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编按语：《游子》报创刊十周年重点作品展示栏目推出的第四部作品是侯业荣老师的回忆录《往事》。《往事》是《721矿游子》电子报从127期开始连载的，分为“721矿篇”14章和“求学篇”18章，连载后受到矿友的广泛好评。侯老师虽然是个数学老师，但是古文根底非常厚实，《往事》采用中国章回小说的形式，文字凝练，形象传神，意境隽永，堪比现代文学史上的写作大家。
往 事
——求学篇
■作者：侯业荣
我患病期间家里的变故太大了！爸死的当天，天热雨大，妈妈在工地上，大哥要在家照看两个弟弟，我又久久没回。不能再等了，再等，尸体将会水化了，几个好心的邻居用一张芦蓆将爸爸尸体一裹，送到乱葬岗埋了，那个地方究竟埋多少尸体根本无法估计。至今我们都无法知道爸爸遗体在哪里，祭祀时只好合手遥拜。 爸爸一死，再加上我这样的疯病，整个家像塌了天似的，可怜的小弟弟侯业民下身浮肿，哥哥和大弟身体瘦得弱不禁风，妈妈从淠河回家看到这一切，整个人像木雕泥塑一样，不和所措。家里现在唯一的安慰，就是我的班主任余章忠每月送来的十八斤粮票和二两油票。尽管大队食堂一连多天没有一粒粮食，吃的都是红薯叶和各种菜叶、菜根，有时干脆是冷锅冷灶——断炊。而我们每天还能喝上一些米汤、米糊。 就这样一天天地挨着，小弟业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浮肿、疝气赿来越重，为了给小弟一条生路，可怜的妈妈在万般无奈下，将小弟带到合肥一家小饭店，买了一个大烧饼给他，骗他说：“四伢，妈讨水，一会就回。”妈妈一步一回头，一步一回头，眼中流着泪，心中在流血。当她看不到四伢时，整个人像疯了般向回狂奔，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几次险些被人力车撞着。等妈妈赶到四伢原来站的地方，小弟已不在了。小弟那时四岁，身上没留下任何信息。妈妈当时是怎么走回家的，真的是无法想像。当我病好后知道这一切，也不忍责怪妈妈了。 说也奇怪，半年后我的病居然渐渐有所好转，有时清醒有时糊涂，难道是爸爸亡灵的佑护。一天，大哥带我到粮站买米和绿豆，我们只拿一个布袋和一根短绳，给我们称粮的是李大叔，我们先称好几斤米后，又要买二斤绿豆，我用绳将袋中一扎，让李叔将称好的豆子装进袋中，出门后用力将袋子一抖，跑回来对李叔说：“二斤豆怎么这么少啊？是不是称错了？”李叔毫不迟疑地将豆倒回重新称过，发现真的不足二斤，二话没说便给补足：“你们俩小心点，别把豆撒了。”李叔关心地说。当时我真的为这点小聪明而高兴，后来细想起来，李叔不是不知，而是心疼我们，同情我们，我真的为当时的龌龊羞愧不已。 “二伢，你现在好多了，准备什么时候回学校啊？”妈妈探问我。我说：“妈，我真的很想上学，你看家里现在这个样子，我能上学吗？我一上学，每月十八斤粮可就得带走了！”妈妈为难地说：“家里就你是块读书的料了，若不能让你念下去，我对不起你爷爷和你的爸爸啊！” 为了我读书，妈妈什么时候作出和粮站那位李叔一起生活的决定，我不知道。后来听王幼兰说，是她妈妈介绍的。李叔四十岁没成过家，一直单身在粮站扛大包，有时在门市部帮称粮，忠厚老诚，很少说话，和妈妈一起生活时，就住我家。 我的病完全好的时候已是一九六二年的春节了。我是初一下学期（一九六〇年夏）休学旳，春季复学有两种选择，一是从初一开始，对基础的巩固当然好，这一来，我就还要用两年半才能读完初中。如果从初二开始，初二第一学期我根本没学，我能跟得上吗？ 我多么希望王瞎子这时能出现在我面前啊！说也奇怪，第二天清晨，王瞎子在一个小女童（不是原来的男孩了）的牵引下赶集来了，他手上没了二胡，不知他的人，根本想不到他曾是远近出名的算命先生。