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借钱
在医院的住院费，前面一大部分都是吴顺华家里交的。山娃妈能下地走路了，海川也回学校上学去了，毕竟马上要中考了，山娃虽然很恨父亲没有保护好母亲，但是这些天看到父亲沉默寡言的样子，知道父亲已经付出了几近全部，他就让娟子在学校帮他请了长假，留在医院帮忙打打下手，没事就陪母亲聊聊天，扶母亲到走廊里走走，帮忙洗洗衣服什么的。
端午节快到了，吴家垫付的医药费也花完了，吴家说已经垫付了八万多，已经没钱了，还说什么这个事现在还没有找到吴顺华，具体情况谁都不知道，要等找到吴顺华，法院判决了再给钱。山娃爸只好在医生的建议下，把母亲转到郧西县人民医院。到县医院也好，离山娃学校也就两里路，山娃白天回学校上课，晚上就回医院和父亲轮流着照顾母亲，还可以每天从学校带两壶开水。娟子也隔三差五的往医院跑，帮忙给山娃妈擦擦身子。
到县医院后，每天也还是得好几百块费用，很快山娃爸这些年攒下来的一万多块钱也所剩无几了，可医生还是说现在不具备出院条件，伤口和软组织伤根本没有恢复，山娃爸和山娃一起回村里借钱。
家里的猪啊、鸡啊这些日子都是三嫂子和七叔他们两家轮流着帮忙喂，山娃爸一回来，三嫂子和挺着大肚子的四嫂子就来问长问短了，三嫂子又拿了七百多块钱，递给山娃：“山娃，人家欺负咱们，咱们自己可得看得起自己，这钱，是前两天家里卖油菜籽的钱，八叔，你莫开腔了，拿着用就是了，八娘没事就好了，不能耽误了山娃两兄弟学习，我们都在等山娃出息……”
山娃爸知道，这钱肯定不是山娃三哥刘海权答应借的，只是三嫂子性格比较强势，刘海权比较怕她罢了，“他三嫂子，这钱……可不能让你和海权闹矛盾啊，八叔是缺钱，但……”山娃爸说道。
“那就是了，我家现在没什么用钱的地方，八叔，你就先救救急，八娘还在医院躺着呢！”三嫂子把钱塞到山娃手里，“山娃好好读书，出息了，再和这些杂碎算总账！”
“八叔，三嫂子说的对，你就先收了！”四嫂子接过话茬“我这是马上要生了，不然海林走的时候还留了两三千块钱，你们还能应一下急！”
“桃祥，你就不要再说了，你的钱，生孩子都不一定够，心领了！”山娃爸瞅了瞅四嫂子的大肚子，想说什么，又没有说。
“这儿是我妈刚才收拾的几个鸡蛋，给八娘补补身子！”四嫂子递过来一兜子鸡蛋。
三嫂子非要让山娃两父子去他家吃饭，山娃家有两个月没开火了，推辞不过，就和四嫂子一起去了。吃完饭，天还没怎么黑，山娃爸从来没问别人借过钱，有点怕别人拒绝，就等到天色打麻糊影儿了，才去村里借钱。
第一家是在村里开粮食加工厂的吴顺杰家里，吴顺杰前年开粮食加工厂还在山娃爸这儿借了两千块钱，去年过年还了一千，还欠着山娃家一千块，山娃父子俩走到吴顺杰家时，吴顺杰媳妇儿正坐在屋檐下吃晚饭，看到山娃爸，屁股也没抬一下，把头扭屋里喊了一声：“春生（吴顺杰小名）！刘家表叔来了！”
吴顺杰在屋里应了一声，过了两分钟从屋里拿了一叠钱跑出来“表叔，我一直说要去医院看看表婶，知道表婶住院肯定要花钱，早就想把这个钱给你们送过去的，不知道你们在哪个医院，一拖就拖到了现在，你看这搞得……”外面天有些黑了，看不太清，吴顺杰又进屋把大门头上的门灯打开了，把手中的钱递给山娃爸“表叔，你数一哈，刚好一千！”
“春生，我就不数了，咱叔侄俩，我还信不过你？”山娃爸把钱接过来就要往口袋里装。
“刘家表叔，你还是数一下吧，万一回去了少个一百两百的，说不清，现在假钱又多，万一有一两张假的也说不清！”吴顺杰媳妇儿嚷嚷道。
“没事的，春生，我相信他！”山娃爸把钱塞口袋里“那个……春生啊，表叔想……”
“刘家表叔，想借钱啊？那你就找错地方了，你这一千块都还是春生凑了两三天才凑齐的，现在加工厂效益也不好，当时找你家借钱开加工厂就是个错误，不然欠你家两千块也不用分两年才还了！”春生媳妇儿把筷子在碗沿儿上敲了敲“我嫁过来两年了，连个像样的饭都没吃上几口！早知道就不开这个破加工厂了！”
“表叔，真没钱啊，不然，就不说借了，咱叔侄俩的关系，应该送几百千把块去看看表婶的”吴顺杰随声附和。
“那……那就算了，就当表叔没开这个口！”山娃爸扯了山娃一下“山娃，我们走！”
“刘家表叔，你真不当面看看钱？免得麻烦！”吴顺杰媳妇儿说，“不看，我就把门灯关了哈！”
