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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鹰:第一辑 水墨湘南

夏季家园

 

无论流落何方,到了夏季,总是要回到家园里去呆上些许时日的。一旦置身于家园,浴上一场夏季的清风,倾听一曲夏夜的虫鸣,抑或是站在屋宇的一隅,看一场夏季的雨水将家园的一切淋得一片迷蒙,看那细密银白的水带从屋檐上的瓦槽间飘下来,我的心间便顿感一种难言的清爽,诸多的心事也会被这一场沁人的雨水冲刷洗净……

每次回到家园,我总是要被一种无限温馨的情愫严严实实地笼罩。于是,我就让自己整个的生命沉入这份温馨,并将目光分外专注地投入夏日的阳光或黄昏迷离的田园景色里。这时,心中的许多事情都无须去想,只要分外认真地投入你的激情,就会透过夏季的阳光觅见许多你经历过的事情,其实都是生命中最美丽的轮回,那些曾经使我为之伤痛为之锁眉的往事,也会在这样的时分被灼热的阳光镀上一层十分厚重的色彩。在这样的时分里,我便看到,夏季的田园是那样的生机勃勃,夏季的山野是那样的浓绿灵秀,夏季的河流是那样的宁静庄重,夏季的炊烟是那样的缠绵空灵,夏季的天空是那样的淡泊幽远……

    夏日的夜晚,将一张很有几分土气的方桌搬到屋前的坪地,摆上一两碗咸菜青菜,外加一碗咸豆角咸辣椒炒鱼或别的什么荤腥,倒上一杯自酿的米酒,与家里的亲人围桌而坐,同父亲和弟弟举杯对饮,一顿别有风味的露天晚餐便透视了我对于夏季的几多恋念。

倘若有月,那月华必定会分外轻盈地舒卷于清澈的酒液里,握杯在手,轻轻一晃,一轮皎皎圆月便会随杯颠动,随酒晃漾。执杯慢饮,那清月便也与酒同品了,品入腹内,照彻着内心,人生的苦累清寂便被照得一片亮堂,更减了几分“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愁绪。今日有月,就当尽情享用,又何必在意无月的日子?又何必为无月而忧?“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种境界故然引发我的思绪如月奔泻,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又何不更道出了一种苦涩无奈的人生境况中的洒脱?

坐在夏季的家园里,凝视酒杯里的月光,凝视檐前屋后被月光笼罩的枣树,凝视屋宇外的树影山波、田园陌径,凝视远远近近静默的村舍,很多的话,只能成为心语。

有月也好,无月也罢,每到夏夜,人们都会搬了凳椅或凉床来到屋外的某个地方。然后三五成群,天南海北,不计章法,不分头绪地谈论一些存在和不存在的事物。即使白天谁和谁为诸如放水灌田或你家的猪打出栏来吃了我家的菜、我家的鸡啄了你家的苗这类利害得失发生过种种冲突,只要夜间乘凉聚在一起,你说话,我接音,彼此说几桩农事,道几句家常,那分隔阂便像夏夜的凉风驱除暑热一样随风而散了,继而便是嘻笑如常,亲近如故。

盛夏,是农人们收割稻子的时节。

在这段炽热的时日里,农人们对于时间的把握和理解尤为深刻。在我的家乡,人们都遵守着这么一句俗话:三早当一天。意为夏天酷热,干农活全靠抢早,三个早晨能抵一天功夫。因为这一点,他们往往便在东方刚刚泛出一晕白光时就摸索着出外劳作了。只有正午,他们才草草地睡上一觉,待到夜色尽洒,不便举手投足才摸索而归。如此这般,农人们每天就得花费将近十个小时在家园外的炎炎赤日下挥汗如雨地劳作。而且,他们无怨无悔而又无奈。在夏日家园的风景里,这些勤劳淳朴的农人们的身影,在拚死拚活的劳作中构成了一片异常素朴、异常凝重的景色……

可不是么?在这个季节里,忙碌的农人们即便在夜间也没停歇下来,他们要忙于打谷,要忙于插下第二趟水稻,这是他们数月辛劳中的一个最重要的环节。早些年,他们在“木马”上架一块又大又厚的石板作打谷工具。这些年来,“木马”与石板是逐渐淘汰了,多是脚踏式或电动式的打稻机。无论是“木马”上的石板还是打稻机,农人们一立在它们身后,就显得分外投入。石板与稻子或金属与稻子的触碰撞击声,组成一曲很浑厚的鸣奏,震荡在家园的四周。在不打稻子的夜晚,他们便在额上戴上自制的、类似矿灯一样的电光灯,要么就提个古色古香的马灯或别的什么灯盏,将它们用竹棍悬着插进水田里,用这种光亮照着他们扯秧插田,照着他们诗意而艰辛的晚间劳作……此时此刻,他们没有人去思索由绿色禾苗变成金色的谷物是一种怎样的生命过程,他们缺乏这种抽象的、学究气的思维,他们对栽种禾苗和收获稻子的那份专注投入,只是缘于他们对粮食的热爱和渴望。他们的头脑里所盛载的,只有这样的疑问:今年到底能打多少谷子呢?

因此,在重归故里的日子里,无论是清丽的晨时还是炎热的正午抑或是夕阳如血的黄昏,我总能随处读到我的父老乡亲们沾满夏日气息的背影。我感到我视域里的这一尊尊背影是那样的凝重酸辛,又是那样强悍有力。我看到这些令我感到格外亲切的农人们投注给夏季的热情正被灼热的阳光蓬蓬勃勃地点燃,不由地联想到生存空间里许许多多不可言传的境况。

 

置身家园,在欣赏夏季景色的同时,我的家园中的父老乡亲的这种人生态度委实更令我感慨良多。

 

水墨湘南

 

守鱼篷

在乡间的山岭或家园四周,是随处可见那大大小小的鱼塘的。在鱼塘某处较宽的坡地或塘基上,也总支愣着一架小小的守鱼篷,仿佛北国荒野上的帐篷。

这守鱼篷多用高粱杆或稻草搭成,里面搁一张破旧的木床或凉床,剩下的空间也就连转过身子都十分不便了。

鱼塘的主人一到天色黑尽,便钻进了这窄小的守鱼篷里,然后将身子斜斜地放在床上,很不经意地读天空中的星辰或月亮。星光抑或月光将这孤独的守鱼篷照得一片银白,浅浅的水光中时而有鱼跃出水面,且有水鸟绕鱼塘盘旋,然后便落在守鱼篷上,似乎想偷听守鱼人的梦呓。

瓦蓝瓦蓝的夜犹如无垠的湖,守鱼篷便成了这蓝湖中的一叶叶渔舟,这“渔舟”里是常常藏了那年轻的女子和汉子的,他们自然是一对夫妻,但也有不是夫妻的男人女人择了这人间妙境诉说幽情……

 

 

天已是好长时间没落雨了,天底下板田自然便多了起来,它们毫无生气地躺在家园的各处,殷殷地盼望家园的人们帮助它们恢复元气重现生机。

板田就是因了雨水的断绝才被太阳晒裂了肌肤的。这些板田曾经是怎样的激情澎湃啊,它们曾用那种激情孕育了多少水稻和作物!如今,它们遭到了旱魔的暗算,蒙受劫难。

那些勤劳朴实的农民却没厌嫌这些肌体干裂的板田。他们决定用与板田同一色泽的情愫去滋润奄奄一息的板田,让它们从昏睡中复苏,让它们的激情和血液重新奔流不息。

于是,他们在收割水稻之后,又开始在板田里辛勤地劳作了。他们种上了麦子或油菜,种上草籽或各种瓜菜,然后将它们沸腾的情感注入奄奄一息的板田的脉博……

于是,板田重新换上了鲜淋淋的容颜。农民们凝望着板田里茂盛的麦子或油菜,凝望着如他们生命一样朴实的瓜菜和红嫣嫣的草籽花,禁不住走进板田的心脏里,不由伸手抚摸着板田强健的肌体……

 

  

打开屋门,便能见到许许多多的作物站立在山丘和田埂上缄默不语。只有屏住呼吸静静地聆听,才能捕捉到这些作物生长的声音。

湘南丘陵农人有一种培植作物的秉性。无论是杂草丛生的荒芜之地,还是一片开满野花的沃土,这些农人都要按照季节的轮回,像翻阅“农家历”一样,用白晃晃的锄头将那片土地一页页地翻开,然后,将某类作物种子分外精心地放进去,再用土地的肌肤将它们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让这类种子去感知土地的体温。