他看见我，又照例喊起来了：“二少，恭喜你的病好了！还念书不？”“王叔，念啊！我正不知从哪个年级读起呢？”我一边倒水，一边回答。“当然从初二开始！”王瞎子不假思索地说，“你耽误的太多了！现在日子渐好，你只要努力会跟上的。” 临走时，王瞎子看了看我：“二少，你病前病后判若两人，恕瞎子直言，你现在语急性躁，必须注意哦！”临走时又送我四句警言：“谦恭孝为先，友善诚为本。有怨不可记，恩者铭于心。”我也感觉自己的情绪变得易冲动，难以控制（这个脾气后来给我的很多同学、同事和亲朋好友都有过不少的伤害，借本文字，向这些人表示深深旳歉意）。我把瞎子最后的警言始终作为自己的做人准则。 一九六二年春节过后，我在余老师的帮助下，顺利地编入了肥西中学初二（1）班。 一九六二年春节刚过，我便顺利地办好一切复读手续，编入了肥西中学初二（l）班，当知道数学老师是过去初一教过我的唐国雄老师时，我高兴万分，激动不已。 唐老师已过而立之年，中等偏瘦的身材，性格开朗，说话幽默，从他身上根本看不出是个戴着一顶右派帽子的人。初二第二学期唐老师第一次见到我时，显得很惊讶：“侯业荣，你直接读初二能跟上吗？”“唐老师，其他课没问题，我担心的是数学和物理。”我说出了我的顾虑。“你的情况我清楚，信心很重要，数学你不用怕，我会帮助你的”。“信心很重要”，这不正是王瞎子的那句至今仍让我记忆犹新的警句吗！“信心很重要”一直引导着我的人生。 刚开始，数学和物理真的让我无所适从了，很多表达式或公式即使记住了也不明其意，更谈不上灵活运用了，一时间我差点挺不住了。唐老师看出了我的心思，关切地说：“侯业荣，从现在起，你每天中午和晚自习后就到我办公室去，我和物理汪老师给你开点小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真的！就从今天开始！”唐老师肯定地说。 平时我很少与同学们接触，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同时按唐老师和汪老师的要求去补课，就这样我一直坚持着。期中考试我的数学和物理居然都在八十分以上，历史、地理和政治成绩一点也没拉下，这在别人看来也许是奇迹，其实我自己最清楚：这是老师的辛勤教导和鼓励的结果！也得益于我爸爸生前的教诲“每天睡前思考一天的得与失，对增強记忆大有好处”。睡前思考一天的所学，在脑子里过过电影早就成了我的习惯，这一点大大地提高了我的学习效率。不过，我的物理成绩和以后的化学成绩始终不太理想，原因是实验操作我不主动，怕操作不当弄坏仪器设备。这种心理障碍，直到工作后才慢慢有所克服。 由于我沉浸于学习，和同学们沟通少，给人有种孤傲的感觉，当时的班团支书王跃琪同学就直截了当地给我指出：“侯业荣，你要加强团结同学哦！”第一学期结束时，全班同学我多半都对不上号，尤其是女同学，因此我的操行评语上就有了“团结同学不全面”这一条。 这年秋季，我们进入了初三的学习阶段，经过一学期学习生活的相处，我和同学们渐渐地融洽起来，性格也活跃了许多，班内大多数同学对我也开始友好起来。这时我发现有个叫刘和云旳女同学不太合群，班里有些女同学总是想欺负她，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初一半途从合肥随爸爸工作调动，转学到这个班的。她爱唱爱跳，还写得一手好钢笔字，学习也很棒，是女同学中的佼佼者。 我的各科成绩也都有不同程度的提高，尤其是数学突飞猛进，很得唐老师的赏识。同学们也都刮目相看。十二月初的一天，唐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侯业荣，这个月县要举行第二届初三数学竞赛，你要准备参加。有问题即时提出。”