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就该无欲无求、奉献至死吗？

这部电影吸引我的不是他们终将逝去的青春，而是何小萍和刘峰这两个人物本身的经历。

活雷锋刘峰

雷锋，只要是中国人都知道。做好事不留名，是鼎鼎有名的道德模范标兵。他的好人好事故事语文课本里我们学过不少。虽然他只活了22岁，但他给后世的影响却很大。为发扬光大他的无私奉献精神，每年3月5日还被官方指定为“学雷锋日”。

《芳华》男主角刘峰就是文工团里的活雷锋，是全军的“学雷锋”标兵。刘峰到底好成啥样？反正文工团任何人有麻烦都会想到找他帮忙，刘峰有求必应。从追跑走的猪到给战友打沙发，刘峰既肯干又手巧。最夸张的是因为知道没人愿吃破皮饺子，他在食堂吃饺子都专拣烂的吃。是不是好过了？感觉难以想象。但他肯定不是装的，他不是那种没有道德准则、混淆是非的老好人，就是孔子所厌恶的“乡愿”。单拿何小萍最痛苦尴尬的一幕讲，刘峰用自己的善良默默抗议了整个文工团。当整个集体都在嘲笑何小萍时，他怜悯她；当大家都嫌弃何小萍时，他用手支撑住了她的身体，给了她在艰难时刻的最大支持。所以，他的好是真的好，是由心而发的善良。他一方面热心奉献，一方面同情弱者。

被抽离了人性的刘峰

刘峰的好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一般人性里多少会有点自私，但刘峰在他文工团战友的眼里就是无私的楷模。就像刘峰把去军政大学学习、毕业就能转正连的大好前程让给别人。他跟政委说：我觉得王友泉更需要这个机会。虽然他后来跟林丁丁说，那只是因为不想离开文工团，不想和林丁丁分开的缘故。但之前没有人怀疑他这么做是一种无私之举，因为符合他一贯的行为品性。在大家的心里，刘峰的道德境界接近于完美，远非我们这种肉体凡胎可比。有了这种圣化之后，大家似乎更安心做一个凡俗之人。因为不是神，所以我们不完美是正常的；因为不是刘峰，所以犯点小错也是可以被原谅的。

电影重在讲好故事，对他好人的分析并不多，但小说里有很多关于好人的探讨，我觉得特别有意思。下面引用两段（小说的讲述者和电影一样是萧穗子）：

“太好的人，我产生不了当下所说的认同感。人得有点儿人性。之所以为人，总得有点儿人的臭德行，比如找个像何小曼（电影中的何小萍）这样的弱者捉弄捉弄，在背后说说郝淑雯这类强者的坏话……刘峰就是好得缺乏人性。他的好让我变得心理阴暗，想看他犯点儿错，露点儿马脚什么的。”

“假设刘峰具有一种弗洛伊德推论的'超我人格(Super-ego)’，那么刘峰向此人格进化的每一步，就是脱离了一点正常人格——即弗洛伊德推论的掺兑着'本我(Id)’的'自我（Ego）’的人格。反过来说，一个人距离完美人格——'超我’越近，就距离'自我’和'本我’越远。同时可以认为，这个完美人格越是完美，所具有的藏污纳垢的人性就越少。”

林丁丁为什么不能接受刘峰？

林丁丁被爱慕她已久的刘峰拥抱表白后，她回到宿舍就痛哭了一场。郝淑雯、萧穗子都问她为什么别人可以追求她，偏偏刘峰就不行？小说其实也描写了郝淑雯和萧穗子的心理活动，她们也觉得如果被活雷锋追求是无法接受的。为啥？因为一个没有人间烟火味道的好人做朋友可以，但做丈夫就不行了，尤其是林丁丁这样在婚姻爱情中现实无比的人。全身都散发着满满的道义光辉，跟他一起的人压力一定会很大吧！估计很难随意潇洒，更别说享受花花世界的光怪陆离，又更别说在充满苟且钻营的世间如鱼得水！朋友没有问题，谁不愿拥有一个事事为人着想的朋友？但是做丈夫，一味奉献，岂不太过吃亏？一味善良，还保不准哪天被怀里的毒蛇反咬一口。

还不光是这样，人们还觉得刘峰辜负了他们的期望。人民群众自己力挺的偶像怎么能腐化呢？怎么能跟他们一样有私心杂念呢？以前大家做坏事还能心里暗道：反正我本来就不是什么雷锋和好人。这会连雷锋都堕落了，那整个社会岂不都没了希望？以前大家安心于自己的小阴暗，那是觉得反正这世界有光明正大的人在支撑，就像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一样。他们不需要去思考社会的正义、人类的走向，他们可以完全放心地醉心于自己的小生活。可是现在连雷锋都不干了，怎么办？可是这个逻辑对吗？好人就该无欲无求，奉献至死吗？好人就不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私心欲念吗？

刘峰何以被集体背叛？

被集体抛弃，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刘峰一下从人人追崇的标兵变为人人见而躲之的坏分子。虽然几乎所有人都多少受过刘峰的恩惠，但在这个时候大家都一致选择了和他划清界限。

但我还在揣测另一种潜在的心理：人们以前把刘峰当作神一般的存在，或许就是潜意识里对刘峰好的不信任。因为他们不相信人性，不相信世上有刘峰这样纯粹的好人。也许他只是善于伪装，通过扮演好人，混得所有荣誉，然后就可以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了。毕竟在那个时代，学雷锋标兵是被极力彰显的对象。而今跌落神坛自然验证了他们的想法：没这样的好人。而且在刘峰褪去光环后，他们会觉得他更坏。你本来就跟我们一样，偏偏装得不食人间烟火，这太可气、太可恨了吧！世人最讨厌伪君子，宁可对方是真小人！

所以触摸林丁丁事件之后，可能会有人想：瞧，我就说当初不对吧？果真是假的，果真是伪君子，果真跟我们一样龌龊下流。所以审问他的干事简直就是在赤裸裸地诱导他承认，他的思想是肮脏的、行为是无耻的。什么纯洁的情和爱？不过是耍流氓而已！他们这么揣测，或许也是为自己肮脏的思想寻找更多存在的合理性。瞧，雷锋的内心实际上跟我一样！

好人的结局

元杂剧《窦娥冤》里一段唱词自我第一次看见时就震撼了我：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这是怎样的世道？好人不一定有现世的好报，这对人们的价值观自然会有强烈的冲击。虽说人类的内心都有追求光明美好的一面，但现实的残酷有时让人充满绝望。

《芳华》中刘峰做尽好事，只是因为一次瞎眼的爱情就被集体抛弃；后来在战场上，他出生入死，又看见了太多血肉横飞、青春消亡；回归生活，他落魄不堪、穷困潦倒。原著里刘峰后来得绝症死了。或许是因为这个结局太凄凉了，电影对此做了改动，让他病得康复，并与一直倾心于他的何小萍最终生活在了一起。这种结果或许给了我们脆弱的心灵一点安慰，但可能也只是编者给电影“凭空添上了一个光明的尾巴”。不过非常理解原作者严歌苓的这种改编，毕竟生活的黯淡需要光明和希望的指引。

所以就让我们努力珍惜善良、善待好人，在人性自私自利的历史长河里争取多制造一些温暖、公义和慈悲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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