于是,我的湘南丘陵的农人们那一串串质朴的心事便会在不久的日子里破土抽芽。

于是,这些作物便会在一个个静谧的午夜将它们的根须探进农人们充满汗味烟味和泥土味的枕畔。而这些异常的气味又会将这些作物浇灌得更加葱郁茂盛。

接着,这些作物的生命便会长久地沉醉在人们殷红的血液里,并周而复始的为农人们繁衍和奉献着它们那充满遗传的思想。

十年百年千年,作物们一直在这种思想的土壤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而我那些纯朴的湘南丘陵的农人们呢?无论是阳光明媚的蓝天丽日,还是阴雨绵绵的暗淡时辰,他们总是喜欢来到山丘和田埂上,在作物的群体里意味深长地走一走,看一看,还不时弯下腰去抚摸其中的某片叶子。这时,他们往往能聆听到作物正在生长的“咔咔”声。作物这种从温热生命体内发出的声音恰好与他们的心跳组成一曲生命的合鸣。这些作物的魂灵里蕴藏着一种与他们的思想互为贯通的元素……他们就这样久久地溶入作物生长的氛围之中,让人难以分辨哪是作物,哪是作物的主人。

 

 

屋前屋后或山山岭岭,是长了许多树木的,待那树木有了小饭碗粗细,农民们便在它身上集满稻草。那稻草扎得分外结实,被太阳晒得金黄。农民们一点一点将它们整整齐齐地绕着树干往上码,往上堆,一直堆到开杈的树桠处。于是,那细瘦的树干顷刻之间便被这样的乡情淹没,只见一棵四五人才可围抱的“草树”就那般拙朴地伫立在山间或家园的某个地方了,它的或稀疏瘦弱或浓荫覆盖的树冠便将我的乡村山岭描成了一幅质朴亲切的风情画。

秋冬季节,总会有牧童将牛牵到“草树”下偷吃被阳光烤得喷香的稻草。然后,这牧童便要骑在牛背上或坐在金色“草树”下哼着五音不全的曲调,放眼去读稀薄阳光里麻雀或画眉的嬉戏。

一幅幅版画或水墨就这样溶入了乡间的氛围之中。

“草树”下的牧童也就在“草树”的“肥”与“瘦”的生命更替中成了汉子或妇人,而乡间的“草树”却是拆了又堆,堆了又拆,在我的家园轮番伫立,使我在一次次回到家乡时,总为家园的风情依旧而激悦。

水 车

水车往往以一种古朴的造型蛰伏在田间,任由农人把玩摆布。只要农人们摇动水车轳辘,那低处的水就会像他们的精神一样随着水车的歌吟爬上高处的农田,滋润我的父老乡亲们那缺少水源的生活。

丈余长的水车成了我的故园最经典的拥有。家乡的人们可以没有时髦或者哪怕最普通的家俱,但绝对不能没有水车。水车像他们的思想一样以一种十分质朴的方式凌架于他们的生活底蕴里。

无论是盛夏还是干旱的日子,农人们总是像背一条乌龙一样将水车背到田间去。阳光洒在水车的肌肤上,使沾满水珠的水车呈现一种与农人的脊背十分酷似的色泽……我家乡的农民们呵,他们摇动水车的姿式使我想起那盘恒天宇的鸟影,充满抗争与坚韧。

水车的一头浸在水里。

车水的人站在水里。

他们的思想都具有水的柔润与坚韧。

豌豆花

豌豆花开三月。豌豆的花朵是女性的花朵,是从女人的柔情里开出来的。她鲜灵灵水灵灵不正是多情女子娇嗔的眼眸么?不正是湘南少女满荡荡的心事么?

我将我溶入这片缱绻。

我在这片婉约的情调里培植我的诗歌。我看见那火红的淡紫的黛黑的幽蓝的素白的花朵将我的乡情映得亮丽如水;我看见豌豆地里采摘花草的村姑将我诗歌的枝叶藤蔓小心翼翼地拾进她们的竹篓;我看见蜂蝶采集花粉的那份投入就想起了我热恋的女孩。豌豆花,你是引我漫游乡土的新娘啊。

 

   

家乡是典型的丘陵地带。虽有山,却不高、不陡、不崎、不险,家乡人们不称其为山,而叫岭;虽有水,却不是来自大河小溪,而是盛在一口一口的鱼塘里。鱼塘大多一两座房屋大小,水呈灰绿,遇上下大雨涨大水,便化成了浑浊的褐黄色。就是这种或灰绿或褐黄的水,却为家乡的人们喂养出满塘滚壮的鱼,更喂养了丘陵脚下一方方水稻、麦子、豌豆或菜果,喂养着家乡人们清淡而丰满的日子……

湘南丘陵地带树木也很稀少,且多半是稀稀的灌木和些许苦楝树。苦楝树春天开紫白小花,夏天一过,便赤条条地裸露出精瘦的枝桠。这苦涩而又拙朴的苦楝树,十分地酷似我家乡的亲人们往昔的思想……

丘陵地带的小岭上,一年四季总能生长这样那样的作物,豌豆、黄豆、红薯、高粱、麦子之类。就这样几类朴素殷实的作物,为家乡的小山岭轮番叠映着四季的景色,轮番点染着家乡人们黑红色脸膛上的表情和容颜。他们在精心地耕耘水稻的同时,还要不辞劳苦地培植这些作物。他们在太阳底下或绵绵的雨雾中用他们祖传的姿势为作物清除杂草,并将他们固有的思想撒进褐黑的泥土,作为这些作物最好的养分……只有岭脚下的田垌中暗暗生长的墨   绿色水稻,才是他们思想旷野里最亮丽的景色。

而这些作物和水稻,便构成了湘南丘陵的特质。

 

一垌火焰

我12岁之前虽然可以常常看到同几十年前的邓老爷一样的一垌壮丽的火焰,却远远没有他那份情怀。

那应该是我所见过的最热烈最壮丽的火焰了。

田垌不大,也不算小,约有四五百亩。据父亲说,曾有一条官道横贯全垌,两米多宽,铺满了青石板。官道是一位姓邓的私塾先生修的,因为这田垌里的大部分稻田当时都被他买下了。他读过不少的老书,写得一手好字。那些田就是他用教私塾赚得的一块块银元买下来的。他常常坐着轿子沿石板官道慢悠悠地看,有时是看碧绿的禾苗,有时是看金黄的稻子,有时是什么也不看,只想到这田垌里走走,来到田垌里他就很舒服。

邓老爷最迷恋的是傍晚时分那一桐灯火。那时种水稻还不兴喷农药,但满田垌的禾苗却不能不除虫。佃农们便拿出一只只桐油灯盏,扎一把三角叉,插到田里,叉上摆一只盛了水的脸盆或破了边的铁锅,桐油灯就放在脸盆或铁锅里。当一只只桐油灯被点燃之后,点点灯火便如同一朵朵鲜艳的莲花,热烈地开满整个田垌。那些飞蛾和各种各样的虫子无疑是十分迷恋这一朵朵“莲花”的,它们就那样欢快地飞向这片明丽的诱惑,然后又不知不觉地纷纷葬身于这片深远的诱惑里。

我在12岁之前每年除虫时节,几乎每天傍晚都要拿着木叉脸盆灯盏来到早就不再属于那位邓老爷的大田垌,然后在田垌里设计一个个鲜艳的陷阱。在将那些鲜艳的陷阱设计好之后,我便恶毒地站在灯火旁边看着一只只飞蛾和虫子在我点燃的火焰的周围飞来飞去,看着它们在无法抗拒的如莲的火焰的诱惑下纷纷坠入脸盆里那层水面上。当然,我在12岁之前虽然可以常常看到同几十年前的邓老爷几乎完全一样的一垌壮丽的火焰,或者说是一垌绚丽的莲花,但是,我却远远没有邓老爷那份情怀。邓老爷几乎忽视了那一垌灯火的实质意义,他所关注的仅是数千盏灯火像莲花一样开放在整个田垌里的那份壮美。他甚至不希望那些细小的虫蛾在穿越火焰时坠入水中,他觉得那盆子里的水就是一口口小池塘,这小池塘里只能开放一朵朵莲花而不应该成为虫蛾们的墓地。邓老爷就怀着这样一种心态由轿夫抬着在田垌中间优哉游哉。他一生只静静地读书和教书,最终又静静地在那片由数千盏灯组成的巨大而宁静的火光里化作了一片虚无。