我点头应承，同时脑子里涌现出王瞎子和唐老师的那句“信心很重安”的话来。 临考前，唐老师反复强调：“相信自己，别人会的自己一定会！别人不会的自己也许会！考出真正的自己比什么都重要！”(这句话成为我以后勉励学生和自己孩子考好试的金句) 在唐老师苦口婆心的指教下，我不负所望，在县第二届初三数学竞赛中荣获第二名。这让我兴奋不已！我高兴的不是荣誉和名次，而是一种精神，是“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的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这张纸质极差，极不显眼的奖状我看得比什么都重，比以后的任何荣誉证书都宝贵！我一直保留至今，直至永远，以此鞭笞我的子孙们：“凡事须经努力！不要轻易说不可能。” 一九六三年春节刚过，肥西中学的初三、高三年级的学子们都陆陆续续地返校了，大多数同学都已拿到了新书和复习资料。我正月初十到校，因七、八元的书本学杂费没齐，只能等哥哥从老舅家回来再说了。和我同村不同班的陶耿同学把十元纸币塞到我手里：“侯业荣，这十元钱算我投资的中考复习费，从今后，我俩结对子复习。”“好，若违约，我来日连本带利加倍奉还。”我笑着欣然接受。便兴冲冲地到总务部后勤处交了钱，拿着收据领到了所有的书本和复习资料。 这学期大多数时间都是自由复习，老师定期将我们集中起来解疑释难，或摸考。我和陶耿白天常聚在学校附近池塘边的一棵大柳树下，或各自看书；或一问一答；或依树默读；或绕树一边踱步，一边咏诵，效果很好。当时不但受到了老师的表扬，还将我们的方法加以推广，结对子互帮互学。整个校园的大树下，草地上，池塘边……三三两两相聚一起，自在复习，不亦乐乎。 中考前，不同的同学对时间的感慨各不相同。有的感到时间流逝太快，还没来得及捋顺各科的重点就要面临中考的到来；有的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迫不及待地等着一试锋芒；有的则悠哉悠哉一副无所谓的神态。而我这几天却陷入沉默慎思中。“侯业荣，这些天想什么呢？根据你平时的成绩，重点高中是不成问题的。”陶耿关切地说。“高中？我正为这拿不定主意，但通过这几天的反复思考，我已决定非中专不读。”我果断地说。“是因为家境？”“是的！妈妈和哥哥太苦，太累了，我不能再自私了，我要尽早替家里作点贡献。”陶耿为我发出了无奈的惋惜和哀叹。填升学志愿时，我的第一志愿是蚌埠机器制造学校，其余四个全是师专，并在附栏中填上不服从分配，为此班主任还批评我对母校没感情。 一九六三年的中考在六月下旬，我校设有全县最大的考场。中考前一天的下午，老师让我们去认识一下每个人所在考场的位置，就在那时，我认识了一个名叫陈传凤的帅哥，他差不多高我半头，白净脸皮，油光黑亮的头发三七分开，恰到好处。他是巢县人，在巢县中学读初中，却在肥西参加考试，什么原因我没问。第二天进考场，我知道了他的准考证号和我紧挨着，他就坐在我的前面，考数学时他还通过监考老师向我借圆规呢（不能不说是缘分，以后我们同时被蚌埠机校录取，分同一个专业，虽不同班但教室紧邻）。 两天紧张的中考结束了，大家的心情和表情都各不一样，有的眉飞色舞，谈笑风生；有的垂头丧气，沉默寡言；一贯无所谓的还是那副无所谓的老样子。我表面平静，心实不安，自知除数学和语文，史地较为满意外，物理、化学和政治都考得不尽人意。而我又十分祈盼被第一志愿录取，因此总是惴惴不安。陶耿的第一志愿是母校，他调侃说，母校是决不会舍弃我的。他要我陪他到合肥他姑姑家玩两天。我谢绝了，我家责任田里的早稻已黄了，我得回家帮助抢收抢栽。我带着收拾好的行装和书本，和同学们一一告别后回家了。 “侯业荣，你的录取通知收到没有？”陶耿同学对着正在田里割禾的我呼喊着。