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作为真理,本质上无所谓中西之分。真理只有一个,大家都要朝着这个方向走,这是人类共同的道路。西方虽然先走了一步,但并不意味着中学、西学有本质的不同,而是阶段的不同,所以不能说我们是“西化”。因为人类进步的阶段并不是西方所独有,大家都要走近代化的道路,只是我们比他们落后了一步。如果我们在某一点上比他们先进了,他们也照样要学我们的。”
——何兆武《上学记》
何兆武先生生前照片(图片来自网络)
今年5月28日,是著名历史学家、思想文化史学家、翻译家何兆武先生逝世一周年的日子。何先生学贯中西,著作颇见功力,翻译了康德、罗素、卢梭、帕斯卡尔等人的哲学著作,被学界视为经典,影响颇广。
但是真正让何先生广为人知的却是他的口述回忆录《上学记》,这本书被文史学者刘超评价为“浓缩了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心灵史的随笔”,一出版就广受欢迎,引发读者无限遐想与沉思。
书中回忆了何先生西南联大的求学时光,跃然纸上的师友们——授课风格迥异的沈从文、钱锺书、金岳霖,年轻气盛的杨振宁、黄昆,同宿舍的颓废的汪曾祺……
无不充满细节与生趣,让人有触摸到历史纹理之感,并心向往之。
在何兆武先生这“一生中最惬意的一段时光”里,让人欣羡的不仅有大师辈出的师友们,还有何先生的求学、人生态度。
何先生在自序中坦言,回忆录依据的“全然是个人主观的印象和感受”,这是属于传主的真实。书中也确实如此,何先生在谈及一些老师的课时,不仅有老师们风格的描述,还有当时师生之间的关系与感受的记录,在自然流露中给读者留下更多的真实。
西南联大老照片
比如何先生讲自己因为好奇去蹭一些“名人”的课,包括沈从文先生的“中国小说史”。沈从文讲课字斟句酌,非常有逻辑,一堂课录下来就是一篇文章。但是他没有学历,虽然被评为教授,但是还是遭到学院派像钱锺书、刘文典的白眼。刘文典甚至在讲台上说:“沈从文居然也评教授了,……要讲教授嘛,陈寅恪可以值一块钱,我刘文典一毛钱,沈从文那教授只能值一分钱。”
文人相轻,何先生看到教师们的风采,也看到人与人之间切实存在的矛盾。我们在看前人时应该秉持怎样的态度?应该为避尊者讳而只说能说的,还是说出事实与自己的真实想法?何先生不仅在治学上是一个历史学家,在充满主观色彩的回忆录中也尊重历史细节,不说假话。
陈寅恪先生的课何先生也听过。陈寅恪先生上课基本不看书,因为他对讲课材料已烂熟于心,古文原典张口就来。何先生调侃道,这样的讲法按现在的标准是肯定不够格的,因为他没有教学大纲。但是,那个时代确实没有这样的条条框框。
不仅教师风格随意,自成一派,师生之间也气氛轻松,平等自由。在金岳霖先生的逻辑课上,一位同学总和金先生辩论。何先生自嘲,自己上了一年学,也不知道自己学的是什么,只有看两人辩论的份儿。还有一位熊同学,一下课就和周培源先生辩论力学,周先生说:你根本就没懂,你连基本概念都没弄通!但两人依然辩个不停,周围还有一圈观众,这已成了理学院的一道风景。
这种自由的学术氛围颇具希腊遗风,如苏格拉底一样到处跟人辩论。可贵的是不仅师生之间有思想上的交流,同学之间也经常切磋。何先生戏称为“茶馆听吹牛”。
令何先生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全校有名的才子黄昆和杨振宁的高谈阔论。黄昆问杨振宁,爱因斯坦最近又发表了一篇文章,你看了没有?杨振宁说看到了,黄昆又问你觉得怎样?杨振宁手一摆,很不屑地说:“毫无originality(创新),是老糊涂了吧。”
现在,我们无论如何也不敢用如此口气评价一位普通教师,更何况是爱因斯坦呢?何先生听到这话也是吓得不轻,但他后来又想年轻人只有有这种气魄才能超过前人,并想到自己“自惭形秽的人,如我自己,大概永远也不会是有出息的”。
很少有人已经在思想中耕耘了那么久,还能把自己放在如此低的姿态中。
电影《无问西东》剧照
这是因为他历经战火,颠沛流离。而家国终于安定,又历经十年迷乱时期,进了牛棚。经历曲折,加上家学,何先生自有一种从容超然的气度,不仅在为人上,也在治学上。
葛兆光老师说,他常常在想人怎样才能像何先生那样有修养,何先生身上有从容、自省、乐观的气质,让葛兆光师感叹:这种近乎贵族的气质的传统,在现在这个变动不居,关系万千重的社会中,似乎是越来越难以见到了。
何先生这种气质,和他在西南联大耳闻目睹到的一些师长的处事风格不无相关,何先生曾对比过梅贻琦和吴晗。
他记忆中的梅校长,“五十好几了,可是极有绅士风度,平时总穿得很整齐,永远拿一把张伯伦式的弯把雨伞,走起路来非常稳重。甚至于跑警报的时候,周围人群乱哄哄,他还是不失仪容,安步当车慢慢地走,同时疏导学生。”
而吴晗不这样,有一次拉紧急警报,他连滚带爬在山坡上跑……
正如梅校长“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的气度,何先生的风度也是历经长久的磨难才修养出来的。苦难之于我们是什么?是试金石还是不断累加的稻草?
而在治学上,何先生也有一番贵族气度,他不汲汲于名利,自称自己的读书经历是“五柳先生读书记”。他说读书不一定非要有个目的,而且最好是没有任何目的,读书本身就是目的。他没有给自己指定任何目标,读书也是兴之所至,便欣然而往。在兴趣的指引下,何先生一生都有着极强的学术生命力。
何兆武先生书架
我曾在谐星聊天会中听到过的海淀妈妈的故事。家长再富有,也常常没有让孩子根据兴趣来学习的豁达与洒脱;有一位妈妈甚至在辅导已经很优秀的孩子的作业时,咬下了孩子胳膊上的一块肉。
从九年义务教育到高中,如今的我们都没有根据兴趣自由选择的权利。到了大学,才猛的开始考虑兴趣是什么,也无怪很多大学生都度过了迷茫的四年。
作家黄灯在《我的二本学生》中曾有这样的感慨:“我在具体的课堂中,充分感受到教育像一场慢性炎症,中小学时代服下的猛药、抗生素、激素,到大学时代,终于结下了漠然、无所谓、不思考、不主动的恶果。”
没有功利性的阅读,更越来越成为一件困难的事。
看看现在,想想那个时代,在自由的学术氛围中,无问西东,大师辈出;在战火硝烟中,人们都对生活、对未来充满希望;在物质贫瘠的年代,人的精神多能健康长寿。
《上学记》让我们有机会一窥何先生人生的丰富性和人心的层次性,以及西南联大孕育出的形形色色的人物——那个知识分子的时代。它是一个人的口述史,也是一个时代的小历史。
缅怀何先生。
(作者:牛浓浓,吓大的学生,追求成为一个有追求的人。本文为读者投稿,仅代表作者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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