大儿子回来看望，应该高兴才是。可是，老太太总觉得大儿子和大儿媳的目光，像剑一样闪着泠冽的寒光，在她的背后，一点点一寸寸，试探着她心脏的位置。果然，大儿说：“妈，听说政府要在高速出口那盘出一块地，正好在老二家地那片，这下子老二可要发财了。”老太太本不愿提，但这招人眼红的事不提是躲不过的。老太太想了想说：“我倒是没听说，但是如果真占了你弟的地，倒是也不错，他也可以往城里买房了。”老太太避其锋芒，专拣没用的话说。

大媳妇不高兴了，直接说：“妈，您倒是对老二好，又是出钱又是出力，就连思想也偏着老二。我们有什么？就因为接了班，有了工作，就活该爹不疼妈不爱？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您甭管我们有几套房有多少钱，您先摸摸良心，我们的钱是您给的呢，还是大风刮来的？都不是吧，那都是您大儿子凭辛苦挣来的，他起早贪黑上班挣来的。反倒是老二家，你们给娶媳妇，给盖房子，帮忙带孩子，这些年没少补贴，这都不说了，但这么多地真要全给他一家，您就没想过对我们不公平？”

大媳妇越说越激动，大儿子想打断，大儿媳却又说：“妈，之前的事情我们也不愿提，也不想怪谁，就现在，我们想要两亩地。老宅子和其他的地都给老二，我们毫无怨言，我们只要两亩地，我们也不要那几亩圈中的征收地，就别的地给我们两亩。不然，我们心里没办法平衡。”老太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说：“我也没想到这会儿的地这么值钱，我根本没想到种地的能好过有工作的？”大媳妇紧追不放说：“那这会儿知道也不迟，您去和老二家说，多少给我们两亩，兄弟之间也就冰释前嫌，省的闹腾大了，让乡亲们笑话，您脸上也没光，这可都是您当年的英明决策。”

老太太年轻时，当家作主说一不二，她决定的事情，老头儿视为圣旨，坚决拥护。老太太记得有一次，她对老头说：“风的方向是树决定的”，老头儿笑着说：“没有风树往哪摇？”老太太立马杀过一对星目含威目光如电的眸眼，老头子立马说：“对，风的方向是树决定的，咱家的方向是你决定的。”可是现在，老太太真是后悔，清官难断家务事。面对大媳妇步步紧逼，老太太只得说：“当初都怪我，可现在，我也没有办法。再说，你们现在过得挺好，他们不也还没征地吗？亲兄弟之间，何必闹僵？”只听大儿子冷冷抛下一句：“妈，你多会都是偏着老二家。那您要真不管，我们只能通过打官司来解决了。”

大儿子要走，老太太出门送。她扶着老旧的门楼，看着老大车屁股冒出的一股白烟，在老旧的巷子里回荡起一丝文明的余孽，心里嚼满了苦楚。想当年盖门楼的时候，老头想要在门楼上题字，在“耕读传家”“富贵吉祥”“子孙满堂”中，老头儿选了“子孙满堂”，老头儿笃信一个家族，有人才有未来,可没想到孩子多是非多。孩子们大了，自己的话也就不管用了。太阳热烈地晒着门楼，印在水泥墩上的子孙满堂散发着刺眼的光芒。

“人像太阳该多好呢？可谁能一直年轻呢。从有用到没用，这大概就是一个普通人完整的一生。他们也会经历和现在的我一样的处境。”老太太想着想着，竟然倚在门楼前笑了。

作 者 简 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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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喜爱文学，喜欢用文字抒发情怀的80后宝妈。在公众平台发表小说数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