我放下手中的锯镰，向陶耿站的堤坡奔去，他朝我大声说：“我的通知早拿到了，是肥西中学。你呢？”“我好多天没去学校了，正准备稻子收割完就到学校去看看。”“都八月二十四号了，你快到学校看看吧。”“好的，我今天就去。”“现在就去，我陪你一道。”陶耿斩钉截铁地说。我向妈妈交代了几句后，便和陶耿向十五里以外的学校跑去。 尽管是暑假，校园里今天依旧沸沸扬扬，气氛浓烈，除了来取录取通知的高三、初三毕业班的学生外，还有不少家长来打听高考和中考的升学情况。校传达室被挤得满满的，我和陶耿好不容易找到了负责收发的孙老师，向他打听有没有收到我的通知。他说：“我知道你，叫侯业荣，和我儿子孙家喜很要好，我一直关注你的通知，但至今没看到，我也觉得很奇怪，没收到中考通知的除了你恐怕没有了，没被录取的同学都收到落榜通知了。”“不用急，也许是在什么环节上给耽误了。”孙老师紧接着补充了一句，显然是在安慰我，我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中。 快到中午了，仍没有一丝消息，我根本没心思吃饭，一刻不离传达室，陶耿只好陪我简单地吃了点煑红薯。下午三点左右，孙老师对着我：“侯业荣，你的电话，邮电局打来的。”我连忙接过话筒，电话那头是一个熟悉而清亮的女中音：“喂！你是侯业荣吗？我是刘和云，你就在学校传达室等我，我立即过来。”“我是侯业荣，什么事？”“别问了，见面就知道了！”我当然照办了，心存疑虑地坐等她的到来，好歹邮局离学校不远。 十多分钟后，刘和云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将手中的一个长长的牛皮信封递到我手中：“侯业荣，你如愿了！” 我只顾盯着信封上红红长长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机械工业部蚌埠机器制造学校”的落款而激动，根本没理会到身边的刘和云同学说些什么。好一会才对着刘和云，笨嘴笨舌的问了一句：“通知函怎么在你手里？你上什么学校？”她一脸不高兴地说：“看你激动的，还知道问我，通知今天刚到邮局（刘和云爸爸是县邮局职工，家就在邮局大院内），我爸一看到，就让我打电话通知学校，我晓得这几天你一定在学校猴急猴急的，就直接让你接电话。”我连忙一个劲地向她道谢。 她不屑地说：“算了吧，谢倒不必，你不是问我上什么学校吗，和你同校。”我从她说话的神情中没看到一丝高兴的样子。她随后郑重地说：“我妈妈让你到我家去一下。”我爽快地答应了。陶耿见我如愿以偿，和我高兴地击掌庆贺。他说：“时间不多了，你俩还需要办理户口、粮油关系等入学手续，我就不打扰你们了，上学那天我来送行。”陶耿和我惜别而回，我随刘和云同学一道向她家走去。 和云的妈妈说话虽然江南口音很重（安庆口音），我听起来很费劲，但她那慈和关切的母爱之情，无不洋溢在她那过早打皱但仍不失清秀的脸上。“侯同学，听和云说你家在农村，生活较困难才报考中专的，你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你多大了？”“伯母，我是一九四四年生，属猴。”“你比和云大，到了新学校要多关照和帮助我家和云哦。”刘妈妈很认真地望着我说。眼看日已西沉，我边应承，边要告别回家，明天开始我得办理上学的各种手续和筹措费用。临走时刘妈妈再三叮嘱：“侯同学，你提前一两天到这里，我给你做好吃的！”我边挥手边大声应承：“好！” （未完待续）@原文刊载于《721矿游子》第142、14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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