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二泉映月 | 命若琴弦,寻找阿炳的冬夜背影

冬夜背影

大雪无雪,二泉无月

静夜无诗,寒风吹袖
——拈花一笑

二泉映月-姜建华 来自三十三又三分之一 06:36

二泉映月 | 姜建华演奏

大雪象鹅毛似的飘下来,对门的公园,被碎石乱玉堆得面目全非。凄凉哀怨的二胡声,从街头传来......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媪用一根小竹竿牵着一个瞎子,在公园路上从东向西而来,在惨淡的灯光下,我依稀认得就是阿炳夫妇俩。阿炳用右胁夹着小竹竿,背上背着一把琵琶,二胡挂在左肩,咿咿呜呜地拉着,在淅淅疯疯的飞雪中,发出凄厉欲绝的袅袅之音

——节选自语文课本《阿炳在1950》

12月7日,是中国的节气——大雪,旧书上说:到这时夜静山空,风长雪厚。但在我有限的记忆里,江南很少在这一天下雪的。不过,这一天总是很冷。北方人也很少知道江南冬天的阴冷,隔着厚厚的毛衣与靴子,有一种彻骨的寒冷,深深地钻入你的骨头。12点刚过的凌晨,我站在露台上抽烟,手指不知不觉已冻到僵硬,远处的城市安睡在没有星星的月色中,暗淡而无声,让人有种被遗弃在时光尽头的感觉。

12月4日是中国伟大的民间音乐家华彦均(阿炳)的祭日。我查过万年历,1950年12月4日,正好是大雪节气的三天前,那年节气对应的公历时间,碰巧和今年一模一样。据说1950年的冬天特别冷,12月4日前无锡就下了一场很大的鹅毛大雪。在破旧的道观——雷尊殿东边的一幢不起眼的小平房中,57岁的阿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怎么死的——他老婆也说不清楚。她对当时采访过她的作家陆文夫说,是上吊自杀,又对其它人说是病死的。不久,阿炳之死唯一的见证人——他老婆,也随他男人去了。一笔糊涂账,全埋在了1950年的大雪中。



我喜欢大雪,把什么都埋着,落得片白茫茫大地也真干净。

12月7日凌晨,我站在露台上抽烟。计划中,关于阿炳的文章,我还没有写出来。我总觉得得,距离这颗伟大的灵魂太遥远,在我和他之间,唯有一曲消魂。那是姜建华1980年拉的《二泉映月》,孤寂,疏离,清冷,仿佛是一条冬天的河,从干枯的河床上无声地流过。没有衰怨,没有缠绵,只是把一生漂泊,都淡然注入时光的尽头。

陶渊明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在阿炳离开后的第三天,按节气,家家户户应该都在忙着为来年春节准备腊肉、咸蛋,就象小时候我奶奶做的一样。腌制腊肉的熏烟,被北风一吹,散得满城都是,当你走过时,总是会被弄得落下泪来。然而,这一切和一个街头艺人的离开毫无关系。1950年的中国,百废待新,那些新的口号,新的生活,新的承诺,让人们对明天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情感,也许也包括对未知的恐惧。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阿炳在离开这世界时,其实早已是一截流干了泪的蜡烛。有些事,别人还记得,他自己都已经忘了。他只想再抽一管大烟,大冷天,想得鼻涕直流,想到绝望的时候,活着也就对他没了什么吸引力。

1950年,除了偶尔几次被人请去录音和演出,瞎子阿炳已经两年没碰过琴了。他的胡琴和琵琶都坏了,在瞎子黑暗的世界中,没有了音乐,也就没有了光。以前听到音乐,老无锡人就知道,那是阿炳抱着琴走过,现在就算死了好几天,也没人知道他的离开。是自杀,还是病死,早已无关紧要。日本古代艺人世阿弥说的:人的生死离别,其实都象是牵线的木偶,当线断了时,一切就了无牵挂了。音乐,是牵着阿炳一生的那根线,断线的时候,也就万事皆空。

真正想知道真相的,其实是我们这些后人。在阿炳死后,半个世纪,作家黑陶走访了16位见过阿炳的人,他们都记得阿炳,甚至记得他走路的姿式,穿的衣服,仿佛他还活着。无论笑话他也罢,歌颂他也好,重要的是:琴声如诉,总是吸引着我们的想象力,不断地回到过去,因为:你总想知道,那牵动你心的旋律,是从哪里来的。你想知道,那曾牵动你心的旋律,是否还会带月归来。

每年快12月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阿炳,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烟鬼,背着琵琶抱着琴,穿着竹布长衫,从我的梦中一次又一次地走过。不知道:是不是1950年冬天城里熏腊肉的烟太重,当我回过头,去寻找这个擦身而过的瞎子时,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背影。


