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回归 20 年的这个 7 月，上映了一部叫做《明月几时有》的电影。导演是一向爱拍文艺片的许鞍华，这次她却拍了一段轰轰烈烈的历史，讲香港人自己的抗日。
片子是大时代背景，角色是小人物群像，喋血街头，日常饭菜，生死离别，儿女情怀。虽然主题是沉重的家国破碎，却拍得很不像“热血抗战”的样子，没有二团长的意大利炮，也少见轰轰烈烈的口号和主义，更多的是男男女女的浪漫和平凡个体的日常，对历史采取了微观的个体视角来看待。
很多人是奔着周迅、彭于晏、霍建华三位大咖去的，看完电影之后，却都被一个海报上连大头都没有的高龄演员圈粉了。
via weibo
这个所谓“最大的亮点”，就是电影里的方太太，虽然宣传剧照里只是给了个侧影，正式海报上干脆连个毛孔都没露，但她却是导演力排众议，非用不可的老辣高手。果然，她也不负众望，亲自在大银幕上示范了什么叫“连皱纹都散发着情绪”的演技。
以下剧透预警 ↓
这位老戏骨饰演的是周迅的母亲方老太太。电影开场，她为了生计讨好租客，是一个殷勤虚假、精打细算、刻薄讨厌、翻脸不认人的小市民形象。
镜头一转，从她的市侩抠门的背后反映出混乱不堪的末世艰辛：
从见底的米缸里舀了一碗米，又倒回去一部分；磨了磨生锈的菜刀打算宰兔子，却发现笼子空了；
问女儿的男友什么时候回家吃饭，特意准备了肉菜；夜里日本人出动抢本地姑娘，低声地骂畜生；
知道女儿加入市区游击队后批评她，“打日本人，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看你笨手笨脚的，你死不重要，不要连累队友！”
女儿头也不回出了家门参加游击队，她前一秒还骂着，“你走了就等着回来给我收尸”。后一秒就再匆忙跑出门，将一把伞和一枚金戒指塞进女儿手里。
这就是一个平凡又真实的母亲啊，哪怕生着气，还是忍不住关心，怕孩子风吹雨淋，还要把最值钱的东西托付给 TA ，只怕从此就不能再相见了。
老母亲一个人在家的日子分外孤独，她心疼帮女儿送情报的小姑娘，主动提出自己去跑腿完成任务，说不定还能见到女儿一面，于是就这样懵懂又义然地参与进一场民族战争，也埋下了悲剧的伏笔。
意外被捕后，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叮嘱小情报员：“你不要说你认识我，就说你是跟在我后面的，你不认识我，我不会连累你们的。”
严刑拷打下，她连半个字也没有透露。“疼不疼？”“不疼？没有生第一胎那么疼。”
而同一时刻，她女儿方姑就在窗外高墙下埋伏着，但为了保存游击队的实力，最终做了放弃营救母亲的决定，坐在地上无声地痛哭。
直到最后被枪决之前，老太太还在向同时被抓的卧底道歉：“对不起，连累你了。”
如此勇敢，又如此卑微。她为抗日而死，但又默默无闻，就像无数无名的牺牲者一样。如果说历史是一条洪流，这些人就是被河流裹挟着滚滚向前的泥沙，命运可悲而不自知地被卷入潮水。虽然历史没有记下她的名字，但是几十年后，这个可爱和英勇的无名老太太在银幕上被演员叶德娴复活了，让观众随着她的命运时而揪心，时而落泪。
叶德娴生于 1947 年，本来是个普通的机场地勤，1960 年代末歌手出道，1970 年代登上 TVB 舞台，1980 年代作品层出不穷。进入 21 世纪之后，她淡出了演艺圈 11 年，直到凭着一部《桃姐》， 64 岁的她一举拿下十几个影后桂冠。
人们才想起来，叶德娴，曾经是那个粗粝沙哑的爵士女嗓，那个癫狂或悲情的银幕母亲，那个乖戾固执的陈旧名字，现在是第 68 届威尼斯影后，第 48 届台北金马影后，第 31 届香港金像影后……和“最被低估的”女演员。
