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我愿意，
我心中的全世界崭新如初。
——[叙利亚] 阿多尼斯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韩愈作为唐代诗歌中唐时期的一位著名诗人，他和杜甫都是唐人之开宋调者。就是说韩愈的诗歌作品往往不是那种典型的唐诗的风格，而是常常很有些近于后来的宋诗。
所以本文谈论的这首诗实际上是含有很深的意味，它其实并不像人们以前一直认为的那样好懂，可能现在所有的选本关于它的解释还没有一个能够算是基本上正确的。
关于唐诗和宋诗的不同，缪钺《诗词散论·宋诗》说：“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蕴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折透辟。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还有人说，“唐诗之美在风神，宋诗之美在气骨”。钱锺书《谈艺录》则是说：“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应该说，钱锺书的意见最是准确。
而韩愈这首诗可以说是在唐宋诗之间。
诗题中的水部张十八员外，即任水部员外郎的唐代著名诗人张籍，张籍在兄弟辈中排行十八，故称“张十八”。这时候的张籍和韩愈已经是相交很久的好朋友了，张籍贞元14年时北游，经孟郊介绍，在汴州认识了韩愈。之后任汴州进士考官的韩愈，便向朝廷荐举了张籍。于是贞元15年张籍在长安应考，获得进士及第。此后张籍做过太常寺太祝、国子监助教、秘书郎。到长庆元年（821年），又受韩愈荐为国子博士，迁任水部员外郎。在韩愈的诗里是能够比较多地找到张籍的，我随便统计了一下，至少是有十一首诗的题目或者内容提到了张籍。此外在张籍的诗里韩愈也出现过，在贾岛等人的诗里还有一些联句诗里，韩愈和张籍也有一起出现的。他们两人可谓相交既久且深，是非常好非常熟悉的朋友。
我想也许正是因为这首诗是韩愈写给自己这样关系密切的好友诗人，韩愈才能纵情挥洒，写得意蕴丰富而极其自如。
这首诗是极富于抒情意味的一首诗，一首纯粹的抒情诗。现在解释者大多说这是一首咏早春的诗，能够摄早春之魂，这实在是有些误解了。这首诗是抒写诗人在一个美丽的早春时的情思，不应该说它是咏早春的诗，这里边差别还是很有些的，所以说它是“能够摄早春之魂”也是不怎么合适。
诗的第一句“天街小雨润如酥”，“酥”指由牛羊乳制成的“酥油”，初春的小雨在长安一带、在中国北方的绝大多数地方，都是很好的事情，俗语所谓“春雨贵如油”。在农业社会里持儒家思想的代表人物韩愈看来，这自然是值得喜悦的事情。当然天旱了一阵，这时候春天的小雨下下来，景色自有一番清润秀发之美，人本来也觉得高兴。
“草色遥看近却无”，这句诗以前的解释大都不够妥当。“草色遥看”是说远远望去，土地上已是一片绿色，好像地上草已长得比较满了，“近却无”是说到近前一看，发现草很多才刚长出点草芽，长出一些茎叶的草还是很少的。这一点学过中学物理的人应该都能够想通，这是因为人在近处观看草地和在远处观看草地的角度不同。还有，这时的已到人生暮年的五十几岁的韩愈视力是很有些不好了，是有些近视花眼什么的。古代像韩愈这样博学的学者如果是用功很勤，五十几岁的时候眼有些近视视力不大好应该也是很平常的事情。韩愈好友张籍的眼就是犯过重病，病重的几年间甚至被人开玩笑以“张瞎”名之。
我们读古诗往往都会出现这一类的理解错误，这或者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就是古人读比他们时代早的古人所作的诗，不少时候也会出现这一类的错误。古代许多诗歌大都写得很简，读诗的人一不留神也许就搞错了它们中的某些意思。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这里是很强的抒情，上面的景致真的就能够算“最是一年春好处”？它们真地就“绝胜烟柳满皇都”？我们如果很理性地判断，就得说未必如此，只不过你韩愈这时是这么认为，其他人没准各有各的看法。而且有一些人可能还会反过来说：“烟柳满皇都”才是最美好的春天景色呢。
难道韩愈自己不知道这些？不，他完全知道，五十几岁阅历颇多的他怎么会不知道？那他为什么诗里还要这么说？那就只能有一个答案——抒发情思。
就在这看似无理中我们见出一种深厚的情思。对于不少优秀的抒情诗来说常常就是这样的，它真正的意味常常是在它字面的意思之外。