我同样置身在那样一片似乎无边无际的火焰之中,可我为什么就无法抵达邓老爷的那种境地呢?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当时只是一个未满12岁的少年,更重要的是我非常明确那火焰所赋予的实质意义。也就是说,我最关注的是灯盏下那些飘浮在水面上的虫蛾。因为100只虫蛾就可以我为家里挣回2分工。那时虽然已使用了农药,但队里只有极少量的农药,队长便要求家家户户都点灯灭虫,灭下的虫按数量计工分。那时我们都靠工分吃饭,不像邓老爷只用情怀喂养自己。在那样的岁月里我是个无知而又过早世故的少年,我站在一垌灯火中只等待着更多的虫蛾葬身于我所设计的既浅又深的陷阱里。只有次日清早才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我在这个时候常常可以看到几盏尚未耗尽油的灯盏依然还在稀稀拉拉地亮着,仿佛几朵残莲一样飘摇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绿色中。

那些依然亮着的灯盏往往都是用盐水瓶做成的,盛的油多,燃得也就越久。看着我那灯火已灭的脸盆里的水面上浮满了可以为我换来工分的虫蛾,心里便特别兴奋。再看着那些灯火依然的盆子,里面的虫蛾却比我的更多,于是那份欢喜便渐渐地往下降。不久,我终于也找到了一只又大又高的农药瓶子,我用它做了一盏最大的灯。在日后的满垌灯火中,我那盏灯总是显得格外明亮。每天一早去拆除陷阱,我脸盆里的蚊虫便比队里任何人都要多。对此,我十分得意。

在去学校的路上,我必然要经过那条石板官道。官道已被农民们在年复一年的耕作中用锄头刨了一半,窄窄的路面上只有零零碎碎的青石板还依稀可辨昔日的官道残痕。走在残破不堪、凹凸不平的官道上,我像踩在岁月的波峰浪谷上一样一起一伏一摇一晃。宽阔的田垌作为一种无边无际的生命意象和文化意象,使我在那个时候根本无法解读,它需要一个人用一生去体味。

              1999年11月7日下午写于听风楼

 

  

 

家园前的枣树在夏末的阳光中宁静得有如一幅幅水墨画。只有当那伫立于枣树枝头的画眉贪婪地啄食那鲜红的枣果的时候,这幅水墨画才有了几分动感。

我如是怀恋家乡的枣园倒并不是因了这样的一幅幅生动传神的泼墨画。

在我的记忆中,儿时的我是十分地贪恋家乡的枣园的。每当枣子成熟时分,只要有风刮过来,檐前屋后的枣树就会纷纷落下一颗颗枣子,枣树下的坪地或浅沟里就会有枣果落地之声如爆竹炸响般充斥温馨的家园。每每这样的时辰,我总是要从家里拿了盛米的竹筒或脸盆口杯之类,手忙脚乱地蹿到枣树下,与小伙伴们争抢满地的枣子,有时为争得一颗鲜丽的红枣与某位同龄两额相碰,碰得很是疼痛甚至眼泪直流,即使如此,我们也全然不顾额上那个崭新的青苞,一门心思只想从地上多争得几颗落枣。凉爽的夏季风就这样地吹刮,树上的枣果就这样纷纷地坠落,树下的少年就这样很不斯文地轰抢地上的落枣,那段少年的记忆也就在这样的氛围中永久地埋进了心底……

如今再次敞开那段时光的往事,我还依稀记得枣树下的另一番意趣。每天清早麻麻亮,我总是要十分勤快地跑到枣树下来捡头天晚上跌落的枣子的。由于天色太早,枣树下还是模糊一片,根本看不清枣子。于是,便只好用手去摸,像在塘里摸螺蛳一样,有时摸到与枣子一般大小的砖粒时也十分欣喜地放进竹筒里去,那份认真而又滑稽的情态至今想来还不由得要哑然失笑。

往昔的家园是到处都长满了枣树的,最大的一株恐怕两双大人的臂膊也难将它严实地围抱。倘若那棵大枣树不被砍掉的话,它的身上至今又该增添三十多道年轮了,这应该算得上是一棵古树了。

那时,这棵大枣树就生长在我们村口旁边的一片沙坡上。印象中,那时候它已经比我村子里的人戴的雨斗笠还要大,需三个人才可围抱。那一年,它被砍倒之后,就被支离破碎地分解了,然后做了很多的凳子,摆在一间屋子的两边专供开会用。其中有一张两尺多宽、丈多长的大凳子,就是由它的主干独木而成的。这张凳子泛着暗红的光,仿佛是一层血液凝固在上面。在近百年的沧桑岁月里,这棵硕大的枣树上曾经因结了满树鲜红芳香的枣果而吸引了一群又一群画眉鸟。松与鹤、梅与雀一直是古今文人墨客赋予了极大的人文关怀和人文色彩的一种经典意象,可枣树与画眉那独有的依恋情致却一度被他们疏忽了。然而,在我那到处长满枣树的家园故里,却正是那些枣树上的画眉年复一年欢悦婉丽的鸣唱浸润着父老乡亲们质朴得如同枣树一样的生命,才使他们的生命平添了几分生趣和快乐。可是,最终,那棵大枣树却还是被我家乡的人亲手砍倒了。而且,在它被砍倒后,它的枝枝桠桠几乎全在那些寒冬腊月的夜晚被当作开会取暖的燃料烧掉了,那燃烧的树枝上飘飘摇摇的火焰似乎是画眉鸟悲绝的鸣啼在一点一点地消散……据说,这棵大枣树是民国初年一个放牛娃栽种的。可是,在它要被砍倒的时候,这个放牛娃的后代不仅没有去制止而且抡起了那寒光闪闪的斧头。这么神圣美丽的一棵大枣树居然就被栽树人的后代带头将它砍倒了。这棵大枣树曾静静地站在我的家乡看着那个栽种它的放牛娃一点一点长大再慢慢地老去,然后又看着这个放牛娃的后代一点一点地长大成人,看着我家乡的父老乡亲走过一个个岁月的风雨。它的每道年轮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我家乡的风云变幻。如今,我却连用它的血肉和魂灵做成的那张凳子的残片都找不到了。每次回到家乡,看着这棵昔日的大枣树的生息之地现已成了几户人家的屋宇,我就努力去怀想二十多年前拿着一个量米的竹筒站在那棵大枣树下捡拾被风吹刮下来的枣子的那个少年,并常常很天真地推测,如果那时我已经懂得一棵可称为古树的大枣树那异乎寻常的人文价值,我会不会极力保护它呢?我有没有力量去呵护它呢?

正是因了对树木那特别的情怀,有一种隐忧便时常凝结于心,那就是家乡那一座座古旧的房屋都换成了红砖瓦舍,或在某块坪地上立起了一排排猪栏。这样,家乡的枣树这些年便一年比一年在减少,檐前屋后的枣树便逐渐地变得稀疏起来,家乡的枣园便变得日渐的残缺和孤瘦。建房为什么一定要砍树呢?一百年后,我家乡的这些枣子树中是否还会有一两棵幸存下来?一百年后,我的家乡是否还有画眉的鸣唱歌吟?

 

聆听鸟语

在绝大多数城市,我们已然很难在天空中读到飞翔的鸟影了。即使在乡村,在山野,鸟也越来越稀少,更不用说可以轻易就能聆听到一曲百鸟和鸣的天籁之音了。

鸟都哪去了呢?

这个沉重的问题应该由我们人类自己去解答。

我们都知道,人类的祖先最早也是动物,一种叫“类人猿”的动物。而与产生于中生代的侏罗纪的“始祖鸟”相较,人类的祖先在宇宙上出现的时距却比鸟类的产生晚了1亿5千万年!而就是这个比鸟类的产生晚了如此悠长年月的人类,却在拥有了越来越丰富的物质文明之后,残酷地伤害、扼杀了我们大自然的神奇歌手!

