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茶选摘
灞源中学
一纸调令入深山，
灞源中学执教鞭。
村民茅屋惹心痛，
贫娃失学我泪潸。
渭南师范毕业的我与蒲城师范毕业的王改侠结为夫妻，两人同时进校教书是有困难的，经过权衡我自动放弃教书让改侠进了学校。村上一时说什么的都有，乡党们叫我“窝囊废”，妈妈骂我瓜怂，放着轻饭碗子不端让给人家，一看就是一个受罪模样，就连自己的亲朋好友也用怪怪的目光看着我。可也有人赞扬我，说我有眼力，站得高看得远，思维超前，决策能力超过了自己的年龄。
不是心计，是无奈之举，虽未进校，可天无绝人之路。县教育局让我在县体委集训，参加渭南球类运动会，白村学校校长张宏钊多次上门邀请我顶教。记得那年，家里还正忙着盖新房，学校以每月49元高薪聘请我筹备安村乡全网区春季运动会。运动会举办得很成功，规模空前，史无前例，受到了全乡五个辅导网区的赞扬。就在下半年的一天早上，劳累一天的我还在梦中，大队书记雷义海隔窗把我唤醒，递进乡政府转来的一个通知，让我去县文教局，说有要事。我立马起床，抹脸整衣去局里见到了人事科长马耀先。马科长让我看了局里发的红头文件，请我尽快去蓝田县灞源中学任教。可以以教师的身份踏进学校的大门，而且是县办中等学府，月薪38.5元，我喜出望外。村上人的议论和母亲的担心终于可以划上句号了。蓝田县灞源中学是我人生新的起点，也是我真正迈向社会的第一步。
灞源是灞河的源头，灞河又是唯一向西流动的水流，在灞桥汇入渭河后向东流入黃河。
灞源距离县城五十多公里，从县城出发，路经李后、普华镇、许庙镇，穿越汪锋旧居，绕行千年蓝田猿人遗址进入山区，翻过张家坪镇直下三十里便可到达目的地灞源镇。灞源中学坐落在镇上方二百多米处，虽不是高楼大厦，可远眺一排排整齐的红瓦平房阶梯形悬挂在山腰中，比麦积山的悬空寺还美丽壮观。校门前是一片水稻田和肥沃的玉米地，还有一条小溪，便是灞河的源头。小桥流水环山聚增，并以自然山石、怪石作背景，形成了绝世之作，特别是小河瀑布、流峪飞霞、一面石头两面山等景点以及古房屋和众多寺庙招来了国内外游客，也吸引了周边乡镇和山外学生来此读书。
灞源中学共有13个班。说来也巧，中学校长是我上高小时的教导主任。他是灞源人，地方口音很浓，习惯把“弯弯”子说成是“歪歪”子。按县教育局调令，应安排我为高中专职体育老师，是替换原本地的工分体育教师的，可校长不想辞退他，于是给我戴了个高帽子，说：“我的学生我了解，白鹿原上的学生无弱兵。”我听老师的话，服从组织分配，任初中二年级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在任教中我关注现任的体育老师，体育老师人长得也白净，人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白娃，他的体育知识和教学水平马马虎虎，对篮球的训练不讲技术配合和战术套路。在初年级的单双杠体操课时，他既不让学生进行热身训练，又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直接要学生按照他示范的动作去做，别说误人子弟了，学生安全都保障不了。校长心里不知道是怎样想的，也可能是我嫉妒多虑了吧！
还有一名同我一块来学校报到的原许庙中学高中语文老师常志忠，他是落实政策二次任教，语文教学水平在县上也是一流的，可来后近两月学校没有给他安排课程，平时校长也很少搭理他。这事反映到县教育局后，校长受了批评。说实话，校长地方观念强，有欺生排外思想，他不但不理解山外同志远离家乡进山献爱心的苦衷，平时还总爱找山外老师的毛病。新进校的老师，想在山里买块木头加工木箱存放东西，他就嚷嚷说，不好好教书，贪图便宜。那时是小礼拜，只有一天假，山外教师只能在家住宿一晚，第二天早上就得赶返校班车。班车每天一趟，不少同志误了车，只得吃过中午饭后就出发，徒步赶路参加学校星期天晚上的教师例会。遇上雪雨天，有些同志因迟到常常挨批评受歧视。我家在县城以西，路途遥远，因为担心迟到，每学期只能回家一次。记得我走时儿子只会翻身爬行，回家时可都能东跑西奔喊爸妈了。有年寒假大雪封山，没有返程班车，山外教师只能用木棍探路，翻雪山过冰桥。其中有位叫段凤祥的老师年近六十，腿有残疾，春节放假，回到家时已是大年三十晚上。