一米阳光

生死去来,棚头傀儡

一线断时,落落磊磊

——世阿弥《花镜》

1978年,日本最伟大的指挥家小征泽尔来中国访问,偶然听到了17岁女孩姜建华演奏的阿炳生前名曲《二泉映月》,感动到落泪,他回国对记者说,这是要“跪下来听的音乐”,姜建华的演奏,让人有“断肠之感”。1979年,小征泽尔带着NHK的摄制组,专门跑到中央音乐学院为姜建华拍摄了纪录片,还亲自邀请美国的波士顿交响乐团与姜建华合作,完成了这张1980年发行的红色黑胶唱片。

我听过很多人演奏的《二泉映月》,多数录音,不是为了表现泉与月高雅的互动,而演奏得精致绮丽;要么就是为了深刻体现对旧社会黑暗的控诉,演奏得纠结而衰怨,唯有姜建华1980年的录音,冷冷清清,淡如流水,仿佛是在照进阿炳生命里的那最后一米冬日阳光。

没有温度,却澄彻透明。



姜建华将这支中国伟大的二胡旋律,带给了世界。西方的评论家,把这支曲子称之为“东方的命运交响曲”。只不过,相比贝多芬扼住命运的强烈冲动,《二泉映月》更象是一首关于与命运和解的小诗。当旋律不断地在黑暗中徘徊、转折、变奏,你强烈感受到的绝对不应该是控诉,而是遗忘与放下——人生有太多悲苦,除了和解与放下,没有解脱。

在中国,道家与佛家都把放下,作为苦难人生最后的归宿。有人放下屠刀,有人放下金山银山,也有人放下一生的爱与恨。阿炳一生放浪形骸,流连于花街柳巷,为女人与鸦片散尽千金,落得个凄凉结局,然而,在这动荡不安的生命中,总有一份宁静,象黑暗中的光,照亮了他卑微的生命。

我们在不可知的命运中流浪,在欲海中漂流,试问又有谁,真的扼住了命运的咽喉?贝多芬吗?不,强如贝多芬,也在生命的终点,急切地寻找那一份,能带他超越苦难现实的欢乐。

阿炳故居中展示的遗物

姜建华的这张红色唱片,如今的网上价格非常高,我第一次听到,还是因为黑黑的努力,他从一个玩发烧音响的好友家,从原版黑胶上转录了这份珍贵的录音。我们经常听着这份录音,聊起姜建华,黑黑有一次说:也许正是因为17岁的她,心无旁骛,才幸运地完成了这份伟大的演奏吧。

许多演奏者,要么望文生义地想表现出泉月交融的诗意,要么刻意于表现阿炳愁肠百结的悲凉一生,却无法体会,这支阿炳拉了大半生,修改了无数次,一次次拉着它戴月回家的曲子,更多承载的是他对生命的希望。漫长的岁月,早已将欢乐与悲痛都变成了烟云,唯一不变的是,人生于天地间的苍茫与渺小。在命运的大河上,伟大的心灵投下孤寂的身影。

其实姜建华的演奏,妙就妙在淡,没有多余的炫耀,没有任何想让你知道的衰怨。它是悲凉的,但绝不衰怨。分明之中有着一股傲气。



阿炳留下的作品中,《二泉映月》是很特别的一首,其它,像《寒春风曲》、《听松》、琵琶曲《龙船》、《大浪淘沙》等,都是他卖艺时,明码标价,可以点唱的作品,但《二泉映月》不是,那是他写给自己的曲子,是他生存在凄凉天地间的孤独印记,是他的寂寞心曲,更是他的孤傲。它绝对不向你控诉,更不向你乞讨。

阿炳从来不把自已视为街边卖唱的,他总是穿得整整齐齐、再穷也要天天洗澡、干干净净,尽管他长衫上打着补丁,但永远是非常齐整的。他走路从不弯腰低头,而是挺胸抬头,甚至有些后仰。为了赚钱,他当然也唱黄色小调,市井俚曲,还能用二胡模仿鸡鸣狗叫,敲着竹板说唱最热辣的时事新闻,但是如果你想扔几个铜板,让他为你专门表演他歌单上没有的这些杂耍,他却万万不肯。他的邻居回忆阿炳,有人专门跑来让他用二胡学狗叫,他却告诉来人:他想让人赏识的,是他的功夫与神韵。