据一份资料记载,全球共有近90000种鸟种濒临灭绝之势。

鸟类的减少和灭绝都缘于我们人类的手和思想。猎枪固然是杀害鸟类的直接武器,然而,还有一种武器比射杀鸟类的猎枪更具有杀伤力。一次火灾即使不烧死或只烧死一少部分鸟,但从此也会毁灭不知其数的鸟的家园和乐园。同时,环境的污染又何尝不更是对鸟类的驱逐和缴杀!无论从工业文明还是从农业文明的视觉来审视鸟的生存空间,工厂、矿山的污染和农田、山林里各种农药的浸淫,都无不对大气、土壤、水源、植物造成不可估量的污染,从而导致鸟类的生存空间越来越逼窄,越来越窒闷,越来越危机四伏。

有一张报纸曾登载了这么一篇文章:成都市一位退休老人在自己的屋顶上开辟了一个小花园,屋顶上的那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很快便吸引一只只鸟来栖息筑巢。后来,成都市有关领导将这一经验向全市推广,使成都市数百户居民的屋顶纷纷亮起了一片片绿色,这座大都市的上空从此鸟鸣嘤嘤、鸟影成群。

另外,我还在一张很具影响力的大报上读到一则人与鸟的奇观。在陕西汉中地区城固县铁路乡,一个爱鸟如命的老人离开人间那天,她屋顶的上空竟然盘旋着1万多只白鹭。白鹭的哀鸣为老人的仙逝奏响了一曲无比悲壮、无限凄丽的生命挽歌这些白鹭为什么如是眷恋、如是悲情于这位老人呢?原来,有一天,老人的门前突然飞来两对白鹭,自这两对白鹭在这里筑巢后就得到了老人及其家人的一致热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白鹭一代代在老人屋前屋后繁衍。由于老人发动全村人爱鸟护鸟,后来,老人所在的村子的30多亩山林都筑满了白鹭的窝巢,以至最终繁殖到上万只,老人的村子成了白鹭村,洁白的鹭鸟使这个质朴的乡村成了一个纯净的、被鸟语充盈的乐园。鸟是一种多么富有灵性的自然生灵!读到这篇文章,我的内心当时被一种辽阔无垠的美丽深深地震撼了。

也正是因为鸟的这种迷人的美丽和灵性,才有那么多名人对它情有独钟,热爱有加。为得到一位山民家的一对白鹇,李白竟不惜拿出一对白璧与其交换;秦始皇犹爱鹦鹉,他将家中的鹦鹉署名为“雪衣娘”,每与贵妃下棋,都让“雪衣娘”陪在身旁;德国作曲家莫扎特因酷爱金丝雀,以至于每每作曲之前都要逗弄一下家中养着的金丝雀,在聆听到金丝雀清婉的鸣叫之后方有创作灵感;德国另一名作曲家舒伯特,只因一次与朋友在一家酒店吃饭时偶闻窗外云雀的啼叫,居然灵感爆发,当场用菜单写就一曲后来成为世界名曲的《云雀》;还有音乐奇才贝多芬,其名曲《田园交响曲》也是在维也纳郊外听着夜莺、杜鹃的鸣唱完成的。每次听这首曲子,我都为曲中惟妙惟俏的鸟鸣声而沉醉……可每次从沉醉中醒来,想起我的故园,想起故园里的枣树正逐年减少,那枣树上的画眉鸟也越来越少,我心中就滋生一种沉沉的隐忧和失落。

    站在生态学这个已越来越缺少阳光的神圣领域来审度我们的宇宙,我不能不如是感叹:爱鸟,仅限于那些性情独异的名人显然尚远远不够,爱鸟的含意更不是鸟市上那些提着鸟笼的鸟的把玩者那么简单,那只是一个很浅显的爱鸟的层面。对鸟最深刻的爱应该是陕西城固县那位由白鹭为其举行葬礼的平凡的老人那一种,是成都市民那一种,是可以让鸟在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灵魂里筑巢那一种?

然后,再说到我自己。

在乡下那些日子,我常常要习惯性地在我那间老式的火砖屋里凭窗而坐,或读书,或写作,或聆听窗外喧哗的鸟语。

我的家园,委实是个被枣树和竹子环绕的村庄。倘若站在村外,你是断然看不见我的家园任何一间完整的房舍的,只能窥见一星半点的屋脊青瓦,亦或一两缕淡蓝轻盈的炊烟。因为,我的村庄,早已被枣树与翠竹淹没。

这样幽谧的村庄,怎能不成为鸟们的乐园呢?

于是,幽居乡村,我的心常常不由地走进元代翁森笔下那“好鸟枝头皆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的曼妙情境。那时虽然年少,但却早明世事,早入红尘。作为一介农夫之子,自然难以逃脱繁杂苦累的农活。春耕夏作,劳碌不休,耗尽了体力后,拖着酸疼的身子走进那幽暗的老屋,坐在那拙朴的“炕桌”旁,透过窗格子,放眼屋外的一蓬绿竹,一剪枣枝,凝望蓊郁的竹林或瘦楞的枣树上一群群麻雀、画眉,聆听或细看它们那一曲曲轻歌曼舞,便感心灵犹有粼粼溪水漫过,款款春风吹拂,纤纤玉指轻抚。这时的我,实实地就深入到了唐代诗人李涉所描述的那种“因过竹院逢僧语,又得浮生半日闲”的幽雅恬美的生命状态。虽然无缘与某位僧人相遇而语,但那种累于红尘之隙所图得的这份清幽闲适的时光,却是可以与李涉登山远游的心境相呼应的。

感知自然之声,热爱莺歌燕舞,真可谓人的天性。对于身处恶劣环境的人来说,天籁之声尤能洗刷心灵的苦寂。现在再回想当时身居乡野的每一个日子,倘若没有那一串串美妙绝伦的鸟语,我那段生活定然会像一截被风干的树皮,了无生气。

而离别乡村这么多年后,不知缘于何时,心里突然滋生出一种失落感,且这种感觉随着我沧桑的身影和厚重的跫音越过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城市而变得越来越强烈。城市的建筑亮丽眩目,都市新潮更是如水般波动现代都市人的心灵。可是,城市街头人行道两旁的树木,尽管枝繁叶茂,甚至有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作装饰,但是,这种“城市树”总是缺少一分野性与灵气,没有任何一种鸟类栖落枝头,使得这些高贵的树木,宛若一幅幅呆板刻意的舞台布景……此时才知,作为已步入城市的我,可以没有面包和牛奶,可以放弃鱼和熊掌,但切不可没有原声原调的鸟语,那种乡间独有的鸟语

            1994年12月6日晚写于韶山

 

翘望家园

一位与我神交多年的朋友对我说了这么一段往事:在他第一次出门上大学的时候,他对家乡的思念简直到了无法自持的地步。那时他还不到二十岁,生父早已离世,他随母亲和继父住在临河的那个小村里,他就把这里当做了自己亲切温馨的家,他的心灵就时刻流溢着一条温婉的小河。他没想到他有一天会远离这个美丽的水乡,远离慈善的继父和视他如命根子的母亲。他更没想到离开家园后,胸口上会有那么一种被石板碾压般的憋闷窒息,心里会有那么一种尖厉的疼痛酸楚。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解除这种难以承受的思家之苦。一天黄昏,当夕阳西沉时,凝望着血红的落日,他心里突然产生一种很苦很苦的亲切,他记起他在家乡那条叫“观音滩”的湘江中游里戏水游乐时,记起在那柔软的河滩上捡螺蛳捉螃蟹时,那艳美的夕阳起先总是在清粼粼的河水里晃来晃去,一点一点地晃到他继父的屋顶上,然后就浴着那淡蓝的晚炊滑下了村后的山脚……如今,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当他再次有了这种发现,他心中不由一阵窃喜:我能看见自己的家乡了!于是,每天黄昏,他就那样痴痴地凝望夕阳,尽管是“游子久在外,门户无人指”,他却凭着一轮落日找回了那份使他倍感亲切的归宿。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宋朝诗人李靓真可谓是道出了世代游子的共同心态。

一位大学快毕业的女孩也曾对我说过这种类似的心境。每每见到家乡的车辆,她就分外的思家,好多次都想不顾一切地上车回家,却又咬着牙强忍了这份冲动。看着家乡的车远去,她常常泪水涟涟追车而行,然后驻足而立,继而久久地望着家乡的车辆消失的地段……

我亦如是。

我第一次离开家乡时还不到18岁。那一年,我被招聘到湖南道县文化馆。这座因理学鼻祖周敦颐、清代书法家何绍基而闻名的道州古城,对于我这个农家子弟应该是富有魅力的。然而,置身这座古城的初夜,我却就迫不及待地提笔铺笺,泪水满面地写就一封家书。想到早晨还与我亲密的家人们在一起,而此刻却已孤身他乡,独栖空楼,不觉思乡思亲之情汹涌而来,一种荒唐幼稚的念头紧锁我的情怀:我真想连夜步行,踏虫鸣萤光而归,从此不再离开我亲情万种的家园……

因此,对这座工作古老的小县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我在这里无非是做一次长久的客居。永难忘怀的是,每个重要或不重要的节日里,我总是要闯过从一座座雅致舒适的楼舍里飘散出来的欢声笑语和美味佳肴的酥甜芳香,踏着黄昏血红的夕阳走过那绵长的街道,让孤独沉闷的跫音遗落于城市外的潇水沿岸或那一条条于我既陌生又亲切的田垄。