这样子的早春无疑是一个美好的开始的时分，这是谁也不会去否认的。但是对着这样的美好的春天开始时分的人的情感，却必然因人而异。比如让才读初中小学的学生去面对这样的景色，他们绝对不会生出和已经五十几岁、已是人生暮年的韩愈同样的情感的，而且我怀疑他们中绝大多数人也没有办法很理解韩愈的这种情感。我以前上中小学时对这首诗就一直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有些别扭，不自然，也不够流丽。
这首诗也许不必选在中小学课本里，因为它抒写的实在是青少年时期很难理解的一种情感。不过如果能够把这首诗讲解清楚，如果能够多少让学习这首诗的青少年儿童理解韩愈在这首诗中表达的情感，从而知道些青少年儿童时代的极可珍贵，选在课本里倒也算是很好的事情。当然实际上这是很难做到的，从事教育者常常对少年儿童们说儿童和少年的时代是人生的黄金时代，可是一般都没多点效果。大概人性就是如此，想想也是，要是一个儿童像一个老年人那样懂得了那么多人生的重要道理，他还会是一个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儿童吗？他的童年还能够成为幸福的童年吗？这里显然是教育上的一个很有些两难的问题。
韩愈写这首诗时已是五十几岁了，据有的学者考证这首诗是823年作的，仅根据诗的题目也能够很容易知道，这首最早也是821年作的，不可能再早了。而韩愈是824年12月去世的。所以，写这首诗时的韩愈已经是地道的人生的暮年了。他此前的人生也是很经历过些苦难了，曾两次被贬至岭南。唐朝时的岭南对于官员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就是到北宋时候贬官岭南都算是一种相当严厉的处罚。韩愈写这首诗时候的唐朝，也是经过了许多苦难，虽然这是已经开始趋于衰落的中唐，但是有一些时候也会稍有振作。作为学者、思想家和文学家的韩愈这时的思致往往会是很深远的，对于人生他会比从前看得更加透彻，他会希望会幻想所有的生命和一切的事情，都还只是一个开始。所以，他看到这样美好的满是开始意味的这样的早春，会觉得格外的美好，而心中充满了欣悦。这一点，《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的第二首也可以证明一些：“莫道官忙身老大，即无年少逐春心。”总之韩愈这时候是深深梦想和向往曾经的少年时代了。
最后还得说，平心而论韩愈这首诗并不是非常非常好，只能比较勉强挤在唐代最好的绝句中，或者说在唐代最好的绝句中它应该是排在末后的。这首诗的前半首自然没有什么，它的缺点出在后面，出在最后一句。
“最是一年春好处”，没有什么，可到最后一句“绝胜烟柳满皇都”，问题就出现了。已经是“最是一年春好处”了，为什么还要去“胜”、去“绝胜”什么？还用得着吗？这是多美好的春天，春天方至、微微的柔和里带着一种清新润泽的秀美。一般说来人看到这样极美好的春天景色都是会心醉其中，心境变得比较柔和。可韩愈很是有些特别，他这时候还想着去“绝胜”什么。而“烟柳满皇都”又何尝不是春天的一种极美好的景致，需要去“绝胜”它吗？应该去“绝胜”它吗？难道它不是从“最是一年春好处”这样的美好里渐渐自然生长成的另一种美好？
也不是说就不能把很美好的事物相互比较，而是说这种比较形式应该温和自然，应该几乎总是看着好的一方，比如：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山寺月中寻桂子，
郡亭枕上看潮头。
何日更重游。
——白居易
苹果树开花的季节，
没有比那更美的颜色。
——伊萨科夫斯基
不过韩愈这首诗写成现在这样，我们或者也就从中看到了韩愈这个人的一些性格：好胜、好辩、有些执拗，很有些特别。
钱锺书《谈艺录》是说：
俞文豹说孟子、韩愈、王安石都是好辨好胜，是很有识见的。
和大多数诗人相比，韩愈的个性确实是非常强的。一般来说，当人遇见了合于自己 理想的美好境界，总是情愿把自我变得趋于轻淡微弱朴素柔和。比如徐志摩在《再别康桥》中说：“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有宗教信仰的泰戈尔更是说：“为什么我不在那时候死去？”是甘愿把自我消解得干干净净。而韩愈在这一点上显然是和徐志摩、泰戈尔他们相当不一样的，他明显表现出他好胜的性格。总之他是个个性相当特别和强烈的人，很温和的如周作人等，大概是看到韩愈诗文的气息就要觉得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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