我深知教书工作来之不易，对语文的教学不耻下问，认真教研，吃透教材，精心备课，每节课都做到了一丝不苟。第一学期，我给初二代课，三个班统考语文平均分数前茅，好几位老师把孩子送进了我代课的班。第二年我被调整到高年级代语文课，可县教育局不知道，仍直接让去县体委当县少年男排教练，执教任务完成后又抽调我参加全国篮球大赛渭南赛区裁判工作，安排我担任记分员。记分员要求眼疾手快做到记录准确无误。赛事结束后，国家体委要求渭南体委对有发展前途的青年裁判进行代训，我名列其中。不料培训中途突然接到县体委通知，说灞源中学高年级语文教学在攻关阶段，要我顾全大局，立即返校。从此，我结束了自己热爱的从教体育的工作。后来听王世荣老师讲，因为我中途退出，只能申报国家篮球二级裁判(记分员)。可裁判证件我一直未拿到手，可谓遗憾啊！当然这是后话。
我虽然未从事体育专业，但业余锻炼打球还是坚持着。学校篮杆环高度不够标准，而我臂长，以弹跳高的优势能像姚明那样起身灌篮，三大步上篮更如翩翩起舞，姿势多样。我打篮球时，住校学生不顾吃饭，走读学生放学不愿回家，均在操场边围观，甚至还吸引了驻镇单位职工和邻村村民来看热闹。一次我的球友县级篮球队员韩鹏来校一起练球，为了保持形象风度展示球艺精湛，我俩私下商议互不设防，纯属表演，既注意投篮的优美动作，也达到几乎百发百中的目的。旁观者一时三刻还看不出来，只是连连拍手叫好，大家纷纷议论说：“真是名不虚传，县级水平，重量级的比赛。”
球艺的传承关系把我同周围村民和单位职工的距离拉近了，平时村民家里的孩子有个头疼脑热或重要之事都要去镇上粮站用粗粮换几斤粮票，凭粮票再买回几斤白面和几把挂面给孩子补补。那时粮油统销凭证购买，每置换一次仅限五至八斤，还要村上证明镇上盖章。而我可以不要任何证明，一次置换高达一百多斤粮票。不是投机倒买，而是我本人的口粮补贴。按定量每人每月三十斤，粗细粮四六开成，而我要吃饱最起码得四十五斤。另一个补贴办法就是吃土豆。在土豆收获季节是很便宜的，可以暂不吃或少吃主食，而用土豆充饥。土豆也可一豆多吃，小的煮着吃，大的切片切丝炒着吃，巧吃就是招待客人的洋芋糍粑，吃法和现在的水围城玉米搅团一样，糍粑烙饼切丝还可以作为下酒菜。
灞源老乡十分好客，特别是对山外教书老师显得更诚实憨厚、热情大方，只要投缘，除上等佳肴外，还会把过年烟熏大肉和自家酿的陈年白酒拿出来招待客人。灞源人看敬酒按当地习俗，以当众喝醉者为喝好，若你不喝或少喝，认为客人瞧不起主人，他们就会垂头丧气，甚者大发雷霆。若你没酒量，就须提前声明一口不沾。主人还是通情达理的，会放你一马，不过还要嘱咐你一定要吃好、玩好、照顾好自己。
我在中学任教时，对学生要求还是十分严格的。我当学生时，受老师的影响，在任工分教师时动不动就体罚学生，这种恶习延续到现在。我初来学校时，我班一名叫李敏的女同学在早操时老是说话，我多次批评，她还是漫不经心，好像在试探我性格的软硬。有天早上，我随队出操下坡时踩在一粒小石头上摔倒了，而且摔得不轻。这位同学突然拍起手大喊起来：“好！咋没栽死？栽死才好咧！”我气上心头，顺便给这个同学一记响亮的耳光。她捂着脸哭着跑了，没有听课，趴在课桌上整整哭了一个上午，眼睛哭肿了，声音哭哑了。我后悔了，后悔不该打她，后悔出手太重。下午我安慰她，向她道谦，反倒碰了一鼻子灰，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她气咻咻地冲着我嚷嚷：“不要你管！你是棒槌打人手摩挲，假慈悲。”看得出她是一个性格倔犟而又聪明的孩子，她流的不是软弱的眼泪，而是委屈愤恨的泪水。她人小，天生漂亮活泼，是深山里的俊样，在那样的环境下还能说出这般话，还真不简单。那时我就看好她。