   在道县工作期间,我最想见又最不忍见也最不敢见的就是家乡的车船、家乡的物品以及陌生或熟悉的家乡人……“人生最识江湖味,听得秋声忆故乡”。现在再去回想当初那为思家而流泪的情形,也实在是可笑又可爱。几年前凭窗而立,翘望家园的人生剪影,终是永久地留在我的内心了。道县之后的数年间,更是奔波无数,愁苦有加。为之,才真正尽尝了“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的那份孤独凄绝,才悟透“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的无尽幽情。

后来,我终究还是没能在那座湘南小城呆上多长时日,我终于在客居了仅仅一年后便飘泊到了另一座城市。我居然没能返归家园,而又一次背离了我的乡土。

这是南方一座红豆遍野的省会城市。

在这座城市,有一位属于我的十分可人的女孩。她是我的同乡,在这座城市的一所院校上学。

来到这座省城之后,我就凭着每月不足70元的收入同这个女孩很不潇洒地在这座城市的相思树下浪漫来浪漫去。我们企盼自己凝重的足印能永远刻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并祈求我们的脚印在相思树下能一天比一天变得潇洒和扎实。于是,我们便无可奈何地隐藏各自的苦涩和酸楚……即便如此,我也未能将自己孤单单的瘦影永远地留在这座累得我喘不过气来的南方都市……

后来,我又自费去了一座北方古城求学。在这座瑰丽的古城,我似乎一刻也没有淡忘我的乡土,尽管我既要忙于学业又要为生计忙碌和忧愁。正因尝够了一个农人的后裔只身都市的种种苦衷,对乡土田园的情感才愈加深浓,几多回走过这座城市街道漫步于北方的玉米地,我的心里总会被一种温甜的气息填得满满荡荡……

漂泊异地他乡,为思家而泪洒衾枕,本是一种美丽自然的情愫,无它,倒是一种反常,一种悲哀。可是,在跋涉了许多山山水水,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后,倘若还因情系故园而流泪,就显得平淡苍白、无滋无味了。这个时候还轻易抛洒泪水,就像是用清水在一张白纸上描述一幅意蕴深幽的画……

不想家的人,人世绝少。想家时,不妨翘望家园,默默地,就像我那位朋友,就像那位一次次想登上家乡车辆回家的女大学生。

 

  

 

槽门其实是一道分外庄重结实的石拱门,两边分别竖立着一块近两米长的条石,上面隐约刻有些许文字,条石前面有两个石墩。我那时当然无法读懂这些神秘苍老模糊不清的文字,就像读不懂这座古槽门的由来与历史。阳光洒在古槽门两边的条石上,泛起一片幽冥的光泽。

一位老人常常坐在槽门口赶鸡。老人无儿无女,孤寡一人,人们都叫他槐佬佬。老人赶鸡的办法很有趣,他在稻田的那一头打一根木桩,将一根草绳系在木桩上,沿田埂边一直牵到槽门口,然后将绳头捏在手里。只要有鸡缩头缩脑溜到田埂上作偷啄稻穗状,他就一下一下拉动草绳,将鸡们吓得拍翅而逃。

槽门前的那片稻田在一种冥冥之中随着季节的变幻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到了冬季就是一片亮晃晃的水。紧挨槽门那丘稻田一角有一丛芭蕉树,阔大的芭蕉叶常常被风吹得支离破碎,然后由鲜嫩翠绿化作一团零碎枯败,仿佛一面面被自然与岁月的寒风冷雨撕碎的旗幌……

无论槽门前的风景怎样的茂盛和萧瑟,槽门总是静静地伫立在一片枣林里,像一帧浑厚而又飘逸的水墨画……

赶鸡的槐佬佬最喜欢给我们讲故事,他讲的都是鬼神和三国一类的故事。后来读了《三国演义》才知道,槐佬佬讲的三国故事几乎都是他东拉西扯张冠李戴的,他几乎把三国完全给篡改了,但就是这样一堆像我家乡枣园里掉到地上的烂枣子一样的破故事,却喂养了一个少年的快乐,而讲故事的槐佬佬却又逐年逐年地衰老下去。这是一位曾经挑过盐跋涉过八百里盐路的老人,他的脸就像干枯了的槐树皮,但在给我们讲故事的时候,他总是一脸的嬉笑。

我就在槐佬佬不断重复讲述的故事里长大了……

后来,老人就没再来赶鸡了,没再在槽门下出现。

同时,我也开始觉察到,槽门正在顺着黄昏的夕阳徐徐沉坠。那个晚上刮了很大的风,古老的家园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大风的中沉睡。就在这个夜晚,我听到了槽门周围的一颗颗枣子就像暴雨一样从枣树上纷纷坠落,继而又听到槽门上空的瓦片被大风掀落下来的脆响,接着,便有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填满了我的家园的每一个空间……

槽门倒了,鲜花的芬芳再也不能从这里穿越了。

这是母亲告诉我的。

母亲说,在我们晓塘冲,有一个说不清是谁制定的规矩:所有嫁到晓塘冲的新娘,都必须要从这座槽门进入她做女人的日子。

那时候,晓塘冲的人不管是家底殷实的还是贫穷如洗的,在这件事上都会尽现风光,都会用轿子去把新娘子从娘家接过来。他们一大早就会抬着轿子,一路凉伞席号的赶到女方家里去迎娶新嫁娘。回来的路上,男方迎亲的和女方送亲的就会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前面是喜庆的唢呐开路,唢呐后面是坐着新娘子的轿子,由八个人抬着,这就是晓塘冲的人说的八抬大轿。轿子后面是打着凉伞和红红   的席子的队伍和女方送亲的人。最气派的,这队伍可排一两里路长。

待这支喜庆的队伍远远地出现在晓塘冲前面的山岭或田垌中时,娶亲的人家就会在槽门口的石墩上竖起两支手腕粗、两尺多长的红蜡烛。,还要挂两挂鞭炮。等那迎娶新娘子的队伍走进槽门,就点燃红蜡烛也点响那两挂鞭炮。一个个嫁进晓塘冲的女人就在这样一种异常热闹的场面中像一支支被移植的鲜花一样被移到了我们晓塘冲,芬芳着晓塘冲的枣园。然后,那娇媚和芳香又在岁月中渐渐的淡去,那饱满和娇艳又在风雨中渐渐枯萎。而最终,这些曾经想鲜花一样从槽门口被抬进我们晓塘冲的女人,同样又会从槽门口被晓塘冲的人抬出去。所不同的是,为她们送行的只有眼泪和哀伤。。。。。。

现在,槽门所在的位置早就树起了一幢温暖的房子,里面住着我的弟弟、弟媳和他们的女儿。对于槽门曾有的失落渐渐淡去后,我就觉得槽门的存在和消逝其实也是一种轮回,那是一种物事本质的必然轮回。

 

    屋

 

自从槽门于那个午夜轰然化作一摊废墟之后,与之紧邻的碓屋就显得越发的残破和古旧了。

在时光与岁月的风雨中,碓屋虽还弥留着它苍古朴拙的残貌,但它也仅仅是一间朽败的老屋罢了。踏入碓屋,再也无法见到那长达一丈、既粗糙又沉重的木制碓弓了,再也不能觅见那嵌在屋地里的石制碓坑。而今,映入眼里的,只有稠密零乱的串串蜘蛛网,只有那一间一间的小猪栏和成堆成捆的柴禾毫无规则、零零落落地将碓屋切割成无数的小块,将碓屋往日的古朴意韵肢解得一片狼藉。

那时候,我们晓塘冲还没有碾米机,中国农村几乎都还很少有碾米机,我们吃的饭就是用这种石碓咂出来的“糙米”做的。这“糙米”只被石碓咂去了一层谷壳,米的表皮还没有去掉,那米是淡黄色的,不像我们现在吃的大米那样雪白。

我是常常跟了母亲光顾碓屋的。母亲将谷子挑进碓屋后,我便用“马瓢”将谷子一瓢一瓢地揣进空洞洞的碓坑里,而勤俭的母亲便脚踏碓弓,一下又一下吃力地将碓板踩得“咿咿呀呀”,并伴随碓弓顶端的钢头碓尖落入碓坑时的“嘭嘭嘭”的尾音,整个碓屋便充满了稻谷的馨香。

碓屋十分朴拙。

碓具也十分朴拙。

就是这朴拙得近乎原始的碓屋与碓,将一颗颗金色的稻谷化作一粒粒淡黄的糙米。晓塘冲的人就凭着这糙米的滋养,粗粗糙糙而又一丝不苟地生息着。就这样一种简约朴素的活法,他们竟然没有多少叹息与抱怨,而是有滋有味地固守着那份似乎没有尽头的生活……

