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月色
我闻琵琶已叹息
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
相逢何必曾相识
——白居易《琵琶行》
浔阳夜月（别名：夕阳箫鼓）
唐元和十一年秋天，风流自赏的大诗人白居易被贬官到江州（今九江一带），失意无聊，平日里只是一味地吟诗喝酒，他自称江州司马，据说相当于今天的副市长，分管当地军务，那会的江州偏僻荒凉，没有丝竹宴舞，也无仗可打。一天夜里，他在浔阳江边的船上为朋友践行，喝着喝着，突然伤感了起来。他在旷世杰作《琵琶行》中写道：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然而，你还没有看清元和十一年的秋月，调皮的白居易就笔峰一转，告诉我们，在萧瑟的秋江上，飘来了一阵悠扬的琵琶声，让这群醉不成欢的诗人们，突然又提起了兴致。原来，在不远处的另一艘小船上，有一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她曾是当时大唐京都最负盛名的两位琵琶大师穆、曹的女弟子。
在唐代，琵琶已经是首屈一指的乐器。白居易诗序中提到曹大师，就是唐代琵琶史上最重要的人物之一曹纲，他的右手拨弦，刚劲有力，指下“拨若风雨”。白居易在京都时，曾听过曹大师的演奏。那天晚上，偶遇的小女子到底为诗人弹了什么曲子，我们已经无从知晓。只知道，那是一枝时而如冰泉般冷涩幽怨，时而又激起澎湃，如“铁骑突出刀枪鸣”的琵琶曲。那波澜壮阔的铿锵弦音，显然是一枝阳刚的武曲。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虽是一介娼家，小女子已深得曹纲的真传。更被白居易引为红颜知己。唐人最爱琵琶，但象白居易这样，把一支琵琶曲，描写得如此惊天地泣鬼神，倒也成就了一段传奇。白居易真乃古往今来天下第一乐评人。只可惜，有酒无歌，有泪无情，有诗无曲，有曲无牌。
唐代华美的五弦琵琶
琵琶是一件神奇的弹拨器乐，挥洒向前称为“琵”，挑拨向后是为“琶”，大约在秦汉时，由胡人传入中土，游牧战士在马上弹拨，潇洒如风，时人称之为“马上鼓”。最早的琵琶都是直颈，但到了随唐时，形制、技巧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开始有了更大的梨形琴腔和弯曲如美人的曲颈，声音也变得刚柔并济，回味无穷。
白居易在《琵琶行》中形容它，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实在是一点也不为过。在中国的乐器中，没有哪一种乐器能像琵琶这样富有强烈张驰的戏剧性，它的音色，音域、韵味与速度，都有着天生的戏剧性张力。如果说古琴、古筝、洞萧、胡琴，更专注于个人情绪的抒发，那么琵琶更擅长的则是，描绘细致入微的心情与跌宕起伏的情节。所以在琵琶乐曲中，出现大量叙事性的名曲，也就不足为奇。
优雅温柔的抒情文曲与刚强悲壮的叙事性武曲，正如天地阴阳，在琵琶这件神奇的乐器上，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
虽然女生特别喜欢抱着琵琶摆POSE，仿佛她曼妙的曲线里，蕴藏着无比的性感与温柔。不过，当你进入琵琶神秘的世界，你就会发现，这件独特的乐器，其性格与其说温婉似水，还不如说刚烈如火。
有一次，我和黑黑无意中聊起白居易的《琵琶行》，我说：如果让我为这首名诗配曲，我绝对首选琵琶武曲之冠——《十面埋伏》或者《霸王卸甲》，那是说不尽的英雄末路，那是道不完的儿女情长，一枝琵琶，奔腾着楚汉相争的冰河铁马，它的力量可以将最温柔的梦乡碾碎，它的忧伤可以将离人的眼泪冻成冰凌，它的温度可以将古老的诗句点燃。
