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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 《青禾》



《青 禾》

▲ 一瀛


晊男出差的频率由一周五天,变成一个月只回家待两天。

青禾有怨言,也不至满腹牢骚。克己、独立,青禾一向追求。青禾努力度过一个个持久空旷的独居生活。青禾也并非寄生,她只是一个不太有用的自由职业者。

按照惯例,青禾有个重复的动作——要反复确定门是否锁实,临睡之前反反复复检查好几遍。青禾找来一根木棍卡在门后。青禾也偷偷的床头柜上放了一把匕首。好像拥抱能够减轻被害狂想症的痕迹。晊男不在家的日子,青禾经常搂抱枕头睡下。但寂静很快将她吞噬。她总是梦见吊灯摔下来,躲在阴影里的蜘蛛忽然变得巨大,朝她爬过来。天,原来是噩梦。青禾头皮揪得紧如绷直的弹簧。每天都会这个噩梦吓醒。

一天夜里,青禾又梦见蜘蛛要吃掉她,她被一阵急促的门铃拉出了噩梦,接着她听见粗重的呼吸。青禾恐惧地抓起匕首就悄声走到门后,等待接下来门外的声音。紧接着门锁在动,粗暴地晃动了几下门锁。青禾打了个寒颤。全身一颗颗鸡皮疙瘩像春笋般冒出来。某种程度青禾患有被害狂想症。青禾有一种遇见痛苦自动身心体验一次的能力。更甚的是,青禾还恐惧“听说”两个字。青禾觉得“听说”这两个字就像幽灵,什么狗血恐怖或者发指的事一经“听说”就好像移到她跟前。

青禾想着如果门外那个人有进一步的举动,她一定给他晾出匕首把他吓退。在保护自己,青禾宁可玉碎。谁知脚步声正往楼下走去。青禾松了一口气。重新回到床上,没敢开灯,窗外的皎洁明月正好把一束光照到一张老照片上,一张侧面照,樱桃小嘴露出粉浅的上颚,浓密的长发天然弯曲,就像秋日卷曲的叶子,眼睛里自带有胆有识的锐利。那年青禾十六岁。

青禾审视起自己的人生——她从小城过来,踮起脚尖想要够上一个艺术院校。她所在的小城,是一个从未见过艺术展的小城。她的父母更不知艺术为何物。可有一天她往艺术的世界里狂奔。艺术,对许多人而言,是一种近乎浪漫式的狂想曲,城里人从事艺术的也凤毛麟角,而你独独从远山的泥土中走来。

有人嘲笑她问,“你配吗?”

在襁褓当中,有个声音告诉她,你将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是的,这句话是她生命中的救命稻草。

青禾一直也没回答问题。而事实上青禾日后的人生都无时不刻不在回应这句话。

第二天,晊男拖着一箱子换洗的衣物回到家。晊男一见青禾,张开双手去抱她,她整个身体柔软如雪,像一团呵在手中怕被吹跑的棉花。他温柔地对她道歉,并让她收拾一下,他买好车票带她去看海。

晊男笑起来有个迷人的酒窝,整齐洁白的牙齿,看人的眼睛是温柔的,但温柔之后有着某种隐藏的向后退。他不倚靠别人递来的安全感,事实上他能够熟练处理各种来自喜怒哀乐,更令人惊叹的是,他有着近乎狂热的某种自律。那种自律背后,她看见是一股强大的能量。

十一年前,他倚靠超强的自律,考上最有名的大学。他们相遇时,他还是学生。他们相遇那天,那时青禾刚从一堆考试书籍里溜出来,她得到了一个地址,有人介绍一个朋友给她认识。当青禾穿越整个学校,她走到他宿舍门口,喧闹声从紧闭的房门的缝隙透出来,她本能往回退。可是他推开门,请问,你找谁。在接下来所有的心都会被眼前的这个男孩盘踞,当时青禾并不知道。

你爱另一个人,爱他什么?

青禾对晊男说:“我们刚逃离的城市,天气预报说此时正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噢,那正好错过。你一向害怕雷电。”

青禾没有续接,空白,她有点不太习惯突如其来的空白。青禾的恐惧有很多,电闪雷鸣是其中之一。青禾原本想谈一谈这个话题,但转念一想,这对她的恐惧也没有多少作用,谈完仍旧恐惧。

他们正坐着一辆绿漆列车,经过唐山、滦县、秦皇岛、山海关......每一次火车报站名,青禾会在心里轻轻重复一遍。

一路上,晊男工作电话一个接一个,最后电量耗尽。好了,终于关机。青禾以为他要凑过来说点什么以打发这漫长的旅行。然而晊男扭过头望见窗外。青禾等待晊男说什么,静气凝神地等,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呼吸声传来。

青禾又回到自己的世界,习惯性地打开自己的世界,一个人蹙在其中。

她在她的世界,开始一封长长的信,写火车上形形色色的人,写遇见的湖泊,闹到人无法闭眼休息的孩子,以及她甚至在心里写了一首短诗。

但这封信,要寄给谁呢?