我一直弄不懂,我是该为伴随碓屋里咿咿呀呀的幽深音韵和嚼着糙米拌薯丝还活得那般有声有色的父老乡亲感到悲忧还是畅然?这个疑惑就像简朴而又深奥的碓屋,一直盘踞在我思想的沃野,并逐渐凝成一道特异的情结,亲切而又陌生。

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的枣园故乡常常飘荡着石碓咂击稻谷时沉闷悠长的响声。而且,这响声更多的是在晚上。那时靠工分吃饭,因为白天要干农活,要挣工分,没有空闲去做这事。只有到了晚上,才把谷子挑到碓屋里去,点一盏马灯,挂在碓屋的墙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去做这件与他们的生活密切相关的事情。

村里有了第一台碾米机后,夜晚的碓屋里那沉闷的响声就变得稀稀拉拉了,就像下了很久的暴雨突然变成了零零碎碎的雨点。

后来,碓屋里就再也听不到那沉闷的响声了。

再后来,碓屋里就关进了两头大水牛。

这两头大水牛一点也不肥,很瘦,背脊上的骨头高高的凸起,就像我故乡晓塘冲屋后小山岭上的那些石头的轮廓。这两头牛白天就在田里咬着牙忠心耿耿地为我们晓塘冲卖命,晚上就为我们晓塘冲伴守着这间碓屋。冬天的时候,牛和碓屋就这样在相互的孤绝中互相取暖。

这些年,因浪迹天涯,一年中已难得在自己的家园图得几日的清静。在走过了一座座不是我的城市之后,我终于又重新步入了被枣树与翠竹缭绕的家园,重新走进了家园的碓屋那幽幽的温馨与古意之中……尽管碓屋早已成了一间破败不堪的残屋而再也没有了碓坑,没了碓弓,没了那沉闷单调而又质朴亲切的音韵,可我却对这残破的屋舍依然无法释怀。

不过,我虽然格外依恋我的乡村,依恋我的曾有过一座神秘的槽门与碓屋的家园,但我却从来就没打算永久的留在那里。这倒并不是我太向往和热爱城市生活,相反,我对城市倒是常常心生厌倦。

我弄不明白我这样的抉择又到底缘于何种情结。

 

盐  

 

用一担担篓子把一担担盐从几百里远的地方挑到湘南的一个个村庄,这样的历史事件也只是发生在湖南的永州之野。

那一年,我就是带着这样一种情结到了永州的江华县,江华是中国最大的瑶族县,江华的长鼓,江华的盘王殿,江华的吊脚楼,江华的瓜箪酒,江华的瑶语歌谣,江华的高山峻岭,江华的山泉溪涧,早就沉淀成这方厚土的地域底色。而现在,我又知道了江华还是往昔的农人挑盐的必经之路,这就使我对江华有了更多诡秘的臆想。

这次去江华,我是很想去寻找昔日的盐道,我不知道我能否看到哪怕一点点它的残迹,但我还是想去寻找它的那一脉气息。

在江华,接待我的是当时正在做副县长的江华诗人李祥红。祥红是个真性情的诗人,他听说我要去看古盐道,就驱车陪我到了江华码市镇的一个村庄。我们在这座村庄前面的公路上停了车,然后就步行走进对面的一座大山里。祥红告诉我,这里就有一条通往广东连州的古盐道。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这里有这么一条古盐道的,就跟着他走进一片密林。密林里根本就没有路,但我还是很期待那条古盐道能出现在我的脚下。走了一小段路,果然就发现了那条古盐道的残痕。这条古盐道只有两尺宽左右,铺的全是鹅卵石和青石板,石缝里已经长满了荒草。

双脚踏上这条古盐道,我就仿佛踩着一堆岁月的碎片。

几十年前甚至一百多年前,那些挑盐的农人们就是从这里穿越他们的生存空间的吗?这样的追问与怀想,使我似乎看到,那些零零散散的挑夫,那些结伴而行的盐帮正从这条古道上走过,他们身上穿的土职麻布衣衫上的一块块补丁,就像我脚下这条古道的碎片。他们肩上的盐娄里装着的不是盐,而是他们的苦难,他们的叹息,他们的无奈,他们的坚韧和他们一家人的期盼,一家人的生存,一家人的温饱。

对这些粗矿而又忠厚的挑盐汉子来说,穿越盐道就等于是在过一道鬼门关。那时候的湘南永州,离广东连州遥遥数千里,无船,无车,无马,没有任何交通工具。那些木船那些马车都不是他们可以坐的,那是属于官员和商人的,而他们只是一贫如洗一无所有的挑夫。他们的命在路上,他们一家人的生存在路上,在这条我已经亲眼见证的古盐道和我还没有看到也无法找到的一条条古盐道上。盐没有了,家就没有了,他们倒了,家就倒了!所以,他们挑在肩上的,就是他们一家人的命运,就是他们的家!

可以想象,把家挑在肩上的旅程有多沉重有多艰难有多苦涩。

这就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沉重的事实——几乎所有挑盐的人都是山穷水尽的农民,在穷途末路中,他们只有选择这种最苦的活路,但他们同时又是血性男人的标志。因为在盐道上行走,他们随时都会遇到抢盐的土匪,这种时候,他们就得用自己的强悍和血性去捍卫自己的尊严,去捍卫自己挑在肩上的家,怯懦的男人是不能闯盐道的,就像怯懦的水手不能去闯海一样。

按照盐道上的规矩,挑夫们每天要经过五座“跑马亭”,而每座“跑马亭”之间的距离就是十里。

凝视脚下这条破碎的古盐道,我宛然看到,一群群挑盐汉子俨然就像一群群负重的蚂蚁,艰难地蠕动在茫茫山野间,挣扎在一条条幽冥的古道上,沉重的盐篓将他们的腰背压成一道道壮美的弧线,弧线又缓缓地艰难地在那青灰色的古道上一尺一尺一寸一寸地移动。一双草鞋在这座“跑马亭”里穿上脚,待到了下一座跑马亭,就被沿途的山石藤葛凄风冷雨撕咬得破烂不堪了。如此反复,盐夫们在盐路上不知穿烂了多少双草鞋。

我似乎还看到,一伙挑盐汉子千姿百态地倦缩在四面通风的“跑马亭”里,破败的凉亭外只有绵绵的山影峰谷,见不到哪怕是零星孤影的一间茅舍或木屋,更见不到一丝一息的柴烟;我似乎还看到,成群的盐匪手持白晃晃的大砍刀或牛耳尖刀,从山林里蹿出来,豺狼般扑向古道上苦命的挑夫,凶神恶煞地狂吼着要挑夫们留下“买路钱”,没有铜钱和银元,就以盐代之,作为活命的代价,否则就叫挑夫们葬身荒野……

所以,在我的老家,有一句意味深长的俗话:闯过盐道的人,什么路都敢走。

这句话就沉淀在挑盐汉子们的盐篓里。

这句话比一座山还要沉重。

能把一座山挑起来的男人,还有什么挑不动的呢?

我家火砖屋楼上,至今还遗存着一担盐篓。这盐篓是用一种特别结实的藤条密密麻麻编织而成的,如今已蒙满了尘垢,显得更加古旧和苍老了。其实,拭净上面的灰污,就能看到,它的每一根藤条都是那么的溜光滑亮,呈现一片暗红的色泽。

这担盐篓是谁留下来的,我原来一直无法知晓,它不可能是我祖父留下的,因为我祖父是个读书人,是我们老家有名的秀才,他是不可能去挑盐的,是无法走过那条盐道的。但它肯定是与我们家属中的某一个人有关联的。后来问父亲,才知道这担盐篓恰恰就是我祖父留下的,因为我们家破产了,因为几乎在一夜之间,我那爱吸鸦片的祖父就把我们家吸成了一个穷光蛋。穷途末路中,这个彻底堕落的落魄秀才不得不把一个破败的家挑在肩上,走上了那条似乎是没有尽头的茫茫盐道。

200919写于永州市文联

 

 

天空有鸟飞过

 

花花的人生转折都缘于一只鸟。

花花是我村子里长得最好看的女孩子。

小时候,我最喜欢同花花一道去打猪草、捡柴、放牛。有一次,我和花花每人牵一头大水牯牛来到离院子一里多路远的豺狗岭上。这豺狗岭下面有一口小水库,我们那里的人都叫这水库为豺狗塘。我至今都搞不懂,我怎么在那时就莫名其妙地学会了孤独?我最喜欢坐在水库大坝上看那碧绿碧绿的水,看被水洗得干干净净的白云。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就在我看着水里的云彩像一条大鱼一样慢悠悠地游进一个山凹的时候,我突然听到花花在山上大声哭叫起来。我以为是牛撞了她,就慌慌张张地跑到山岭上。花花把一颗脑袋伸到我面前,我一看,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花花的头顶上“开”着一朵灰白的“花”。这时我才记起,在我看水库里的绿水和白云时,我似乎听见过一只布谷鸟的叫声。那布谷鸟从花花放牛的那座山岭唱着歌飞过来,然后就远去了。花花怎么这么巧偏偏就被这只布谷鸟从高空抛落的“花朵”击中了呢?看着花花头上的鸟粪,我只笑了一下就替花花担起心来。

