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图说史⑥

我后外婆的曲折婚史

■作者：艾俊民

　　这张照片是我外公晚年时的留影，他一生辛劳，命运多舛。

　　我在前面的文章里已经说过，他父亲（我叫老外公）偏爱小儿子周文选，供他上学读书，后来参加工作，最后还当了一个小官——乡里的食品公司主任。而我外公则自小就被逼着学会做各种农活，在田里刨食吃。后来娶了媳妇，却是一个千金小姐、小脚女人，什么事都做不了，他是家里家外什么活都要做。最苦的是我外婆晚年中风，在床上瘫痪三年。我外公除了干农活，还要照顾病人。其难处可想而知。

　　后来他女婿（也就是我父亲）在“文革”中遇难，外公内心也是非常苦楚。而最后给他致命一击的是——老年丧子，1976年（他已经七十岁），他唯一的儿子（即我舅舅）溺水身亡。他忍住万分悲痛，跑上跑下，为儿媳妇争取到了一个大集体编制的工作。三年后，他终因忧伤过度而撒手人寰。

　　但是在今天这篇文章里，我不想再说外公的故事，而是要写我外公晚年的伴侣——我后外婆的故事。

　　我外婆在瘫痪三年病逝以后，我外公算是解脱了，同时也就萌化了再娶伴侣的念头。他对伴侣的唯一要求就是能做事，因为他已经被有文化的小脚女人磨怕了，而且他已经快六十岁了，身体大不如前。很快，在好心人的介绍下，一个大脚女人就进了他家的门，也就是我后外婆。

　　这个后外婆已经结过两次婚，她嫁给我外公是第三次结婚。后外婆进门时我已经过了10岁，懂事了，也学会观察人了。经过我的多年观察以及后来的探秘，我初步了解了她的婚史。

　　她的娘家是画桥汤家村，她的名字叫汤佰花。当年，余江县（旧社会叫安仁县）属于上饶管辖。同属上饶地区的弋阳、万年一带是方志敏、邵式平闹革命的地方，而紧邻万年县的余江画桥山区是共产党与国民党的拉锯地带。所谓拉锯就是今天你红军打过来，而明天又是白军打过来，那么最苦的就是当地的老百姓。

　　汤佰花做姑娘时很漂亮，嫁给了本村的一个庄稼汉。这个庄稼汉参加了农会（即农民协会，共产党在农村的基层组织），而且还是一个小头目。这就使得汤佰花非常危险，一旦白军打过来，她就要躲到山上去，以免被白军逮住。后外婆有一次与人聊天，内容被我听到，说的是她有一次抱着她的儿子（很小，大约两三岁）跑反，在山上不幸把儿子摔死了。

　　摔死后的事情她没有说，不过我后来了解到了，这一次的跑反，是红军的彻底失败，开始战略大转移，经过万里长征到北方去了。那么根据地的老百姓，其命运就可想而知了。汤佰花的第一任丈夫被杀害（或者叫牺牲），她自己也被还乡团抓到。返乡团团长叫手下轮奸了她，此后，汤佰花便丧失了生育能力。这时候，返乡团团长的一个同宗弟弟救了她。因为他还未成家，要求把汤佰花赐给他做老婆。于是，汤佰花有了第二任丈夫，汤佰花叫他“老道士”。

　　顾名思义，老道士就是道士。上饶那里有个龙虎山（现属鹰潭市）非常出名，因为张天师在那座山上修炼过，连带着本地道教非常兴盛。汤佰花对她的第二任丈夫是非常有感情的。这第一个原因是老道士救了她。第二个原因就是她的生活过得比以前好。道士不用干农活，平日里做做法事，就可以吃香喝辣。用汤佰花的话来说，那时候她很享福。

　　只不过后来解放了，共产党清除反动教会组织，连带着和尚、道士一概遭到取缔，有罪恶历史的送去坐牢，没有罪恶历史的回家种田。老道士被送去坐牢了。汤佰花一直等着他，期间，她也认了一个同宗人的孩子做她干儿子（文章后面我会讲这件事）。老道士刑满释放后，不久就死了。汤佰花不得已又改嫁了，她的第三任丈夫就是我外公，她也就成了我的后外婆。

