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上坟
老祖宗留下一个规矩，每年过年前，每家都要去给已经过世的先人上坟，没有什么祭拜形式，就是去坟前烧几张火纸，自己本门四代以内的，放一封小鞭炮，向先人禀报家里的顺或不顺，并祈福许愿。
今年上坟，族里约在腊月二十八，就是过年的前一天，一大早，山娃爸就从阁楼上抱了一大捆火纸下来，找出象棋棋盘，把棋盘擦的干干净净，放在堂屋的小桌子上，然后从里屋里挑一张最新的100元大钞，上面还是四个伟人的老版钞票，递给山娃，让山娃打火纸，这些事这之前都是山娃爸做的，山娃和海川只是跟村里的堂兄弟一起去山上上过坟，打火纸，山娃根本就不会，山娃一脸迷茫的看着父亲。
“山娃，你长大了，过了年，你就十八岁了，有些事，父母帮你干不了一辈子。”山娃爸示意山娃把钱先拿着，“我和你妈，总会老去，来，我教你！”
“每次打火纸前，先洗干净手，以示对先人的尊敬，然后把火纸拿一叠过来，放棋盘上，放平，每次不能放太厚，最多不能超过一寸，老话有：纸不过寸之说，因为古时候，祖先们打火纸，是用一个铜钱形状的铁铳子在火纸上用铁锤敲出镂空的铜钱形状的孔，这铳子每次最多只能打穿一寸后的火纸，于是就有了纸不过寸之说，现在很少有人还用铳子打火纸了，但这规矩留了下来。”山娃爸拿了一寸厚的纸示范给山娃看“把你手里的钱有人头的一面朝上，一般情况和古人写字的顺序一样，从右往左，将钱角对齐火纸的一个角，一般的火纸的宽度刚好是100块的长度，把两个角对齐，如果纸宽了一点点，没关系，把钱上人头朝向的那一边的直角对齐火纸的直角，另一边余一点就是了，如果火纸不够宽，就得想办法了，把钱和火纸一个方向摆，钱摆好了，用左手扶住纸并压住钱，用右手使劲的拍一下，打一次，用指甲在火纸上划个记号，宽度不够的火纸要划两个垂直的边，然后把钱对齐指甲划的印，再打下一次，最后有空余不够钱这么大的，就用硬币，也是这个方法打，反正就是尽可能排好版，多打几次，不能打不完整的钱，不然到那边，先人没办法使。”
山娃按父亲说的打好纸，山娃爸就开始教兄弟俩折火纸，火纸是长方形的，先将打好的纸用左手捏紧宽度比较小的一边，然后把火纸右边往左边弯，弯过来后，捏紧另外一边，然后松开左手，再把火纸放平，之后又用左手开始重复前面的动作三四次，纸就像梯级一样分离好了，这时候把火纸两个最长的边对齐后用力对折压出印子，再把驳出来的梯级一张一张的抽出来，按压到的印子对折压瓷实，再把两个二分之一边对折，压平后就可以了，据说这是老祖宗折银票的折法。最后再将折好的纸三张一叠，用麻布袋子装好，就可以了。
打好火纸后，吃了两口面条，堂弟就过来喊山娃出发了，这次是大哥带队，去年以前每年都有一个“远”字辈的叔叔带队，一行人有二十一个人，除了九哥拉肚子没来，“海”字辈的男娃都来了，听山娃爸说，之所以都要来，是因为很多祖坟都是明清时代的，那时候没有老祖坟，都是哪里是自家的地，就葬在哪里，比较零星，如果有人不来，可能会记不住或者昴了老祖宗的坟，如果一关坟，过年和清明没有人上坟，别人会以为是绝了后的孤坟，对家族不吉利。
山娃看到了刚结婚的四哥，还有十二娘家的十九弟和九爷的孙子十六弟，山娃又想起了那天在自死窑的事，和后面进了派出所的事，心里好不是滋味，这十九弟和山娃平时关系好的很，这时却热情不起来了，山娃一再告诉自己，这事跟十九弟甚至十二娘都没有关系，可是又没有理由来说服自己。
刘家祖坟涉及范围很大，东边到匄家洼，北边到白芼沟顶，西边到五坟窑、大西沟，南边到龙门洼，这一圈下来，少说也有25公里，好在一大伙人有说有笑走路不累，连最小的二十二弟才九岁，一路上也没喊哪个背他。这就是山里的娃子，山里的基因吧，天生能走山路。
