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避

■作者：卢惠如

　　窗外濛濛细雨，天气阴沉湿冷。阿无理关闭阳台门窗，遮挡住风雨潇潇，走进蜗居小屋内，顿感一丝温暖。这套50几平米的职工房改房住了30多年，曾几次有集资建房的机会，终因贫穷而放弃，如今也只好相依为命了。

　　年关，阿无理向丽君妹妹转了账，用微信发了一条长信息：疫情防控，路上不安全、不方便，今年过年正月就不回去拜年走亲戚了，给××长辈拜年多少，给××长辈寿礼多少，去老家吃喜酒多少。凡是主要礼节，全权委托妹妹帮着打点，帮说点好听的问候话。

　　有道是：礼到人情在，话到情意长，假戏真情做，逢场戏再讲。自己不出动，省去了路费，省去了精力，回避了某些人不好的眼光。往事回想：早年间，乡间贫穷却民风淳朴，轻钱财重人义亲情，工人阶级回乡去探亲，乡民热情接待，到哪家族亲家里，都可以吃到饭、叙上情，普通香烟发出去没人会介意看牌子。你若会热情与村民打个招呼，到年长孤独老人那里去问个好，随意买包点心给老人，你的形象就顶呱呱了。村民们会刮目相看，窃窃私语：“那是何个啊？哪家的崽哩呀？”有认得的人就说：“西边苍子里×××的侄子×××的崽，小毛、小毛。”“呵呵。”那时工人阶级的待遇相比村民们还是要好些。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山还是那座山，人还是那些人，却已发生了质的巨变，脱胎换骨了。曾经能得到的礼遇，被时代，被贵贱，被金钱击得粉碎，荡然无存了。

　　大约是在公元20世纪80年代中期，工人阶级进入了冷遇期，改革开放经济建设的大潮冲击着计划经济时代形成的国企。阿无理所在的一个军工大国企被卷入时代的浪潮，工人们下岗分流，编外重组，洪流中工人们四下逃散。阿无理从一个漩涡挣扎出来，慌不识路又掉入另一个漩涡，来到一家新建的化工厂应聘。实指望有个稳定工作能够混到退休，但磕磕碰碰仍是混了个提前内退，领着一点点内退生活费，只好在附近市面上打工挣饭吃。他胆小无能，不敢外出闯荡，被熟人、亲戚们嘲笑，说他是毛夹卵、屌毛灰（无用的人），真损人！阿无理恨透了这些人，这关你们什么事啊！然而，嘴巴长在他们身上，他们就是要说你，没办法，只能回避。

　　与此同时，是大城市的崛起，是农民建设大军进城淘金的黄金时代，家里承包地赚了，生意做活了，外出务工挣足了钱就大兴土木，村庄焕然一新了。人类是地球上最有灵性的动物，物质改变了精神。当穷人变富后，心理、生理都发生了巨变，说话的声音高了八度，眼光也是黑白分明，看人的角度变换得快，看官员、富人是仰望的，看穷人的眼光是斜视的。他们从门缝里看人，把阿无理看扁了。

　　不忘那一年，阿无理回乡去探亲，与众族兄弟表兄弟们喝茶抽烟聊天，阿无理是回乡做客，他很客道，不时地向兄弟们发烟。23元一包的金圣极品，是做客时才会买的，自认为是像样的拿得出手的香烟，自己平时抽10元的差烟。不料被一位驼背兄弟用手挡住了，不接阿无理的香烟，他不屑一顾地说道：“哎、哎，工人兄弟啊，如今真是下等了，企业给你发两三千元工资有个卵用，不知你们是怎么过日子的，算啦，办个请长假手续，过来给我做个帮工，我给你开6000元的工资，怎样啊？哈哈哈……”

　　驼背兄弟挺了挺腰杆，威风凛凛地掏出一支中华香烟，优雅地叼在自己嘴上，笑得得意忘形。几位族兄弟笑着，巴结附和着亲切地叫着这位liu总。阿无理受伤了，阿无理无地自容！一位兄弟高声问道：“小毛，你咯崽上大学了啵？”阿无理无语，脸上发起了烧，儿子只读了个化工职业学校，内部招工就业当工人。

　　“你买了房子啵？”有人问。阿无理的心又被捅了一下，为帮儿子在县城买房，欠下十几万元房贷，被迫放弃了自己的单位集资建房，肠子都悔青了。就是因为缺少一套像样的房子，被熟人、亲戚看不起。阿无理在心里咒骂这伙人：“tmd，我怕什么你们就问什么，有意寒碜人哪！”

　　熟人、亲戚就是喜欢打探比较，这也是中国的一大特色！“我村里的吴××是你的同学，现在在北京定居，在×××矿务局当计划处长，一把手。”这位表弟不止一次说这话，逢他必讲，有什么意义吗？阿无理讨厌表弟拿同学来比对自己，这次忍不住就回应一句：“人家当官，你荣耀什么？你又没当到官。”

　　乡民们就是这德性，他们崇拜官员、富豪，看不起穷工人。谁让你混不出个人样呢！阿无理气愤地离开这群人，他要赶紧离开这种地方，以后也不要再来！阿无理脑子里幻化出一幕雄浑的画面：人类从山顶洞走出来，驼着背，四肢落地行走——进化呀、进化呀！随着劳动创造出成果，有了剩余价值，物质生活丰富了，于是就直立起来，驼背也就挺直了。阿无理在想：上苍罚我做穷汉，我无法躲避，我在刻意躲避乡民、亲戚。即使无法躲避，也是匆匆地去，匆匆地回，每年一次的吊清是要去的。至此，阿无理就不肯回乡走亲戚，他得了严重的“社会恐惧综合症”。

　　阿无理为什么要回避熟人亲戚们呢？是因为确实害怕他们的眼光、嘴巴。阿无理内退后在物业公司做门卫、保安、水电工，挣一份低档的工资，让人看不起，阿无理也是爱面子的人。人生道路不平坦，风雨沧桑无定数。下岗分流受困时，菩提树下避难处！阿无理常念着自己写的四句打油诗。对阿无理来说，能挣个2000元工资补满饭碗，能守在家里关照多病的老伴已是最好的选择，能做到66岁告老回家已是幸运与满足，他沉稳地走出了困境。

　　阿无理的生活状况并没有像熟人亲戚说的那么糟糕，那么下等，他恬静地生活在这个美仑美奂的社区，老两口都领着养老金，有稳定的生活保障，虽然住房小，但小区整体环境优雅宜居。往事已过去，心态已平静，抚平旧伤让风吹散，忘却是最好的疗伤自愈！阿无理深深地体会到：回避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原文刊载于《游子》第32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