　　汤佰花做我后外婆，我母亲是不乐意的，毕竟她与自己的生身母亲（即我外婆）感情深，容不下雀占鸠巢。晚年母亲曾经对我说，外公二婚时已经快到六十岁了。我叫他跟我们在一起过他不听，非要找一个老婆。六十岁了还找老婆干嘛！正因如此，我母亲与我后外婆关系非常僵。

　　因为我母亲与后外婆关系不好，连带着后外婆对我们三兄妹关系也不咋的。我父亲在世时她不敢咋的。我父亲一出事，她就撺掇着我外公要我做农活。以前我外公一直不让我做事，对待我就像对待他儿子（即我舅舅）一样，认定我以后是个文化人，会有出息，什么庄稼活、家务活都不让我插手。就是我跟着他上山砍柴，也只是让我在一旁看着，不让我帮忙。

　　我父亲死后，后外婆一直撺掇我外公，说：“一个这么大的小孩，养在家里干嘛？他父亲是反革命，还会有什么出头之日！”我外公觉得有理，也就培养我干农活、做农民了，这时候我十四岁，便像个成年人一样，上山砍柴禾，出工挣工分，一年后，生产队评定我的劳力为6分工（最高为8分）。

　　相对来说，我舅舅比较明事理，他对待后外婆，也就是他后妈较为尊重，第一次见面还送了她一双在商店里买的鞋子，作为见面礼。后外婆由此对待我舅舅一家很好。前不久，我舅舅的女儿小宇还说：“奶奶对我们还是不错的。”

　　总之，我外公与我后外婆还是合得来的，主要原因就是后外婆能做事，虽然女红上不如前面的朱家小姐，但一些庄稼地里的活还是能做的。在我外公身体不好的时候可以照顾他。还有重要的一点，汤佰花的身份在“文革”中曾经保护过他。

　　一九六八、六九年，江西是林彪党羽程世清当政，他推行“三查”运动，逼死了不少人（大家可以在网上查得到）。我外公所住的那个小山村汪家源，也来了解放军人员，成立了“三查”运动工作组。因为我父亲不久前背负反革命罪名刚刚去世，自然我外公就成为“三查”对象。

　　我外公是个忠厚老实人，以前还是多年的劳动模范，在村里的威信很高，但也不可避免会有几个结怨的。他们找不到我外公的反动言论，却听到有个别村民反映，我后外婆有不当言论，怀念老道士，说当今社会的坏话（这个确实有，我就听到过）。

　　但是“三查”运动工作组一查，却吓了一大跳，原来汤佰花的第一任丈夫竟然是革命先烈。这时候我后外婆也知道政治运动的厉害了，因为刚刚就有多嘴饶舌娘们被批斗跳池塘的事情发生，她赶紧禁口甚言，再也不敢讲当年老道士如何如何风光了。就因为汤佰花第一任丈夫的革命烈士身份，还因为我外公的忠厚为人，我外公在“文革”中没有受到任何牵连。

　　令人巧合的是，今年五月下旬我去外公家——汪家源探旧，寻找写作史料，竟意外地遇到了我后外婆干儿子的儿子（也就是我后外婆的干孙子）周三美，他现在是王坊村的党支部副书记（汪家源是王坊村的下属自然村），他与人合作在锦北水库开办了一所农家乐山庄（锦北水库上的唯一一家）。

　　提起我外公周高选的名字，他很熟悉，说小时候随母亲到我外公家玩过。因为他父亲是我后外婆认的干儿子。随后他又说起我舅妈的名字，说我舅妈每年的清明节都会来汪家源扫墓。随后我们聊了我后外婆的事情，我后外婆的名字——汤佰花，也是他告诉我的。只可惜，他手上没有我后外婆的照片。我只能附上一张汪家源周氏宗祠的解说词，来证明当年该地区的革命历史。

汪家源周氏宗祠解说词

我与弟弟王伟民（右）在汪家源周氏宗祠前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