途中很多坟因为中间长出树了，坟都看不出坟的样子，只有三两个石头堆在一起，能看出有人工堆放的痕迹，大哥说这儿是一个老祖宗，大伙儿就依次开始烧纸，大哥说总共有309个坟，祖上从山西大槐树下搬迁过来以后，到“海”字辈已经是第三十二代，有600多年了，祖业是开油坊帮乡里榨油的。这个和山娃爸说的基本一致，每年大伙儿上坟时，带头的都会把这一段说一说，现在应该是33代了，有三个侄子都会满地跑了，明年四哥的孩子应该也要出生了，要不是政府只让生一个，估计大嫂子、二嫂子、三嫂子早生第二胎了，可惜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侄女，三个侄子一个比一个皮，简直就是没有剿干净的土匪。想到这几个小侄子，山娃笑了，不知道他和娟子的娃娃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皮，娟子？还早着呢，约好了，都考上研究生了再考虑生孩子。山娃喃喃道“至少还得十年！”
爬到东关庙眼儿了，这儿埋的是山娃亲祖奶奶，据说这地还是山娃爸出师后看的第一块阴宅，山娃爸的师傅对这块地很满意，说山娃爸能从古庙下方找到风水地，就咱们山娃爸已经出师了。据说当年这地神奇得很，当时开茔的时候，山娃爸特别叮嘱，此茔只能挖一尺二寸，绝不能多挖，山娃爸回去帮忙处理其他事情去了，开茔的挖到一尺二寸时，杠子头说，还是多挖一点的好，万一棺材放下去，放不完，就对子孙后代很不好了，然后就又接着往下挖，第二下就挖出一个冒白烟的窟窿，把开茔的吓坏了，说冒了地气，赶快用泥巴去糊那个窟窿，山娃爸知道了，气坏了，说破了就破了，糊是肯定糊不住的，后面刘家山娃这一房好像也没出什么事，大家一直在津津乐道的说这件事，但是山娃爸从来不给任何人看阴宅、阳宅，要说看个起灶、落床、远出、结婚、发丧的日子时辰什么的，山娃爸就看，而且不收任何回馈。时间长了，除了东关庙眼儿的传说以外，大家都以为山娃爸根本不会看风水。
东关庙眼儿的祖奶奶的坟是村里最高的坟，站在山脊上，把整个村子一览无余，一条小河就是一个延长了的“S”从村子里穿过，河两边有好几百亩田地，河经过了吴家大院，流到刘家大院，再到何家住的下洼，记得有一年，山娃爸带山娃正月十五爬山到这里给祖奶奶点亮儿，山娃爸告诉山娃，这三个院，分别坐落在三个鲤鱼晒滩的风水地上，上游吴家大院的风水最好，刘家和何家的差不多，但是吴家大院为了显赫家门，在院口修了个大牌坊，牌坊太大，把地给压坏了，一个鲤鱼，又不是赑屃，哪托得动那么大的石碑，吴家正在一步步走向衰败，好像事实也如此，吴家这四代人出了十几个单身汉，有六七个都是五十岁左右患各种疾病就去世了，还有几家没有生儿子，在那个时代，也算绝了后。山娃爸还说，当年葬祖奶奶，应该是有人使坏，现在风水被破坏了一部分，这一部分就刚好是山娃两兄弟，还叮嘱山娃千万别再指望老祖宗给你什么好，要想好，全得靠自己！山娃当时特别恨那几个开茔的，后来就没当回事了，山娃两兄弟小时候虽算不上吃百家饭穿百家衣，但那个时代，农村的孩子，童年大抵都差不多，但是山娃两兄弟好像从来没有生过什么病。
山娃想起这几天才发现忽然老去的父亲，感觉心里空荡荡的，父亲来了，自己却还不能独当一面，弟弟就更不用说了……
大伙儿决定在这山脊上休息片刻，然后往匄家洼赶，山娃想起父亲的话，祖奶奶坟后面就是东关庙，里面住着东关老爷，虽然庙在以前破四旧时被毁了，但是地上还横七竖八的倒着刻有精美石刻的石碑，这个庙在以前应该也不大，但再小的庙，也都住着神仙，山娃按父亲的吩咐，給东关老爷也烧了几叠纸，想想这庙，在没毁之前，多少人汗流浃背的爬三四里路前来上香许愿，现在，只剩下老刘家每年上坟时给他捎那么一炷香、几叠纸，东关老爷曾经保佑过的子民，都像躲瘟神一样，不再来了，说不定，相当一部分还参与了当年砸庙的行动。山娃摇摇头，把快烧完的纸钱往一起拢了拢，自言自语道“这就是人心啊，东关老爷，您和我差不多，想保护别人，还被别人扣了屎盆子，疯子说得对啊，人心险啊！”
山娃转念又一想：神通广大的东关老爷，都拿那些小人没有办法，何况自己这凡夫俗子，而且是还没长毛儿的凡夫俗子！罢！罢！罢！阎王让你三更死，谁能留你到五更？