旧时月色

二十四桥仍在

波心荡,冷月无声

——姜夔的《扬州慢》

便携式钢丝录音机

以前我有一位朋友常常对我说,他最看不惯人们把阿炳的音乐当成高雅的艺术,阿炳就是个街边粗糙的艺人,《二泉映月》不过是文人们,按着自己口胃安上去的名字。它其实就是抄袭了某首民间黄色小曲。这大约是我和朋友吵得最狠的一次。后来想想,这也怪不得朋友,他只是转述了根本不懂音乐为何物的陆文夫的观点。

按照陆先生的观点,整个世界的古典音乐史都必须改写,因为几乎我们知道的90%以上的伟大的古典作品,都多多少少从民间音乐中直接、间接地引入主题(核心旋律)和要素。陆先生慷慨激昂地为阿炳之死落泪,骨子却把阿炳当成了一个臭要饭的街头艺人。其实陆先生的逻辑并不特别,1950年以来,我们的国人就一直这么去理解艺术。

天下第二泉——惠山泉

说到《二泉映月》的标题,它的确不是阿炳一个人的意思。

1950年,音乐学院的杨荫浏、黎松寿教授一行,带着当时在国内还很少一见的黑科技——便携式钢丝录音机,赶到无锡为阿炳录音时,他们为已经没有琴的阿炳借来了胡琴与琵琶,在录音之前,杨荫浏曾问阿炳,这支得意的曲子叫什么名字,阿炳信口说,它叫《依心曲》,但依心曲并不能算作曲子的名字,它也指所有艺人随心创作的音乐小品,所以杨荫浏要求阿炳改名。

据当时在场的黎松寿回忆:大家都帮着阿炳起名,杨教授问阿炳,平时在哪里拉这支曲子。阿炳说:我经常在街头拉,也在惠山泉庭上拉。惠山泉也被称为“天下第二泉”,于是杨教授就顺势起了“二泉”的名字,但阿炳一生都深受广东音乐的影响,他特别钟爱广东音乐中的名曲——三潭印月,所以他坚持要加上印月两字,一翻讨论,最后就从《依心曲》变成了《二泉映月》。没人知道,曾在惠山泉边卖艺的阿炳,是否见过泉水上的月亮,但在这位瞎子的心中,在这位落魄道士的一生中,显而易见的孤傲,不正象无声的冷月吗?

陶渊明说: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其实,我们每一个人的心灵,不都被生活所“役”,但只有骄傲的心,才会“惆怅而独悲”。没有骄傲,也就没有超脱于生活之上的艺术!


破旧的阿炳故居

大学时,文学理论老师曾对我说:所有文字都是想象的符号,它永远无法带你到达现实的真相。其时,我坚持在写这篇文章的唯一目的就是:接近我心中的阿炳,即使我的每一个字,都是在用想象去寻找真相。

围绕着阿炳的永远是:纵横交错,相互矛盾,真假难辨——罗生门一般的材料与回忆。到底真相是什么——2010年,我曾站在破败的阿炳故居前,思考这个问题。那些消失的人与事,隐藏在时光中,仿佛旧时的月色。

其实,我们真的不需要知道——阿炳玩过几个女人,抽过多少大烟,唱过多少黄色小曲。对我来说,有关这个人的唯一真相就是——那一串串拉动了我心弦的永恒音符。



2017年12月初,我在冬天的江南旅行,行李里只有一本书,那是黑陶写的《二泉映月——十六位亲见者回忆阿炳》,书中的每一份回忆,都无法勾勒出我心中的阿炳,但却不断地触动着我的想象。我一直坚信,艺术唯一的真相就是感动,唯一接近艺术的方法,就是不断地想象,这些当事人的回忆,每一份都带着深深的怀念,仿佛阿炳仍在人间。当你合上所有的书页,它的每一个字,都把你带到1950年的那个冬天的梦中。站在十二月天凉如水的露台上抽烟,耳机里是姜建华演奏的《二泉映月》,它让我的梦有了声音,有了心跳,然后也有了温度,她鼓励着我写完这篇迟到的稿子。

人生最失败的就是被所有人遗忘,艺术唯一的敌人也是被遗忘。当流行与时尚充斥着我们的生活,我只想问你:你还记得一个叫阿炳的瞎子吗?

苹果手机禁止了微信部分功能

如果您喜欢我们的文章,请使用苹果专用二维码

支持我们的原创


期 待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华彦钧(阿炳):二泉映月 二胡独奏 姜建华
瞎子阿炳 《二泉映月》(二胡曲)
寻访阿炳 一个真实的阿炳
瞎子阿炳
瞎子阿炳(组图)
无锡老人眼中的阿炳:嫖赌抽败光遗产,梅毒瞎双眼,带走百首绝曲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