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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因
再见悲哀 林忆莲

 
      苏老头在门前的柿子树下,已经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他抬头看着刚发新叶的柿子叶,那嫩嫩的鹅黄色,如一圈圈冥币,罩住了半个天空。

      刚才还有阳光,怎么一下子暗了呢?苏老头全然不知,他到底坐了多久。以往,坐久了,腿会麻,这会儿却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似的。

     苏老头其实没到七十八十,一个甲子刚过两年。他本来身体硬朗,面貌红润,能吃能睡,肩能挑手能提,早喝一盏茶,晚抿几口酒,唱几句山歌小调,与街坊邻里互问寒暖,调笑周旋。虽然老伴离开了八年,可一双女儿对他孝心周到,日子还算惬意。

      不料半年前的一场变故,苏老头便一下子像老了十来岁。他整日坐在门前的柿子树下,对来往于家门口小道上的左邻右舍置若罔闻,别人喊他,他心不在焉地随意地应几声噢 噢 噢完事,看到邻居们用同情的眼光看向他,他才勉强挤出来一丝往日里有的和蔼,然后马上起身进屋去,等没人时,他便又坐在了柿子树下。

       去年十月,前一天还回家给苏老头换洗被褥衣物的大女儿,正是坐在柿树下如今苏老头坐着的这个位置上,给他缝补衣裤上开裂的线头和脱落的扣子。那时候,柿子树叶硕大的叶子还油绿油绿的,满树的柿子比任何年头结的都要大,像金黄的灯笼挂满枝头,把树枝都压得很低很低,苏老头用三根碗口大的树桩绑在一起,把垂下的枝桠都顶起来,这样就依然可以在余威渐减的秋阳下坐在浓阴里了。当时,大女儿正全神贯注地穿针引线,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射到她的脸上,光点在她的脸上闪烁着,一会儿定格在她不描而黛的眉梢,一会又捕捉到她如嘟嗔的嘴唇。小鸟在树桠间飞来飞去。看到这样的情景,苏老头感到了“幸福”,便轻轻地嘀咕一声,要是老伴还在,多好啊。大女儿见父亲嘀咕,回过头来,没说话,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满是对苏老头的关切之情。临走时,一再强调,趁着天气好,把余下的几担谷子晒完,把红薯挖回来,柿子也熟透了时,她就会回来摘柿子。

       第二天午后,苏老头正在和黄伯侃家国天下的时事要闻,小女儿打来电话,一个劲地在哭,说姐姐自杀身亡了。苏老头没听完,手机便从手里脱落,眼前一黑,不省人事。黄伯手忙脚乱地喊来村邻,把苏老头送去了镇上的医院。苏老头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果真还是出事了。”便嚎啕大哭了起来。

     乡邻们都在议论,苏老头的大女儿才32岁,长得如花似玉,这几年,丈夫开始很会赚钱,家境慢慢地让人羡慕了起来 ; 平时她的性子不愠不火,到底是什么事要寻这条绝路,不再顾及苏老头这个父亲。同苏老头关系不错的黄伯还记得,当年苏家的大女儿在择婿时,为了便于照顾苏老头,放弃了嫁去远点的条件更好的人家。可现在,她怎么就舍弃得苏老头了呢?这是一个谜。还有苏老头昏死过去后,醒来时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果真”这两个字里,掩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是不是苏老头早就知道了一些什么让大女儿绝望的事?黄伯听到众人议论纷纷,黑着脸叱责一声,人都死了,别把人往坏处猜,积的口福也是福。众人哑口了,黄伯自己心里的问号却不比众人少,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陪同苏老头,去到邻村,督促大女儿的夫家把丧事办好。

     丧礼过程,从始至终,苏老头都没有问过大女婿什么原因,也没有斥责过大女婿半句,更没有提过任何要求。黄伯觉得该争取热闹点,让大女婿多花点钱,也算是为大女儿和娘家人出一口悲伤委屈的闷气,苏老头说,还有两个外孙子呢,随他(大女婿)的良心吧。