叶德娴与她的威尼斯影后奖杯，这个奖杯后来被她用来挂帽子。
在她演戏高峰期的那十几年，戏路一直在大悲和大喜之间来回切换：一种是嬉笑怒骂、毫无节操、癫狂风骚、抠门难搞的欧巴桑：
比如 1991 年的《与龙共舞》，她各种恶搞扮丑，贡献了“龙虾夹咪咪”晚装
1992 年的《逃学威龙 2 》，她是周星驰最怕的恐怖女警司，最后被吴孟达收服
1994 年的武打片《新少林五祖》，她是唯一的笑点担当千手观音朱小倩，看过的人都印象深刻
这些电影里，她毫无保留地发癫扮丑，或卖弄风情。
另一种套路是身世凄惨、贫穷孤苦、悲情坚韧、飞蛾扑火的底层母亲，让人睹之揪心，睹多了落泪：
香港 80 年代的《法外情》三部曲是当时著名的社会题材电影，促成了刘德华 & 叶德娴几十年的母子 CP ，可以说是香港版的《妈妈再爱我一次》。
电影里，叶德娴演一个年老色衰、过失杀了嫖客的娼妓，孤儿院长大的儿子已经成了年轻有为的律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恰巧为母亲辩护。
当年略显生涩的刘德华，正好适合年轻律师的理想主义和意气风发。叶德娴其实只比刘德华大 14 岁，却演绎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边缘角色。
麻木到失魂落魄、绝望到一死了之，得知儿子的身世后又欣慰又心疼又自责，既想求死又想偷生。
她深受恶霸凌辱也忍辱负重，必须要替儿子保住前途，已经有了《明月几时有》里那个打死也不出卖秘密的方太太的雏形。有一场戏，身为母亲的她终于忍无可忍，用剪刀杀人，那个凛冽决绝的眼神，至今深深刻在我尚且年幼的心里。
1999 年的《笨小孩》，她又饰演一个智障儿子的绝症母亲，这个人设一听就是来赚眼泪的。为了演出的真实效果，她也当真剃光了头发。
从那以后，她就淡出了大银幕，直到 2011 年的《桃姐》，她又?叒和刘德华搭档，在这部平淡舒缓的文艺片里，讨论血缘、亲情、伦理、社会和生死的沉重话题。
《桃姐》取材于香港电影圈里一个真实的故事，剧情很简单：桃姐是电影制片人 Roger 家的老佣人，一天突发中风，再也不能干活。于是 Roger 反过来开始照顾桃姐，打点她的晚年，和桃姐慢慢从主仆变为朋友，直到亲如母子，最后把桃姐送到了人生的尽头。
叶德娴演中风演得惟妙惟肖，是借鉴了自己伤病的经历。
不少观众出了影院之后就直接给家里的奶奶、外婆打电话，因为叶德娴表演出的那份细腻和真实太太太太动人了。
有一个细节，Roger 第二次去养老院探望桃姐时，两人一起去街边散步，桃姐走得很慢，Roger 边走边等她，“累不累？—— 不累”，桃姐回话速度极快，口头禅永远是“不用不用，太麻烦了”，这是多年伺候人养成的从不怠慢、谨小慎微的习惯，对于少爷的关心和破费，她永远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绝，让人想起身边许多不起眼的长辈，窝心又熟悉。
Roger 也慢慢发现他的生活中已经不能没有桃姐，回想起桃姐对自己的种种恩情，他的心态也经历了无视 → 关心 → 怜悯 → 感激 → 理解 → 疼惜 → 孝顺的过程。有意思的是，和少爷的关系更加亲密之后，桃姐居然有了一股慈祥母亲的仁爱和豆蔻少女的娇羞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感，不得不说这是演员赋予角色的奇妙特质。
许鞍华导演说，没有人觉得叶德娴是在演，她就是那个人。
柴静采访叶德娴的时候，她却说：