稍作休息，就又开始往前走了，前面半山腰有一个很小的坟，与其说是坟，还不如说是一个小土堆，这里面埋的才是真正的大哥，现在带队的大哥本来是二哥，埋这里的大哥天生残疾，十九岁死的时候，还不到一米二高，是侏儒症，后面又染上了肺结核，家里人无力医治，怕这病传染，直接把他送到自死窑，听说最后是咳血死的，吐了小半盆血，自死窑半个洞都染红了，就往洞里塞了很多柴火，因为自死窑里面是密封的，不能排烟，柴火烧的很慢，烧了两三个小时，火才灭，石头受热，洞也塌了一点点，过了两三天才去把骨头捡回来埋在这里，还有人说，大哥根本没有得肺结核，是感冒了，家里人不想治，就把他背到自死窑，他自己跑回家两次，后面因为身体太虚了，就跑不动了，但是在自死窑半个月都没有饿死，家里的狗老是从家里偷东西去给他吃，还偷水瓶子灌满水给送去。再后来，感冒引发肺炎，咳血死了，家里人为了掩人耳目，说是肺结核，怕传染就放火烧了，火烧到晚上，家里的狗又偷东西往那儿送，看见洞里着火了，为了救主人，就跳火里也烧死了，当时一个村子都听到狗的惨叫，有好几个小孩被吓生病了，因为大哥没有结婚，不能进祖坟，就埋这了。如果第二个说法是真的，里面就还有一条老狗。大哥活着的时候，基本一直被关在家里，很多堂兄弟根本不知道这个人，一直以为现在的二哥最大，就把二哥叫大哥了，那个大哥就连山娃也只见过一次，就是大哥死的那一年，山娃才四岁，隐隐有点印象，二哥应该是十七岁，听说是那一年二哥要定亲，怕女方家嫌弃这边家里有残疾人才把大哥整死了，好像大爷爷也是这事没过多久就气死的。后面就更加没人知道这事了，二哥就被叫成大哥一直到现在。哪个版本是真的，已经无从查证，那个年代的肺结核真的是绝症，而且还传染的很厉害，这个倒是真的。
带队的大哥，在这坟前烧了几张纸，山娃也跑去烧了几张，其他堂兄弟也想烧，大哥说：“算了，烧了他也没地儿用，如果真有地儿用，烧多少也不够。”
一行人速度倒是不慢，才小晌午，就走了一大半了。一路上，除了山娃，其他人都在海阔天空的谈人生理想，兄弟们能凑这么齐的，好像只有在明年上坟的时候。山娃看到东关庙的荒凉，想到死去的大哥的传说，再想到自己的被冤枉，觉得心里发闷，闷得呼吸都费劲。索性就不想了，还不如看看这一路的风景，平时在村里根本看不到，这些山，每一个山头都有自己的名字，以前山娃爸带山娃放牛或者上坟时，都会一路给他讲每座山的名字的来历，讲每座山上有哪几处风水宝地，有哪几处绝地，并很认真的分析给山娃听，还拿已经葬了人的坟地的后人发展情况来印证自己的分析，但从不对未来做预测，山娃问以后怎样时，山娃爸总是一句话：事在人为！先人只能佑你三分，想成器，七分还得靠自己。
这里面最有名的山，莫过于龙门洼下面的关门山了，关门山，和村里那条河几乎是垂直相遇的，就像一个威武的大门，就那么静静地矗立在两山之间，小河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在山脚下打个照面然后一个猛回头，从旁边溜走了。
传说，这凤栖村（那时候还叫凤栖寨）往北15里有座很大很高的山，山里住着恶莽母子俩，这大恶莽是南海龙王的妹妹的外孙女。小恶莽垂涎五彩凤凰的美貌，多次向五彩凤凰示爱，凤凰每次都拒绝了，后来恶莽就把气撒到村民身上，一时间，村里鸡飞狗跳满目疮痍，五彩凤凰去找恶莽算账，没打赢恶莽，并被恶莽用尾巴缠住，逼五彩凤凰就范，正在万分危急的千钧一刻，正在龙潭河洗澡戏水的北海龙王的第五个儿子——狻猊看到了，狻猊和恶莽大战了三天三夜，终于把五彩凤凰救了下来，并把恶莽打跑了，恶莽因为受伤太重，跑到一条大河边上就死了，恶莽的尸水流到河里，河水都变成黑色，300年都不能变清，于是这条河就被叫做黑水河，离凤栖村差不多30里，狻猊和凤凰都受了伤，在凤栖寨养伤，两个日久生情相爱了。