在我的家乡一带,有一种不知何年何月沿袭下来的习俗:谁的头上顶了鸟粪,谁就会有灾祸临头。要想消灾去祸,就必须讨灾米,讨一百户人家,然后用灾米做成灾饭或灾粑分给村里人,这样灾祸就分散了。

花花一个劲地跺着脚哭。我说花花你莫哭,回去后我和你一起去讨灾米。我连说了几遍花花才没哭,然后用一双挂满泪花的眼睛看着我,问我:是真的吗?我伸出手同花花勾了手指就和花花赶着牛回家了。

我和花花把牛关进生产队的牛栏之后,我房屋对面的岭上已涌满了火红的晚霞。我拿来稻草,用刀剁了100个寸多长的稻草管,花花拿着一只花布袋在门口看着我剁,我剁好稻草管就和花花走出了家门,母亲追出来又补充说明了一遍讨灾米的要领。我和花花一边答应母亲一边欢快地小跑,那一刻我们哪像向人家乞讨的“小叫化”?简直是去采集春天的花朵。

这天傍晚,我和花花不到两个小时就讨了一百户人家的米。每讨一户人家,我就在花花的花布袋里放一根稻草管。按照我们当地不成文的规矩,凡是上门讨灾米没有哪户人家不乐意给米的,有些人家给了米还要说一些吉利的话帮你消灾。待我将手里的最后一根稻草管丢进花花的花布袋里之后,我们就裹着朦胧的夜色急急忙忙地赶回家,用石磨将灾米磨成米粉。由于煮灾饭或煮灾粑也有规矩,不能在屋里煮。于是,花花的父亲就在院子中间的空地上用三只土砖临时架了一个灶,我母亲和花花的母亲就忙着将米粉做成一只只灾粑。当第一锅灾粑熟了的时候,我和花花就一只一只地分发到早就围在锅边的大人和小孩手里。大人们来吃灾粑是诚心为花花消灾,小孩子则纯粹是为了取乐,是一份童真使然,他们对吃灾粑的理解与大人们截然不同。

这一年,我和花花都还不到12岁。

到15岁那年春天,我就放弃学业到外面流浪去了。我像一只找不到林子的鸟一样在外面转了一圈就疲惫地回到了我的家乡。我回来的时候已是夏天,这时我村子周围的树木都绿了,站在外面看,整个村子已被这宁静而浓郁的绿色淹没了。我回来的第二天,花花就来找我借钱。我问她借钱做什么?她说她家里连买晚稻种子的钱都没有了。我相信花花说的是真话,因为花花的父亲和母亲都有病,家里很穷,但我实在拿不出钱借给花花。又过了一星期,花花又来找我,告诉我她的头上又顶鸟粪了,要我同她去讨灾米,而且提出要到邻村去讨,说几年前已在村里讨过一次灾米了,不愿让村里人总是看到她的运气这么差。我不信,以为她开玩笑,花花就将她那颗已是秀发如云的脑袋凑到我面前。在闻到了一股来自她乌黑长发的馨香的同时,我看到她的头顶上的确有一朵灰白色的“小花”。于是我答应了她。

和花花在邻村讨了一百户人家的灾米回来,第二天,却并没见花花煮灾饭煮灾粑,我感到很奇怪,便跑去问花花的父亲,花花父亲说她一大早就到镇上去了。以后,花花就失踪了。花花的失踪震动了我们全村。村里很多人说花花早几天还在他们家里讨过灾米。这些话让我好疑惑。我和花花的父亲到一个个邻村去打听花花的下落,他们也说花花早几天还在这里讨过灾米。可我和花花只在邻近的一个村讨过灾米呀,她瞒着我讨那么多灾米做什么用呢?我被这个问题弄得稀里糊涂。我静下心来想了很久,总觉得花花将讨来的灾米卖了钱去做一件什么事去了。花花过不了多久一定会回来的。我这么肯定地对花花父亲说。可是,对于花花是否能平安而归我却没有任何把握。

从此以后,我就开始牵挂花花并盼望花花早日归来。

再见到花花已是多年以后。

这一年的春天,我从一座城市回到家乡时,我远远就看见了花花那片大菜园。花花一脸灿烂领着我走进她的蔬菜大棚。

这时的花花已是我们晓塘冲有名的大棚蔬菜种植大王。

见到我时,花花居然骄傲地说,是她改变了我家乡讨灾米的习俗。花花这话一点也不夸张。花花借讨灾米为名讨遍了附近的几个村子,然后卖了米离开了家乡,这一事实一度在我家乡遭到大多数人的贬斥甚至谩骂。村子里的人从那时起几乎都瞧不起花花和花花的父母。为此,花花父母气得捶胸顿足。后来,花花回来了,不久,花花贷了一笔款,在我们村一片荒地上搞起了大棚蔬菜种植。可以想象花花在最新从事这项对于我们村里人来说简直闻所未闻的大事时经受了多大的压力。

我和花花坐在菜园外的一片树林里。我看见花花的蔬菜棚上站满了鸟,这鸟在蔬菜棚上撒满了星星点点的小花朵,使整个大棚看起来像一幅意象画。我和花花正聊着小时候一起放牛打猪草的事,一群画眉鸟向这片树林飞过来。突然,我感到头顶上有股凉意,花花马上欢叫起来:你顶鸟粪了。我说这回轮到你同我去讨灾米了。花花说如果是你们文化人想尊重村里的这种习俗,我乐意奉陪,如果是为了消灾那就大可不必了。我说我并不是想去消灾,我只觉得我们家乡这种习俗很有点文化意味而已。花花听了就很开心地笑,并告诉我,她这大棚菜地周围各种各样的鸟特别多,头上顶鸟粪对她来说早已习以为常,她每次都是一洗了事,不再去讨百家米来消灾了,何况那讨百家米的传统习俗早在五年前就被她打破了。

就在我和花花说着讨灾米的一些往昔趣事时,我看见许许多多的鸟正在我的家乡飞来飞去,她们的鸣叫就像天堂的花朵一样一朵朵地在我的村庄上空、在我的头顶绽放。

     

品读冬季

 

读着秋天山野上的红枫叶,读着秋季的田园中金色的水稻在阳光下的一层层细碎的波影,你是否感觉到,冬季的那支序曲已在秋的深处荡开了它舒缓的音符?

冬天是四季中最幽深沉静的季节。倘若不用你的魂灵去品读,你断然无法感知它幽远的韵致。

近年的冬季总是干旱无雨,今年的旱情更是格外的厉害。因此,冬天的乐章自然也就显得格外的枯燥和沉闷起来,缺少一份细雨霏霏中的舒曼和柔丽,缺少一份暴雨倾盆下的酣畅与奔放。冬既然这样,人们对它也就失去了那份品读的兴致与韧性。

其实,在如是的冬季,另一番人生景象却使我的心灵时常激荡不已。

我看见那些朴实的农民在将自己用热燠燠的汗水浇出来的一大片一大片金色稻子收割后,他们忧郁的面庞上却还要习惯性地绽出那不太真实的微笑,这样的微笑是否是纯朴的农民对于土地的回赠?这种苦涩的笑容使我不由地想到许多与生命有关的疑问:他们何以能在如此干燥的季节还保留着自己对于土地的那份春雨般沁润的情愫?他们何以在很不随愿的收成中还不忘面对干枯的田园写上几抹凝重的笑意?我的质朴憨实的农民兄弟呵,他们只深刻地理解水稻能成为活命的粮食,却不会领悟水稻也是一处独特殷实的风景;他们只知道,在不下雨的日子,他们没有任何理由不用他们又咸又苦的汗水去喂养他们的田园与水稻。他们以他们的勤劳与无奈沉重地滋润着他们的那点希望。

要品读冬季就要细心地去品读冬季里的农民,更要去品读无雨的冬季农民们站在田园深处的姿势。每次回到家园,我总要分外认真地用农民的那种姿势在田园中走过,并以农民的心态去读那一大片空旷的田园。干裂了的田园厚土呈现出一种肃静的灰白或黑紫色。由于水稻早已收割,农民们正在分外专注地赶着他们心爱的耕牛翻田躬耕,将那些与金灿灿的禾杆和稻穗分离后变得枯干的禾蔸翻进泥土之中。于是,那或黑或黄的耕牛便在农民们如小调一般富有韵味的吆喝声中将冬天的景色翻过去,翻到自然与生命季节的深处。这时,我便惊异地读到了藏在冬季深处那蠢蠢欲动的春影……