我不和真实的 Roger 讨论桃姐的，我怕我骂他。你走进桃姐的屋子就很心酸了，她的房间太小了，吊柜和箱子里摆了那么多杂物，我没有想到，一个睡觉的房间，为什么会放一部洗衣机呢？你知道老人家常常都是要上厕所的，为什么不把她安排得靠近厕所呢？
可以对一个人好一点的时候，尽量好一点，不要到后来才后悔。不要。不要。
桃姐是个为了别人迁就了一辈子的人，叶德娴虽然把她演得入木三分，她本人却是一个做事特立独行、性格刚硬无比、闲来无事就得罪人的耿直老家伙。
虽然她是老牌明星，平时丝毫不讲形象、不修边幅，长年以出街时胸前背包而著名，被香港人评价为“怪异”。
柴静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她说自己不是为别人而活的。
她拍戏有四大规矩：不许迟到、不许抽烟、不准讲粗口、不许开手机，任何人都不例外，包括爱抽烟的许鞍华导演。因为她自己就曾经是一天四包烟的主，年轻时深受其害。
关于“不许迟到”这一点，她更加刻薄不留情面。早年间，她曾经在自己的演唱会上，专程停下来，全场开灯，用《香港小姐》的选美音乐欢迎迟到的观众入场，这种毫不留情地公开羞辱，竟然有些大快人心……
连柴静都忍不住在节目里多次感叹，“你这样会得罪人的！”
叶德娴，就是这么一个被外界传为“脾气乖戾，与世隔绝”的老太太，又洁癖又刻薄又难搞的“皇太后”。不过，香港娱乐圈里最懂她的，却是公认人缘超好、脾气也超好的“老好人”刘德华，他是唯一能够让叶德娴开怀大笑的人。他俩演了半辈子母子，刘德华也在现实中直接认她做干妈，两人同步在影视作品里双双老去，也是一段奇妙的缘分。
叶德娴如今孑然一身，独自一人生活。现实中她 18 岁就结了婚，婚后一年就生了孩子，随后遭遇丈夫出轨，直到 33 岁才离婚，自嘲“愚蠢”。
她脾气大，为人严格，又用太多精力投入拍戏，子女和她一直比较淡薄疏离，后来女儿去了加拿大，儿子也在美国定居。对于妈妈得了威尼斯影后，儿女也只是发个短信祝贺，媒体经常用“悲惨凄凉”报道她。
她不拍戏的时间都用来看星星、看极光、拍日全食，经常凌晨四点半一个人去散步，她有这个年纪的人少有的对正义和冒险的渴望，其实从她年轻的时候就能看出来。
年纪大了，她喜欢一个人去世界各地看鲸鱼和大白鲨。在获得台湾金马影后 10 万元的奖金之后，她把钱全数捐给了台湾的白海豚保育单位。
她说自己不怕孤单，也不需要扮演别人眼中认为应该的样子。“你不该用孤单来讲我，我明了自己的生活，是充实。”她对自己的今后也看得很开，不抗拒安乐死，只希望寿命到时能够有尊严地离开，遗体捐出去，给医学院做研究，“剩下的”喂鱼吃也可以。
她有一首代表歌曲叫《赤子》，讲母亲与孩子之间的复杂关系，歌词是林夕写的，几乎像是为她量身打造：
一生人只一个 血脉跳的那样近
而相处如同陌生 阔别却又觉得亲
一生能有几个 爱护你的也是人
正是为了深爱变遗憾
2002 年的演唱会上，叶德娴唱《赤子》唱到落泪。
每当她唱这首《赤子》的时候，你都能看到，她每次都感情充沛，人歌合一，内心充满至浓至烈的感情，却无法和至亲至爱贴近，不得不拉开距离，保持对彼此的尊重，这就是她倔强又执拗的体面。
2010 年，叶德娴给刘德华的演唱会当嘉宾，用这首歌把演唱会变成了自己的主场，看了才能明白，什么是歌手，什么是演员，什么是“老天爷赏饭吃”。
只愿这样的演员能永远活力四射，就是国产电影最大的福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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