李敏同学接下来三天没有到校，也没有请假。我出于内疚，星期六我让李敏同村的一位男同学引路去家访。我们踏着山石，大约翻过三座小山，跨过无数个小溪后终于到达另一山沟口。山口只住了几户人家，男孩的家就在这里，可去李敏同学家还要走二里多路。
山沟里实在是凄凉，只有两家住户，都是土坯墙，茅草屋，屋前有一大平面山石，屋后是二十米高的悬崖峭壁，看得出房屋是在凿山劈开的一个空间里建造的，屋的右侧是用玉米、高粱秆围起来的拉屎撒尿的茅房，茅房大个子男同志还是掩不住头，当然大便的男女和小便的妇女小孩蹲下来倒是严严实实。
不巧她家门上挂锁，还好隔壁有一位老人听到动静搭话了。老人得知我是李敏的老师时，说：“我是李敏她伯，孩子有病多日，高烧不退，不知她爸带她去哪里看大夫了，临走时让我照看门户。”那锁子是样子货，老人随意用一根铁丝就捅开了。屋内陈设简陋得无法言表。我坐在炕边后，问老人李敏家里还有什么人？她大伯说：“没有了，她娘走的早，就父女俩。李敏这孩子争气，有出息，方圆几十里考上县办高中就她一个，听说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她爸为了孩子没少吃苦，我是她爸的亲哥哥，全家人盼望她能走出大山，光宗耀祖，嫁个好人家。”我心都碎了，解放快30年了，灞源多数仍是茅草屋，还有那么多贫困失学娃。幸亏我身上还有几块钱，几斤粮票。“这两斤粮票和一块钱给您老人家留着，其余的请您转交给李敏的爸爸，这是我的一点点心意，我还会来看他们的。”我怀着一颗愧对孩子的心这样说。
第二年我要出山了，要去一个大城市里生活，可我没有告诉同学们走的具体时间，只是在最后的一次课堂上打了个招呼：“同学们，我深知任班主任期间，有许多误人子弟的地方，特别是我的坏脾气和教育孩子的方法过激，伤害了一些同学，请你们多多包涵……”全班同学都哭了，特别是挨我耳光的李敏同学哭得死去活来，泣不成声。我深深感到，她的这次哭和上次哭截然不同，上次是气愤，这次是难分难舍，用她的话说：“经过长时间的相处，我们之间有感情了，老师，我爱你，舍不得你走。”对！老师也爱你们，也舍不得离开你们。
为了不让学生受到影响，走的前一天我没有去班里看望学生。可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也可能是他们的预感或猜测，在那秋风扫落叶的月夜，前来为我送行的学生在教室里等了一个晚上，他们送给我的都是地方土特产，有栗子、木耳、核桃，但更多的是家产土豆，这些礼物在那时都是很贵重的，是很值钱的。有几个学生还凑钱买了玻璃杯子。我只在中山服口袋装了几个核桃。我谢过送行的老师和同学，趁天还未亮就匆匆离开。后来学生来信中说，那天李敏的父亲用毛驴驮着一个大木箱准备送给我作纪念，可惜我早走了一步。那不是木箱，是他父女的一片真心，比金子还贵。
我到了新的单位，几乎每天都有几封老师和学生来信。为了不使大家分心耽误功课，我给学校教导处写了一份告学生公开信，并让我代的那个班的新的班主任在班上宣读：“你们的心意我领了，收到信后请你们也不要一一回信，老师是不会忘记你们的，只要你们安心努力学习，定会走出大山，这才是老师最大的欣慰!”当年这些学生比我小不了几岁，有的还和我同龄，如今想必早已为人父母，甚至当爷爷奶奶了，但不知现在生活怎样？李敏同学考上大学没有？人在哪里？灞源人民过上好日子没有？时隔四十三年，我已古稀，不知有生之年能否再去灞源一次，和我的学生见上一面。
张忠义，网名青山浮水出，陕西蓝田县人。曾从事体育，教育、新闻，卫生，行政等工作，研习书画，有多篇文学和摄影作品见诸报刊杂志，出版有长篇纪实文学《人生如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