      大女婿没让黄伯失望,把丧事办得很是风光,该花的,不该花的,都没省。黄伯看在眼里,口里不问,心里的疑问更加强烈。黄伯看到苏老头的小女儿,同苏老头一样,在整个丧礼上都不说一句话,只是跪在姐姐的棺材前哭时,黄伯脑壳里的疑团,如膨胀的汽球,搁在心里难受极了。要知道这个苏家小女儿,和大女儿相比是相反的性格,一贯都是泼辣尖刻,有气绝对不忍着的主。如今,好好的姐姐不可能没出什么事说自杀就自杀,可她这样不吵不闹,也太不正常了。但黄伯就是黄伯,除了陪伴着苏老头,为不愿开口的苏老头处理一些必要的事,也尽量冷眼旁观,闭口不言。

      黄伯知道,苏老头三十岁上才有了大女儿,苏老头的老伴儿在婚后前十年,就是怀不上娃。一朝有了女儿,苏老头乐得跟什么似的,一个劲朝着黄伯乐呵的样子,黄伯还记得清清楚楚呢。隔了一年,又生下二女儿,苏老头还是一样乐呵。只有苏老头的伴儿看到又生了个女儿,才躲起来悄悄垂泪,苏老头知道了,劝老伴,一个女儿,半边天,两个女儿,就是整个天了,多么开心的事,你哭个啥,乐都乐不及哩。之后,苏老头的伴儿再没怀过孕,苏老头一如既往地把两个女儿当掌上明珠,宠得不能再宠。

      自从生下小女儿,苏老头的老伴儿身体一直不怎么好,黄伯总是听苏老头嘀咕,当初怀不上娃,吃那么多药,把身体吃垮了,给我生了两个宝,却又忧心没有生个有把的,觉得亏欠我,谁知道是谁亏欠了谁呢?黄伯听到这每句嘀咕里都是心疼和自责,便取笑他宠妻无度,又正色安慰他,有病就去治,你再悔恨当初也于事无补。苏老头的老伴病着的时候,学习成绩好的大女儿便主动辍学,边打工边照顾母亲,等母亲熬了几年过世,她才顺顺当当的说亲,并且为照顾苏老头,选择嫁在不远的邻村。婚后不久,先后生下来了一双儿女,大女婿也开始摸到赚钱心得,日子过得有声有色。那几年,人们总是看到苏老头眉开眼笑,逢人就说可怜了老伴,拼着气儿给他生下这么好的女儿,却没有福气享受。

      这么好的女儿,说没了就没了,换谁都会气傻。黄婶每次听到议论的人还在有鼻子有眼地猜测和谣传苏老头像变了一个人,都会来这么一句。

       大女儿死后的这半年,黄伯几次看到苏老头对回家来给他拆洗被褥衣服的小女儿破口大骂。具体骂什么呢,黄伯也没听清。这个小女儿,从小到大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既没有大女儿的务实,也没有大女儿的温和,并且,嫁出去几年了,也没生个娃,三头两头的同小女婿吵架,吵得不可收场了,就出去打一阵工,关系缓解了,就回来;过不了几天好日子,又吵,又跑出去,又回来……自从姐姐死了之后,她好像突然转了性,不仅把姐姐照顾父亲的事都接了过来,还隔三差五的给苏老头弄好吃的送回来,对姐姐家的孩子也视如己出,宠爱得比自己亲生的还要宝贝。

      把一切看在眼里的黄伯很纳闷,要说以前,苏老头对小女儿没有对大女儿那么顺心顺眼,可能是在心里觉得小女儿没大女儿那么争气,故意威逼她一下,是可以理解的。可现在,大女儿不在了,小女儿也懂事变好了,苏老头却比之前对她差了起来,好像心里搁着什么仇怨似的,这不应该啊,难道他老了,不要靠小女儿照顾他吗?