列车疾驰,风景迅疾地甩在身后。就像一个人的过去,被时光远远甩到记忆盒子里,有些连记忆盒子也装不下被溢出,溢出的后来了无痕迹,好像就没发生过一般。

青禾抬头看见角落里藏青色的行李包,表皮有油脂浸染过的痕迹。青禾忽然一阵恶心,她赶紧把目光转移到别处。一身黑衣罩成一个隆钟的妇女从青禾跟前走过,负担过重走起路来特别的慢,青禾看见阔达如平原的背影。

门冬不知怎么突然从记忆的河里浮出来。她与门冬算发小。门冬在她结婚后,与一个女子结了婚。这其中的情形门冬对她,闭口不谈。她与门冬的妻子有过照面,非常短的照面,也就两三回。撞见之后,搭讪两回,又急急地走开。她也不知道怎么没能与门冬的妻子成为知己。

如果没有嫁给晊男,她的命运会是怎样。

正当青禾思考这个问题,晊男睡梦中抽搐了一下,陡然把她拉回来,她重新回来了。

这时候,列车刚好停下了,一个女人突然大声囔囔,她那睡着的孩子不见了,她只是去了一趟卫生间,是的,上卫生间的时间有点太长。车厢内马上炸开了,一个个沉睡的脑袋好像孵出的小鸡纷纷探出头来,定了定,才恍然听见有个小孩不见了。

列车员来了,那个女人扯开嗓子,语无伦次地说她上了一趟卫生间出来,是的,时间长了一点,但这都因为便秘。孩子会不会被别人带走了,糟糕,对坐的人已经下车了,会不会就是对坐的人带走的。对坐的人跟她攀谈过孩子叫什么名字,哪一年出生,小女孩长得可爱之类。

女人几乎断定就是对坐的人把她的孩子带走了。列车员安慰着说已经报了警,出站口正在盘查出去的人有没有带走她的小女孩。她更加凄厉地哭泣,失控地哭诉自己悲惨的命运。

晊男仍然睡着。晊男若是睡起觉来,他的睡眠之外,永远是一个无声的世界。这点青禾羡慕极了。她长久经受失眠的侵扰。经常当太阳升起时,她还在清醒,停留在努力入睡的途中。晊男睡着的模样真好看。

“小女孩在这,小女孩在这。”

人群中有人大声喊,人们循着声音望过去。她也望过去。那个丢失孩子的女人狂奔过去,朝着小女孩打,“谁叫你乱跑的…谁叫你乱跑…你不知道这是个可怕的世界吗…小偷骗子到处都是...到处都是拐卖孩子的…”

小女孩含着眼泪,任凭母亲的手噼里啪啦地打来,她抱着母亲的腿,弱弱地说:“我去找妈妈了。”

女人收住了这打人的阵势,又摆出一幅良母的模样抱着小女孩,哭哭啼啼地说她差点吓死了。小女孩伸手去擦母亲眼泪的泪。这过分的懂事让旁人受了感染,偷偷啜泣。

青禾调整了因为小女孩事件而紧绷的身体,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想重新拣起来继续之前所想,可都忘光了。算了,不用寻找蛛丝马迹把突然断裂找回来。

青禾决定不去回想。两天之后,她又要回到那个世界里去——她在外面写作,他全世界飞着去工作。这两天,是多么珍贵的两天。他们从现有忙乱的生活抽离出来,去海边小城住上两个晚上。

喇叭声中叫到“终点站到了,请旅客们下车。”他在最后一刻终于醒来。

他们急忙下了火车。火车站密密匝匝的不透风的人群,拥挤得如巨浪涌向窗口,他们一不小心就被冲散了,青禾一下傻眼了。还是他眼尖把她从人潮中捞出,然后她紧紧地拽着他的胳膊,青禾想,抓着他,紧紧抓着他,天涯海角。

恰遇这座小城举办啤酒节,这也是在的士车上听当地的司机讲。出租车师傅开快车穿梭在雾城之中,他心中了然一幅活的地图,仿似腾云驾雾般迅即,小小,前面红绿灯有人,他踩着刹车稳稳当当停下。

他们抵达酒店的大厅,入口一排丝绒长沙发,坐满了人。青禾也坐在那里,无辜地等待已经早订好的房间,什么时候拥入怀中。密集人群不断地涌入,这个海边小城膨胀起来,变得臃肿,连酒店都可能挤不进去。

海边小城无时不刻不提示这是在海边,连躲进酒店,正门口的位置摆着装满夏威夷风情的泳衣泳镜。酒店里穿着比基尼的女孩镇定自若,仿佛仍然在海岸的延长线上。

青禾的眼光扫过人群,一个个脑袋她一一辨认,不是他,也不是他……哦,晊男游到海的那边去了,正从海的那里游来。青禾定睛看了一会他,就像心满意足看着自己的战利品。晊男理了平头,脖颈那里有一片发红的区域,他肤色太白,为了显示阳刚之气,他常搭在太阳底下暴晒。这一点上,他们总是有分歧。青禾喜欢肤白明眸的男子,有一双酒窝,望起人来看得见心底里的深情。而晊男往健壮阳光上走,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晊男说一件事情我得先喜欢,至于别人喜不喜欢那是第二位的。晊男的谈话与性格很像。直接不需要转弯。