霸王卸甲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项羽《垓下歌》
公元前202年冬，由韩信率领30万汉军主力，将西楚霸王项羽逼入垓下的弹丸之地，10万楚军退无可退，不得不与汉军进行最后的决战，韩信设下天罗地网，十面埋伏，又用四面楚歌之计，涣散了楚军的军心，迫使项羽不得不舍下爱妃虞姬，带领800骑勇士，孤军突围，最后当项羽来到乌江之畔时，只剩下最后的28骑。一代霸王，征战天下，不往而不胜，临了却落得个众叛亲离，走投无路，当初从江东带来的八千子弟兵，也无一生还。他不忍独自渡江，也无颜见家乡父老，只能悲愤地自刎于乌江之畔。而深爱着英雄的虞姬也随着英雄，零落成泥。
波澜壮阔的楚汉之争，以英雄末路，美人凋零，自刎谢罪的悲情故事，最终拉上了华丽和帷幕。这段著名的历史传奇，也为中国人留下了一曲千古的悲歌。在明末，一位叫作汤应曾的军乐师，更以这段故事为主题，创作了一套恢弘而悲壮的琵琶武曲大套——《楚汉》。虽然这支传奇琵琶大曲《楚汉》，原谱早已失传。但后人却从原谱中，先后独立出来的两套琵琶武曲《霸王卸甲》与《十面埋伏》，两支同一题材的曲子，以相同的主题，不同的意味，共同成为了琵琶音乐史上不朽的经典。
定谱于明末清初的琵琶名曲——《霸王卸甲》，从霸王项羽的角度生动地描述了，霸王绝望的最后一战。曲子从一段低沉有力的扫弦中开始，一开场就为这段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划下了一道悲凉基调。紧接着，阴沉的霸王主题，一波又一波，不段地加快变奏，描绘出霸王在绝境中最后一次点兵出阵的沉重心情。当这个悲愤而有力的主题，在变奏中越来越快，快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之时，一队兵马才突然从黑暗中杀出，绝望地投入命运的围困。
混乱中，兵马交错，短兵相接，人仰马翻，霸王还没来及得找到突围的希望，一边倒的战争就已经结束——这仿佛是一次试探性的突围，却勾勒出十面埋伏的绝望困境。在战斗的结尾，音乐家突然以长轮的指法，奏出令人肝肠寸断的曲调，和前面悲壮的出阵、绝望的战斗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仿佛能听到，美丽的虞姬来到战败的霸王身边，为她的男人最后一次卸下人生沉重的盔甲。她一边轻抚着每一道伤口，一边低声悲泣：
汉军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霸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虞姬《和项羽垓下歌》
被命运围困在绝境中，霸王与虞姬，在生离死别间，留下慷慨悲歌。
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这大约就是《霸王卸甲》的精华，音乐家并没有花费太多的笔墨，去描写战争中激烈的撕杀，却把情感的重心放在了别姬的悲痛之中。力拨山兮的霸王，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虞姬自刎而死，柔软地倾倒在自己的怀里，却无可奈何。英雄末路，美人凋零，你甚至来不及悲伤与怀念，追兵又突然杀到，霸王慌乱中重披战甲，一路狂奔，直到走投无路，自绝于乌江。
我一直以为音乐应该到此结束，音乐家却在这个悲剧性的主题之后，加上了一段“众军归里”，平静而凄清。好似食尽鸟投林，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十面埋伏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争战几人回