        没有谁知道苏老头内心的痛苦,自从大女儿死后,他看到小女儿,有嫌恶,还有恐惧,更多的,是自己的苦恼,怄火,伤痛,无人可以诉说。黄伯倒是询问过他几次,问大女儿的死是否有什么不便倾吐的隐情,苏老头总是一脸茫然,支支吾吾的,说人已经死了,再提又有什么用。

       在苏老头心里的隐情,或许是和大女儿的死一样让人痛苦的结。那个傻孩子,在自杀前的两个月前,给苏老头炖了只乌鸡回来,等苏老头喜滋滋地一口酒两口鸡肉吃完,冷不丁地含着泪水说道,老爸,要是哪一天我不在了,你要好好的照顾自己,该吃的别省,不该去拼力的,别拼。苏老头当时就惊出一身冷汗,左问右问,大女儿才在凄惨的哭声平息了之后,道出那个惊天动地让苏老头痛彻心扉,也足够让大女儿无路可寻的秘密。

       从知道这件事以来,这两个月,苏老头的脸上,就很少再有笑容。黄伯总是问他,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苏老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之后似有所思地说,有些事情,哪怕是神仙都不知道该怎么办,难为我家大丫头了呢。黄伯再问什么事时,苏老头把话题叉开,同黄伯说起了春耕,哪块地准备种什么,种什么才能丰产的话。也就是这其间,黄伯来找苏老头喝茶,看到小女儿回来了,苏老头气急败坏地在对着她拍着桌子发脾气,黄伯只听到苏老头在要小女儿发誓保证,小女儿哭哭啼啼唯唯诺诺地在说好。看到黄伯来了,小女儿匆匆忙忙离去,苏老头却还是气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痛苦表情,又余怒未消的样子。黄伯还没开口,苏老头说话了,你什么也别问,你知道的,她姐俩长这么大,我从来没对她们发过脾气说过重话,这是太不争气了,太丢老苏家的脸了,我心里苦啊。黄伯以为是小女儿又同小女婿吵架,苏老头教育她,便也没有在意。

      又过了两个多月,苏老头的大女儿,过世已经九个月了。正是春盛时节,到处都是绿意盎然,燕子叽叽喳喳地绕着屋檐飞来飞去,苏老头坐在柿子树下,一口茶一口酒地闷着喝。柿树光亮的叶子很均匀地散开,如一把绿色的大伞张开,叶片下隐着青蒂浅黄的花刚好凋谢,如一枚枚开裂的钱币,迎着风炫耀着自己的独特。这一天,小女儿带着大女儿的两个孩子回来了,小女儿在忙着清理苏老头四处散放的衣服,整理物什,收拾已经发霉的碗筷。两个外孙子围着苏老头,爷爷前爷爷后的喊,苏老头开始看着他们笑,后来就哭。小女儿想和两个孩子留下来过夜,洗洗刷刷的,也放慢了速度。黄伯从苏老头门前经过时,小女儿和他打招呼,黄伯叮嘱她,你爸还没有从你姐姐的事上走出来呢,说好的哪块地种什么的,也不去种了,有时候一天都没吃过一顿饭,整天喝茶喝酒,你看他瘦成什么样了,这样下去可不行,要不,你回来照顾他一阵子,要不,把他接去,让他每天看到你,觉得还有你们,也好心里有点安慰,看看能缓过来不。小女儿听了,眼泪汪汪的不知道说什么,只说,他要是能去就好了。苏老头这时候突然清醒,一把抓过竹枝做的扫帚,向小女儿扫过去,口中骂骂咧咧,你个丢人现眼的,把我接过去让我受别人的戳吗,我的喉咙背脊早就被戳穿了;回来住,辱没了祖宗;还有脸回来,都是脸皮厚;良心被狗吃了的,别在我面前晃,我们老苏家,没得这样不知羞耻的后代,你滚,你滚,滚回去……黄伯劝也劝不住,只好让一直哭唧唧的小女儿带着两个孩子离去。

