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现在宫廷小说、宫廷剧很火。我不阻止家里人看的，还会特意推荐给老人看打发时间。
但是我自己不看，因为一看就出戏。明明是宫廷剧，看着看着就成了校园学生剧；再提醒自己是宫廷剧，可看着看着又成了破写字楼里的阿花升职剧。
我的主业是读金庸。前一阵黑老爷子有点多，今天来吹一波。老爷子也写宫廷戏，各种宫斗之类。他写宫廷有一些很值得学习，比如讲规矩。
在宫里，让什么样的人说什么话、出多大的气儿，要有分寸感，要合规矩。
为什么他的书你看着就像宫里的事，而有的人明明也写宫里，但一写就成了校园里争风吃醋的破事，撑死也最多是白领写字间里的破事呢。因为不懂规矩，没见过世面，下笔就没有分寸感。
二
举一个例子，韦小宝。有一回，康熙在朝廷上商量撤藩的大事，要收拾吴三桂。韦小宝也在场。
要是一般的小说电视剧，直接就胡写胡拍，让韦小宝大剌剌地上朝站在康亲王边上了。人家是主角嘛，还不该上？
可是金庸知道，这不对，不合规矩。
韦小宝虽然是红人，但才多大官，有什么资格和王公大臣在一起议政？而且这个事这么机密重大，开会的范围一定很小，你小小的韦小宝凭什么听？
就好像你单位里，班子成员开会，厅长们商量事情，一个科长哪怕再红，后台再硬，也不能一屁股坐边上听。
所以金庸特意插了一笔，让康熙下了个特旨，说韦小宝奉使云南，刚到云南出过差的，知悉吴藩内情，就是说了解敌人内部情况，所以钦命陪驾议政，韦小宝才能顺理成章出席旁听。
好比之前说的单位里班子开会，一把手要让无关的小科长听会，多半会对副职们说一句：小韦刚从云南回来，了解情况，我让他也来听一听。
或者当众对韦小宝说：小宝你留一下，你了解云南的情况，这个会你也参加。也行。
这句话很重要！没有这句话，就叫胡搞。
三
接着，在书上，康熙和王公大臣们开始商量事情了。
有谁发言了呢？先后有康亲王杰书，保和殿大学士卫周祚，文华殿大学士对喀纳，户部尚书米思翰，还有大学士杜立德、 索额图、图海，兵部尚书明珠。
有韦小宝吗？没有。为什么？他没资格！
韦小宝当时其实很想发言，他听大臣们都说不到点子上，不合康熙的心意，“越听越急”，但是官低职卑，年纪又小，根本没资格张嘴。
就像之前打比方的，科长旁听厅长们的会，觉得说来说去都不到点子上，不合一把手的心意，可是能乱插嘴吗？能说你们不对，老子来说？当然不行。除非极个别后台特别硬、特别膨胀骄狂的，给老板惯坏了的，倒是也有可能。
所以书上说，韦小宝对着索额图使眼色，让索额图去发言反对。他自己没资格乱发言，只能使眼色。
那必须等到什么时候韦小宝才有机会说话呢？很简单，等到上级开口问的时候。所以书上康熙问：“韦小宝，你到过云南，你倒说说看：这件事该当如何？”
相当于一把手说：“小韦啊，你也讲讲看法？”
这才是你韦小宝发言的时候。老板不问，你不能瞎抢麦。
现在的宫廷电视剧，下属们都是麦霸和杠精，主子说话，奴婢乱插嘴，还侃侃而谈，各种抬杠。真要有这样大胆的，估计会当场打歪嘴。
四
再来看一个好玩的例子——索额图。
有一次夜里，他和一班王公大臣们到养心殿见了皇上出来，在殿门口碰见韦小宝。
索额图和韦小宝是久别重逢，他俩感情特别好的，索额图又一心巴结韦小宝。平时见到，都是当众一把抱住：“兄弟，想死我了！”
可是书上说，这时候索额图、康亲王等见到韦小宝，“都是微笑着拱拱手，谁也不敢说话。”
为什么只能微笑不敢说话？因为这是皇宫，养心殿门口。皇上就在里面呢。在这里人人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连一口大气都不能乱出，哪里能让你聊天拉家常？
况且，刚才皇帝召集的是什么会？是商量和三藩打仗的军务大事。你刚开完这么机密的会，出门就和人瞎聊天，你聊什么？泄密啊？
所以，此时此景，对韦小宝无声微笑着拱拱手，就是仅有的可行的致意了。金庸随笔一句话，就把皇宫里的威严、肃杀，还有极权之下的高压、大臣们对康熙的敬畏给画活了。
五
放到现在电视剧里，别说是索额图这种重臣、“索相”了，宫女太监都可以随地扎堆大声唠嗑拉家常的。
也不管在什么场合，这些人都可以三五成群、大声喧哗：哎呀你来啦！吃了没？哎呀姐姐你的衣服真好看！
宫女进宫，像是列队旅游的，还有导游给大声介绍：这是啥啥宫，这是啥啥宫，这里呀可牛掰啦，都见识见识啊……
什么地方可以这样？校园里可以，菜市场可以，破写字楼里可以。
索额图如果是个小雇员，从主管办公室里报账签字出来，遇到同事小韦，当然可以哈哈大笑：“哎呀狗日的你最近跑哪里去了……”
宫女们如果是逛小商品市场，当然也可以三五成群，大声喧哗：哎呀姐姐你的衣服真好看！
其实，这些写小说的、拍剧的，见的世面有限，想象不出来权力中心是什么样子也可以理解，但《红楼梦》总看过吧。
林黛玉在贾府，都是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更何况是下人们，小厮们要退，都是“肃然退出”；府里的人“个个皆敛声屏气”，唯一能大声笑的是王熙凤。
所以说我们其实没有宫廷剧，只有宫廷校园菜场剧。现在的宫斗小说、宫斗剧，都不是什么“宫斗”，连“府斗”都差远了，都是小破写字楼里的扛精斗杠精。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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