——王翰《凉州词》
命运的绝望与无奈、缠绵的别离与慌乱的逃亡，《霸王卸甲》这支从名曲《楚汉》中化出来的杰作，其实也是这位传奇的中国音乐家——汤应曾一生的写照。他半生飘泊，中年时又随明朝的西征军，来到荒凉的塞外，为刀头舔血的戍边将士弹琴。汤应曾，因为出神入化的琵琶，被时人称为汤琵琶，相传他会演奏160多首琵琶古曲，无论是幽怨的文曲，还是悲壮的武曲，汤琵琶都能演绎得出神入化。西征军中有一位勇猛无敌的胡将颜骨打，每次出征前都要请汤琵琶演奏一曲《塞上》，才上马杀敌，最后百战身死。从军数十年，汤琵琶名震塞外。然而在明亡军散之后，汤琵琶也流落江湖，最后潦倒而死，不知所终。
相传汤琵琶从小就是一位敏感的孩子。他一听到歌声就哭，等学会了唱歌，唱完又哭，母亲问他为什么这么容易悲伤，他却说：儿无所悲也，心自凄动耳。
他的名曲《楚汉》，据推测就创作于汤应曾从塞外归来。如今没有人见过《楚汉》的原谱，但是却留下了当时许多听者的描述。明朝王猷定曾在《汤琵琶传》中生动的描绘了这支曲子：此曲一开始便是两军决战垓下，一时“声动天地、瓦屋若飞坠”，“金声、鼓声、剑努声、人马辟易声”此起彼伏，然后一阵沉寂，胜负已见分晓，哀怨凄凉的 “楚歌” 响起，英雄末路的霸王发出“悲歌慷慨之声”、“别姬声”，后有“陷大泽有追骑声”，“至乌江有项王自刎声”，“余骑蹂践争项王（尸首）声”，一场英雄的盛宴，百味杂陈，悲喜交加。
正如文前所说，由《楚汉》衍生出来的有两支同一题材的独立武曲。除了上面第一首悲壮的《霸王卸甲》，另一支就是更著名的《十面埋伏》。作为《楚汉》的姐妹篇，《十面埋伏》更多的采用了一个中立的视角，将霸王的悲剧，置于残酷的战争之中解读。
《十面埋伏》有着比《霸王卸甲》更恢宏的场面，更复杂的情绪，更跌宕起伏的情节。它从略带凄凉的决战前夕开始，描写了楚汉两军一派肃杀的列阵与埋伏，接着又细致入微地描写了两军交锋，伏兵突起，兵马交错，来回撕杀的战争场面，直到霸王战败，别姬逃亡，追兵四起，无路可逃，最后自刎乌江，就象一篇宏大的叙事诗，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乐句、每一次转调和变奏，都扣人心弦。
一只琵琶，千军万马，一场古代的战争，英雄儿女在无情的命运中追逐杀伐，直到无路可去。当音乐来到最后的篇章，弹奏者却四弦一划，让故事嘎然而止——那是霸王拨刀自刎之声，刀锋过处，壮丽一生也随之跌落在虚空之中。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你是否能感受到那千古一剑的悲凉
伟大的音乐，总是包含着人生难言的悲喜。是胜者的狂欢，也是败者的凄凉。
相传汤琵琶晚年流落湘江，一日和友人泛舟洞庭，风涛大作，众人都惊慌失措，汤琵琶却镇定自若，在风雨中弹奏了一首从古琴《洞庭秋思》改过来的琵琶曲，琵琶声中，大家终于安定了下来。风雨之后，月华初升，舟人将船停靠在岸边，突然有只老猿不知从何窜出，跳到舟篷之上，不断地哀号，吓得大家不敢钻出来。天亮时这只悲伤的老猿，突然抢过琵琶跃入水中，不知所踪。汤琵琶失去了心爱的琵琶，从此不再弹琴——王猷定讲述的这个关于汤琵琶与猿猴的故事，实在有些荒诞不经，不过，我却蛮喜欢它的诗意。
诗曰：曾放扁舟溯楚天，清猿泪竹思凄然——人生如梦，去如朝露了无痕。那些英雄传奇，风流往事，迟早被雨打风吹去。在人生的斜阳巷末，我仿佛还能看到汤琵琶独自离开的背影，他是明末的军乐师，也是清初的流浪汉，国破家亡，改朝换代，英雄儿女，空留下一段辉煌的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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