“表叔，真不好意思……”吴顺杰送了两三步就回去了。后面说的什么，山娃根本没听见，山娃爸两父子像做贼似的逃离了吴顺杰家。
“爸，要不咱俩回去吧…..”山娃喊住了父亲，其实山娃和父亲都知道，这吴顺杰家里并不是没有钱，这几年他的粮食加工厂生意好的不得了，年前还说想买台大的三轮蹦子去乡里收猪杂碎什么的，可人家话都说那份上了，还能怎样？
“不借咋搞？你妈还在病床上躺着，先借吧，借一点是一点，唉……”山娃爸长长的叹了口气，“尽……唉……走吧，能借一点是一点。”山娃爸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到了七叔家门口，站了一会，山娃爸连门都没敲，就又走了，“你七叔肯定没钱了，你五奶奶刚去世，看病应该花了不少钱，走吧！”山娃爸自言自语道。
“你五伯家肯定也没钱，才修的房子，还是把家里的大尖子（骟过的成年公牛）卖了才凑够工钱的，走吧！”
“你大伯家肯定也没钱……”山娃爸就这样带着山娃走了半个村，每到一家门口，站了一下，连门都没敲，就走了，山娃知道，父亲是怕别人拒绝！
“八叔，等我一哈！”三嫂子从后面追了上来，“你们俩莫再转了，去我家里说吧！”
“这！他三嫂子，你这又是干啥？”山娃爸刚走到七爷爷家门口。
“莫问了，你们俩跟我回去吧！”三嫂子喘着气说“好事来着！”
山娃爸和山娃跟着三嫂子就往回走，一进门，看到屋子里有二十多个人坐着聊天。中间坐着一大把白胡子的七太爷和旱烟袋不离手的三爷爷。山娃恭恭敬敬的打了招呼。
“八叔，坐这儿！”三哥拖过一条大板凳，“他们本来去你家找你的，听说你来我家吃饭了，都到我家来了，这不，你前脚出门，他们后脚就进来了，我让媳妇儿去找你们，你们跑太快了，找到现在才撵上！”
“就是，刘家老表，我们都坐半个钟头了，弟妹现在啥情况，你给大家伙说说！”说话的是吴永坤，是山娃的一个表伯伯，山娃自小没少被这个伯伯打过，不过每次都能打得山娃心服口服。山娃很敬畏这个伯伯，他儿子也就是山娃的表哥，五年前就去当兵了，听说在部队混得也算风生水起。
山娃爸简单的把山娃妈的情况给大家说了一下，大家又你一言我一语的问长问短，最后七叔说了句“人没事就好，我们都知道，弟妹还在医院，你一个人跑回来，肯定是没钱了，所以，大家伙都去你家找你，没找到。”
“那，那大家都静一静，我说两句哈，虽然你们绝大多数辈分都比我高，但你们读书绝对没我多，我可是读过中专的，也……也算个高材生吧！”吴顺奎生怕别人忽略了他的存在，这小子读过两年中专，分配到国企上班，现在在家估计是休假。
“老表，还是让七太爷说吧！”三嫂子一边给吴顺奎添茶一边说“七太爷，你说吧！”
“好，那我就说两句！”七太爷捋了捋胡子，呷了口茶“远恩娃子，七爷爷我猜都猜得到，你刚才和山娃去借钱，连一家的门都没敲，你就是被你爹那个什么狗屁中庸之道给害了，中庸了一辈子，也出息不了了！忍了一辈子，被欺负了一辈子，也可怜了一辈子。”
“这屋子里的大家伙儿，一直想去十堰看你们，这里去十堰有那么远，来来回回车费钱都够先华好几天的开销了，大家都说等她彻底的出院了，再去看，今天你一回来，大伙儿就知道你肯定没钱了，可你那秉性，让你开口借钱，还不如杀了你，大伙儿就想着把钱给你送去，这不一路找到这儿来了！”七太爷说“大伙儿今儿借给你的钱，都不急着还的，你就放心的先用着！啥时候有，啥时候还！”
“这……这要不得啊！七爷！”山娃爸一下子慌了，他没有想到这么多兄弟街坊来这里，居然是为了借钱给他。
“八孙子，你还要中庸下去啊？人都躺医院了，客气个什么啊？庸才！俗！俗！”七太爷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自己缝制的钱包，颤颤巍巍的从里面掏出一卷钱来，“这里有1700，你也莫嫌少！”
“这！七爷爷，使不得！使不得！……”山娃爸知道这老爷子的钱都是女婿过年过节给几百几百攒起来的，1700要攒好多年。“山娃！过来！跪下！谢谢你七太爷！”
山娃眼睛一酸，两行热泪流了下来，就是父亲不说，他也会跪的，这些都是真正的恩人，他们有一半只是邻居，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倒是那几个真正的亲叔叔们，自从母亲住院以后，都避之不及似的，山娃不怪那几个叔叔，因为谁也不知道山娃这个家还能撑多久，还能不能撑起来！