要品读冬季,你必须步入田园,去细细地品读田园的意境,去细细地品读田园中那些农民们劳动时的姿势和阳光下的身影。

  

   鱼

 

听母亲说起,在我尚未出生的时候,家中若来了客人,想用鱼待客,父亲只需到屋门口的田垌中那些田坝凼里摸一小阵子,就能捉回一两斤拇指大小的野鱼。

在我的家乡,凡是非人工饲养的鱼,都被称为野鱼。

这话虽然玄了点,但至少可以推测出那时的野鱼肯定比现在要多得多。野鱼的逐渐稀少都是近几年的事。其实,在少年时期,我也曾捉过不少野鱼的。那时,每次涨了大水,我就会叫上弟弟到家乡田垌的那条只有一米多宽的小涧子里去捉鱼。我们沿途将小涧子一带的田坝口子全部塞了,让半涧子水顷刻断流见底。这样,便会有成群成串的小野鱼在小涧子里乱蹦乱跳落荒而逃,点点银白如同被风吹来的一朵朵棉花。小涧子是通向一条小河的,我们从源头一路捉到小河边,起码也得捉半鱼篓,五、六斤,有鲫鱼、浮辣子、红眼佬、沙鳅、泥鳅、黄鳝,有时还有小鲤鱼。这些鱼都是在稻田里自动繁殖然后在大雨涨水时随水流到小涧子里的。

除了捉“涨水鱼”,每年的初夏,我们还喜欢捡水稻田里的“石灰鱼”。

每年的冬闲季节,队里就会组织劳力去石灰窑里挑刚出窑的石灰,挑回来放进晒谷场的禾屋里,待到第二年早稻转青之后,就将石灰挑到田边,一把一把地撒到稻田里。远远看去,那原本绿油油的水稻田顿然便像下了一场雪,整个田垌一片耀眼的白,白得很有几分意趣。而往往这个时候,那些泥鳅、黄鳝和各种水面小鱼就会因了石灰的强烈刺激而在水稻田里横冲直撞,且大多数会游到田埂边的水面上,让我们伸手可触。我不知道那时的每一丘稻田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泥鳅、黄鳝。现在当然清楚,那都是因了它们很少受到掠夺性的捕杀的缘故。至于为了给水稻田灭虫杀菌除草而撒石灰,当然难免会伤及野鱼们,不过,这也仅仅是对稻田里的野鱼们唯一的一种大规模的残杀与伤害了。

尽管撒石灰不可避免地伤害了田里的生灵,可过不了多久,那稻田里的野鱼们又会多起来,人们对于它们那种不经意的残杀远远不会动摇它们快速的繁殖。

对于野鱼的印象,我还无法忘怀一条河,它并非与我家乡小涧子相通的那条丈许宽的小河,而是离我家大约三里路远的那条滩头河。

滩头河有个水坝,叫滩头坝,约二十米宽。坝间有个碾房,只要水闸一打开,河水的冲击力就能带动碾米机。若遇到下暴雨涨洪水,河水不断上涨,在快要溢进碾房时,滩头坝就要放大闸泻洪。这大坝是很有些野趣的,它的下面用杯子粗细的竹子连缀着支撑起一个竹床,竹床的临水处要低,另一端高于大坝。一旦泻洪,就会有鲤鱼草鱼鲢鱼等一些家常鱼荡秋千一样纷纷飞落进竹床里。因为这个大坝是归守碾房的人连同碾房一起承包的,大坝里的鱼自然也就归他捡归他卖了。每涨一次水,最少都可捡百多斤鱼,最多的可捡千把斤。我和弟弟就在滩头坝买过好几次鱼,我见到最大的鲤鱼有十多斤。因为是河里自生自长的鱼,没人饲养,这滩头坝的鱼自然便属于野鱼。

可以说,那是我所见到的野鱼最多的时期。我几乎是吃鱼长大的,而所吃的鱼中,又是野鱼据多,便希望河里田里的野鱼越多越好,便希望在这吃野鱼的日子里永远不要走出来。然而,我终究还是长大了,终究还是在刚刚告别少年时就走出了我的家乡。这于我,倒并无什么憾意,我真正憾然的是在我再回到家乡时,我再也不可能随意地在哪个水凼里见到那些极富生趣的小野鱼了。家乡田垌那条本来就不太宽的小涧子已窄得像一根被遗失的旧布条。刻意地沿小涧子行走,我竟然没看见一条小野鱼,那些小野鱼已经全部游进了我的怀想里,我的怀想才是它们赖以生存繁殖的唯一的纯净水域。再向人打听,滩头河里那个滩头坝下那只宽大的竹床也已经早就装不到鱼了,每次涨大水,飞进那竹床里的只有成堆成堆五颜六色的垃圾……重回故里的日子,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我都能见到成群结队的农民兄弟背着还算得上很现代的电瓶,在田垌和河道上游荡,从电瓶上发出的那一连串此起彼伏的嗡鸣声,使我无法不联想到战场上的轰炸机。面对此情此景,野鱼的稀少又还有什么令人费解的呢?

 

 

挂在乌桕树上的书

十二岁那年,我大病了一场,在我们镇里的一家医院住了38天。出院的时候,我买了一本王土美描写草原生活的长篇小说《铁旋风》。这是我最早买的第一部书,也是我最早读到的第一部小说。我记得我是在村里的晒谷坪上读完这部书的。那时,村里打了稻谷要有人守晒谷坪。守晒谷坪是每家每户轮流来的,每家轮两天。因为我刚刚病愈,不能干别的农活,轮到我家就由我去守晒谷坪。

因了这部书的引诱,买书读书的欲望从此也像一股旋风一般卷入我稚嫩的心灵。

买书要花钱,可钱从何来?帮家里买油盐给父亲买酒“贪污”的一个个分币角钞,已无法满足我对买书日益膨胀的渴望。后来有一天,我正好走在一棵乌桕树下,突然听到一只知鸟的鸣叫,它长一声短一声的尖叫让我停了下来,并将目光投向了这棵乌桕树。就在那一刹那,我在这棵树上一下子就找到了我的希望:家乡的小商店不是收购乌桕籽吗?这乌桕树上不是就挂着我想要的书吗?

就从那时开始,我迷上了爬树。

在我家乡晓塘冲,乌桕树四野皆是,每到夏季,便青果累累,到了秋天,青果便变干变黑,爆裂出串串白玉般的乌桕籽。只是,乌桕树在我们晓塘冲被叫作“木子树”,叫乌桕籽为“木子籽”,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叫。

自从发现了这条“生财之道”,每天放了学,我便叫上弟弟爬上小山岭去摘木子籽。由于怕别人抢了我们的“财路”,由于急需用木子籽换取那些我眼馋已久的书,所以,还没待到立秋,还没待到木子籽完全成熟,我们就对它进行了掠夺性的采摘。

要知道,摘木子籽可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这木子树上有一种细如粉末的幼虫,遍布树干树叶和木子籽上,树干上还隐藏着不少细细的毛毛虫。每次爬到树上,不到三五分钟,身上就会被那状如粉末的幼虫和毛毛虫弄得又痛又痒,如蜂蛰如蚊咬如蚁夹,痒痛交加,难受无比。而这种痛痒的围攻却并不能阻止我在树上的行动。有时痛得泪水横流,有时痒得全身发颤,也想立刻跳下树来。但是,看到满树饱壮的乌桕籽,心里又涌出别样的一种痒来,不摘它个干净怎么也舍不得下树。那可是我渴望已久的书啊,我眼馋已久的书如今就挂在木子树上,我怎甘弃它而去!于是,怀着一种神圣的信念,我只好又强忍全身的剧痛剧痒,去, 采撷我犹如木子树上的青果一般的夙愿……待终于从树上下来时,全身已布满了红斑和肉疤,那红斑和肉疤块块相缀,片片相连,没有几块好肉。

木子籽是摘回来了,接着是摊到太阳下去晒,晒爆后,剥出雪白的籽仁,再拿到附近的小商店去卖。那时是两毛七分钱一斤,背一书包木子籽去卖,也能换回三五块钱,这样反复为之,一个夏天也能卖十多块钱。那时书很便宜,十多块钱就能买十多本书。往往从书店提回一大摞散发着油墨芳香的新书,身上的红斑和肉疤却还未褪尽,还在隐隐地痒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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