五彩凤凰说喜欢芦花，狻猊就到四处去找芦花的种子，恶莽的母亲知道了，为了报仇，就变成一个采药的老太太，将茅蜡的种子当成芦花种子送给狻猊，狻猊就在小河两边种的满满的，结果秋天的时候，满河的茅蜡，茅蜡的花絮上含有蜡油类的东西，四处乱飞，这含蜡油的花絮只要见到羽毛就会粘住，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五彩凤凰的羽毛被粘满了茅蜡花，飞不动也走不动，狻猊去找那老太太，哪里还找的到，这恶莽的母亲又变成一个老爷爷，骗凤凰说，这羽毛想清理干净，用火烤一下，蜡融化了，自然就掉了，凤凰怕自己笨重的样子会被狻猊嫌弃，就听了那老头的话，用火烤，蜡油一见火就烧了起来，怎么扑也扑不灭，纵使凤凰跳到水里，还是灭不了，五彩凤凰就这样烧死了。她死前挣扎时在山谷里留下了大大小小八九个像水缸一样的坑，这个小山谷就是现在的石缸沟，那些个石缸现在还能看到。
狻猊回来后看到已经没有气息的凤凰，哭了个天昏地暗，就跑去掘地三尺的找那老恶莽，终于在那大山上找到了，狻猊正要杀那恶莽时，太白金星带着文曲星、武曲星来了，劝住狻猊，把那恶莽变回老太太，终身禁锢在那大山上，山脚下就是小恶莽葬身的黑水河，这山现在叫老母山。太白金星下凡的地方就是凤栖寨往西30多里的三官洞，狻猊和太白金星回去时舍不得凤凰，就在途经一座山时吐了很多雾，然后乘太白金星三人不注意，悄悄跑回来看凤凰，看完凤凰，狻猊也无心再返天宫，想去南海找龙王算账，就发起大水，顺河南下，太白金星一看天象，知道狻猊要往南逃，肯定不能让他到南海闹事，就拂尘一挥，搬来一座大山挡在河中间，这才把狻猊带回天宫。
太白金星下凡的地方就是风栖寨往西30多里的三官洞；狻猊吐雾的山，就是现在的神雾岭；挡狻猊南下的山就是现在的关门山；狻猊最后和太白金星升天的地方就是现在的龙门洼，祖先为了纪念狻猊的重情重义，还在龙门洼修过庙，破四旧时被拆了。五彩凤凰死后化作一个漂亮的仙女，骑在一座马背形状的山上也升天了，凤凰骑的那座山，现在叫马鞍桥山，在山娃家正对门；村子里的那条河，就被叫作茅蜡河，现在河两边还是漫野茅蜡，芦花在鄂西北很常见，唯独茅蜡河这上下十里你找不到！
山娃回味着老人们传下来的故事，想象着当年的打斗情节，觉得爬山也没有那么累了。一圈坟上下来，回到家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个个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山上有很多救命果，但谁也不敢吃多，吃多了，拉屎必须要用棍棍儿往外扒拉，甚至根本拉不出来。小时候放牛没有少吃过棍棍儿扒拉屎的苦，扒拉完了，至少两天走路都走不利索，屁股那叫一个痛啊。
晚上正准备吃饭，四哥来了，说过完年想跟别人一起去山西挖煤，让山娃爸看个出门的日子，“煤窑年年都在死人，你往那儿凑什么热闹？”山娃妈永远是心直口快、口无遮拦。
“放什么狗屁！”山娃爸狠狠地瞪了山娃妈一眼，“你啊，这张嘴……没得救了。”
山娃妈被呛了两句，嘟囔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了。原来四嫂子怀孕了，去查了，还是双胞胎，孩子大概在明年农历六月底出生，农村的家庭，条件都不好，这才想和朋友一起去山西挖煤，那几年就挖煤工资高点，山娃爸把万年历翻了两三遍，在整个正月也没挑出个好日子，四哥说那边都说好了，最晚正月二十六要上班，一个班组的人员是固定的，他要不去，人家就找别人了，山娃爸最后咬了咬牙说：“只有一天好一点，是正月二十二，但是如果那天早上要是变天了，不管下雨还是下雪，你都不能走！”
四哥答应的很干脆：变天就不走！山娃妈留四哥吃晚饭，四哥说四嫂子在家煮好了等着呢，非要回去，山娃爸也没有再挽留，把四哥送出好远，一路走还在一路叮嘱，变天莫出门。山娃跟着去送的，总感觉四哥走路有点轻飘飘的，也许，路上有冰吧。
（未完待续，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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