“放心吧！你七爷爷的钱都是干干净净的，不脏！收了吧！我这钱，你就不用记了，他们的，你还是得记个账，以后好还！”七太爷把钱塞到山娃爸手里。
“七太爷，我这儿记着呢，没事的！”三嫂子早拿了个小册子在写了。
“刘远平，2350！”
“吴顺奎，3000！”
“刘远州，960！”
……
一串串人名和数字，山娃时隔多年都能清清楚楚的记得，每记一个名字，山娃都会对着人家磕一个头，兄弟辈的，死活不让山娃磕，说受不起。
“三叔！你的钱，我再怎样也不能收！”山娃爸把三爷爷的钱又塞回三爷爷的口袋，三爷爷又掏了出来。
“远恩子！你不收！就是看不起你三叔！”三爷爷有严重的支气管炎，一说几句话都会咳嗽好一阵子，“我这钱，不白借给你！”
“三叔，你要我帮什么忙都行，只是这钱，我真不能收！”山娃爸又把钱塞了回去，三爷爷又给掏了出来。
“远恩子，你七爷爷也在这儿，你听我把话说完，如果你七爷爷说你不能收，那你就不收！”三爷爷看了看七太爷“七叔，你说个公道话！”
七太爷点点头，示意山娃爸不要再推搡了。
“我是个孤老儿，无儿无女，在咱老刘家，除了辈分以外，看得起我的并不多！那几年我风湿病发作，晚上腿痛的不得了，特别是冬天，睡到天亮腿都还是冰的，我去学校那儿找王医生看腿，远恩子听说了，就让山娃和海川轮流着晚上给我暖脚，有时候还两个一起来，要不是山娃老是喜欢尿床，我真想这腿一直痛下去！”三爷爷说着，用旱烟袋鼓捣了一下跪那儿满脸泪水的山娃“还是海川好，不尿床！”
三爷爷这个倒是没有冤枉山娃，山娃一直到读初二都还在尿床，记得那几年冬天给三爷爷暖脚，尿床了三爷爷总是把干的那半边床让给山娃睡，自己把湿的这半边用旧衣服一铺，一将就就是一夜，三爷爷怕山娃尿床，晚上给山娃做锅盔吃，那时候锅盔在缺吃少穿的年代，绝对是奢饰品。
“我今年都82岁了，算计了一辈子，也孤独了一辈子，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并不是和你五娘吵架吵赢了，也不是当红卫兵时把乡长给斗死了，而是山娃和海川给我暖脚的那两年！前几天你五娘死了，我没有吵架抬杠的了，更加孤独了，我只想，我死了后，我想让你给我抱灵牌！”三爷爷说着把烟袋锅在地上使劲的磕了磕，“如果你不能答应三叔这个要求，不借就不借吧！”
“三叔，不借钱，我也给你抱灵牌！”山娃爸说“你那支气管炎可耽误不得！”
“远恩子，听你三叔的，把钱收了吧，这钱你真得收下！”七太爷又捋了捋胡子。
“这……好，我听七爷爷的，我先收下了！”山娃爸把三爷爷的钱接过来，好大一捆，五块、十块、一块、两块、一毛、五毛、五十、一百的，零零碎碎加起来有2036块之多。
大家看山娃爸把钱都收下了，都找个借口陆陆续续的回去了，七叔和三哥帮忙把七太爷和三爷爷送回去了，三嫂子和山娃父子俩把钱归类，数总数。
账本上记得总数是35296元，现场数下来却是36596元，不知道谁多借了钱少报了数，山娃爸把记得密密麻麻的账本小心翼翼的装了起来，用一个塑料袋子把钱包好。
“八叔，钱不够的话，给我说，千万不要再到村里借了，本来何家表叔还有二叔他们好几家都把钱准备好了，约好了晚上去你家的，后来村长一家一户的去找他们借钱，说如果不借给他，就不能借给你们，刚才这十几二十多个，都是不怕村长的，你要是再去找那些没来的人借，他们会很难做的！”三嫂子把桌子上的茶水收拾了一下，狠狠地骂了一句“狗娘养的！”
“海权在不？”支书的声音“刘家表叔回去没有？”
“李支书，屋里请，海权送三爷爷回去了，八叔在这儿呢！”三嫂子把支书迎进了屋里，要去泡茶。山娃挪了个凳子递给支书坐。
“弟妹，莫客气，我就说两句话，我还得往龙潭河赶，住得远。”支书从怀里掏了一叠钱出来“刘家表叔，这是3000块钱，你家急用钱，先拿着用！”
“支书，你这又是哪一出？我已经借了不少钱了，应该够了！”山娃爸一怔，山娃也跟着一怔，这支书不沾亲不带故，葫芦里卖的啥药？
“莫多想，我只是看不惯某些人的做法，收下吧，你在村里应该借不到钱了，找我借，我来想办法！”支书好像真不会笑，把钱往桌子上一撂“我走了！”
山娃爸还想在说什么，支书已经消失在夜色中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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