      这个晚上,黄伯陪伴苏老头到午夜,他开始试探着策问苏老头,后来用话激他,苏老头始终不吐一言。只是叹气,哭泣,喝酒,说自己没活头了。黄伯说你还有小女儿啊,你看她现在,性子也改了,对你这么孝顺,怎么就没活头呢?直到半夜,苏老头醉了,嘟嘟囔囔的,向着黑暗的天空,似乎再也看不到黄伯就在对面坐着,听得清的话是,老伴啊,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要我怎么办,你用命换来的小女儿不是人啊……她,她要了咱大丫头的命,还心安理得的霸占了大丫头的家,孩子,丈夫,那是她姐夫啊……孩们长大会不会恨她,我不知道,但大丫头不会原谅她的,被亲姐姐捉奸在床她怎么就不知道羞耻,不知道悔改?逼她做的保证一个字都没算数,我们怎么生了个这么黑心肠的女儿呀……

      最后的话,越来越小,也不用再听下去,黄伯已经恍然大悟。黄伯站在那儿看着睡着了的苏老头寡黄黑瘦的脸,心里涌动着莫名的酸楚和实实在在的怜悯,这几个月来,在这个公认乐观豁达的男人心里,受到的伤害折磨和左右为难,把他一下子就变老了,变得生无可恋了,他的悲苦无人可以诉说,只能终日消沉,借助酒精麻醉自己,是多么的痛不欲生啊。黄伯把苏老头扶上床,给他盖好小女儿下午才换好的干净被子,关灯,掩上门,才向自己的家走去。

       春夜,很温柔,几点星子,正调皮地眨着眼睛,猫头鹰在近处的山林间哀嚎着,柿子树叶哗哗地在黄伯的身后响,好像在欢送他一样。黄伯的脑袋里,一直响着苏老头醉酒后的话,心里边叹息边想,是啊,我们自己一生要强,要名誉,要尊严,想树新的家风,想比别人的口碑更胜一筹,可后腿不争气,硬是挺不上去,更何况还弄出来了不被人所不耻的丑事,还伤及了性命,唉,人啊,难呐……

       黄伯一晚都没睡好,一直在叹气,黄婶被他吵醒,问他,他什么都不说,只两个字,睡吧。但他怎么也睡不着,到晨曦上来时,他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等黄婶喊他起来,准备吃饭,已是八点半。他一骨碌地起来,记挂着苏老头,吩咐黄婶多打了两个荷包蛋,又叮嘱烧点开水,泡点自家的蜂蜜,好给苏老头送去,醒醒酒,养养胃。他昨晚上真喝多了,怎么都拦不住,我一生都没见他喝过这么多酒,都是心里太苦了啊。黄伯这样对黄婶说。自己顾不上吃饭,想趁热,把饭菜和蜂蜜给苏老头送过去。黄婶追着他喊,自己好歹吃几口,凉了,又得热呢。黄伯理都不理,径直地往苏老头家走去。

     苏老头的家门敞开着。黄伯感到很奇怪,昨晚是自己关上的门,怎么会开着呢?难道苏老头这么快就酒醒起来了?黄伯喊了两声,没有任何回应。他进大门,又从起居室进卧室,看到苏老头脸朝里,上半身在床上,脚刚离地斜趴在床沿边,像是熟睡了的样子。可能是喝多了起夜,又醉了,才上床就睡着了吧。黄伯边这样想,边在把装着饭食的小竹筐放在窗户下的柜子上,一边又忙着喊了两声。没见动静,黄伯走到苏老头的身旁,用手去拍苏老头的肩膀,怎么这么睡死了,赶紧的起来去洗漱了,给你带了点吃的,养养胃。还是没有任何声息,黄伯用力一攀苏老头的肩头,苏老头直愣愣的向着床沿掉下来……
      苏老头死了。

       一年后,苏老头的小女儿终于离了婚,与苏老头的大女婿住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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