当初的晊男全然不是这样,至少是温柔的,照顾他人。这些年的事业锤炼了他更加具有锋利的气质,像是一把利刀。好像写字阁里盛产这样的人。与结果为导向,并且咄咄逼人。

当然晊男柔情起来时,也一把拉住青禾,弯进他的手臂。

倒是晊男偶尔感叹:“这些年我做的最对的事,是不让你成为与我一样的人,被社会无情地修理,成为不快乐的人。”

青禾微笑地回应:“谢谢你噢。”

青禾想到他护着自己不被无情的社会修理,她在心里对着海的那边轻轻说:“我爱你哦。”

整个是一座雾城,没有月光,只有密不透风的雾气。那句“我爱你”回荡着,穿透整个雾气,笼罩在他身边。

“我爱你噢,我爱你。”就像青禾在轻轻歌唱。

晊男讨厌口头表达“我爱你”的肉麻的情话。晊男特别的务实。务实到情感是真正行动上的表达,而远非语言。就像这次晊男带她出门,也是她有一天说——对于内陆长大的孩子,海洋是件乐器,你双脚踩在沙砾上,风吹过来,潮汐一涌一退,提起来的声音,就是海洋的声音。

晊男务实地带着青禾就往海走去。这就是他表达感情的方式。

海岸线外,宛如冰窖里拿出了整个海洋,人儿簇拥着既不下水,也不走。她顶着奶油色的雾,身后的山啊树啊,前方的海平面,岩石丛啊都拢在密不透风的雾里。

有人给青禾发简讯,那时候,他正穿着游泳裤泡在海水里。旧日的朋友主动谈到她写的小说,人家依然批评写得小说不好。青禾没有忧伤。令人惊讶的是,她没有忧伤,没有争辩,没有让心情一落千丈。当然曾经的她一个很容易被外在的一个哪怕轻微的评论会波及狂风暴雨影响的人。人们还停留在这个时候的她的阶段,连她自己也以为是。

青禾清楚地知道自己写作上的问题在哪。是的,人物性格与语言的塑造、以及叙述的张力与节奏不对,好像还在写小说的门外。多想得到这门密林绝学。也许有一天将得到它。并不着急。对,人必须要有耐心。

“下不了水,我们坐船去海中央看看吧。你一直想看海,总不能悻悻而返。”

青禾点头之后,晊男很快找来一叶小船,两人全副武装后划向海中央。旁边也有一叶小船。相约着往更深的海域挺进。

起初大海风和日丽,很快天空收起温柔的样貌,突然发起怒,一阵阵可怕的呼啸声撕扯着海中央的皮划艇。波涛一个个掀起,一个比一个高。

“不好,我们要往回划。”

青禾坚定地说:“好。”

不远处的小船也在往海岸边划。波浪无法无天,翻得又高又急。每个浪都可能让小船倾倒。

小船上的女人被一个大浪打进了海里,惊慌地尖叫,对于突如其来的大浪,她露出了死亡般的绝望,“我不会游泳,救命,救命...”

晊男扭头问青禾:“你还撑得住吗?”

青禾点头。

晊男下了一个决定,青禾用眼神认同这个决定。

在波浪一阵阵掀起,晊男和青禾默契随着波浪的节奏,很快靠近失水的女子。青禾一把手拉住胡乱扑腾的女子。女子抓住救命的稻草,大海呼啸着,青禾大声喊:“别紧张,抓住我的手,你上来。”

晊男一旁补充,“不要慌神,不要慌神,心要镇定。”

晊男小时候祖父告诉过他——遇大事,生与死之间只隔着一件事——神是不是慌掉了。

女子很快镇定下来,听着指挥,爬到了晊男的小船上。坐在小船上,就像坐上一匹狂蹦乱跳的野马上,每一分钟都有葬身大海的可能。

三个人务必在大浪的对决中找到生命的空间。当浪花每次从空中俯冲下来,小船就必须跟着跳一次,而且是临空一跳。海浪席卷着整个海的力量化成一个个巨大的巴掌打在船上。他们的脸都煞成灰白。三个人的神经都被劈成两半,一半在如何找到浪的节奏与海同舞,一半在如何保持镇定,稳步朝海岸这边划去。

又一个巨浪正打过来,好似大海张开巨大的口,咆哮着,要把这些蝇肉扯碎了似的。他们居然在这个巨浪中挺过来。

身后的浪一个个弱小了,大海收起它的狂暴,就好像一头发过怒后的狮子顿时瞌睡了,海渐渐平息了。

他们三个闪着泪花,相视一笑。

青禾结束那封信。

那封长信的末尾是这样写的——点燃这生命之爱的,不是日常虚与委蛇的关心,而是在整个岌岌可危的危难中,如何保持慈悲与坚定朝生命之海驶去。

那封信是寄给大海的。

青禾把信丢进海里。

// 文字节选自已出版上市的小说集《月娥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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