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雨村不是个好鸟

——老太闲聊《红楼梦》之十二

在《红楼梦》的众多人物里，我顶瞧不上眼儿的，就是这个贾雨村了。可是没办法，他是曹雪芹精心刻划的官场人物代表。就冲这点，咱也绕不过去，您说是不是？唉！那就聊聊呗。

贾雨村算不上主要人物，但却贯穿整部《红楼梦》，从第一回他就出场，到最后一回仍然有他的戏份儿。

看得出来，作者对贾雨村也是腻歪得够呛，光是从给他起的名、字、号上，就能看出对他有多不客气：名“化”，贾化，就是“假话”；字“时飞”，贾时飞，就是“假是非”；号“雨村”，贾雨村，就是“假语存”。您听听、听听，假话、假是非、假语存……有一个好词儿没有？

贾雨村当得起这些评价。从头至尾，他的确是个过河拆桥、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白眼狼，是个趋炎附势、贪脏枉法、虚伪奸佞的无耻小人……反正呀，不是个好鸟！

这个贾雨村是湖州人，他们家原来倒也曾经诗书仕宦过，只是到了他这儿，已是根基尽，人丁衰了，连人都只剩下他这一条光棍了。但是此时的贾雨村还是有理想、有抱负的，正像他跟甄士隐说的那样：“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他认为自己是“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总有一天，他会像八月十五的月亮似的，“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他是打算进京考取个功名，重整家业的。可惜走到姑苏就没钱了，只好在葫芦庙里寄宿下来，每天在街上摆个卖字作文的小摊，却只能混口饭吃，根本挣不出进京赶考的盘缠。

正在这时，救星来了。这个救星，就是甄士隐（真事隐）。甄士隐看他有才学、有抱负，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他埋没了，就决定帮他一把。中秋节那天，甄士隐把贾雨村请过来喝酒赏月，席上送了他五十两银子和两套冬衣，给他进京赶考用。贾雨村收了银子和冬衣，并没有感激涕零，不过轻描淡写地略谢了一句。乍读到这儿时，我还琢磨：八成这就是侠士风度？

甄士隐建议他八月十九出发，因为是个黄道吉日。第二天，甄士隐又想起来应该再写两封推荐信给贾雨村带上，好让他到了京城能有个投奔之处。谁知等差人去请时才知道，敢情人家啊，已经不辞而别了。读到这里，我诧异了：这主儿，怎么这样办事？没里儿没面儿的，懂不懂好歹呀？真要是像你说的“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那你干嘛头天晚上不当面明说？不当面辞别呀？可见曹雪芹这样写，已经在为贾雨村日后的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埋下了伏笔。

书里说甄士隐听说贾雨村已经不辞而别，“也只得罢了。”好一个“只得”！真是“一句只得出口，百般滋味难言”呀！

后来贾雨村果然考取了功名，弄了个太守的官儿当，而且恰好又派到姑苏来了。因为想娶甄士隐家的丫头娇杏（侥幸）作二房，所以也就顺便得知了甄士隐的悲惨遭遇：惟一的女儿在元宵节晚上让人拐走了；一场大火把家烧了个干干净净；家道败落不得不投奔了老丈人家；最后看破红尘头也不回出了家……这样的人生惨剧，就是两姓旁人听了也不免要洒一把同情之泪了，何况是得了人家帮助才改变了命运的贾雨村呢？但是贾雨村听后是什么反应？只是假惺惺地伤感叹息了一回，口头上虚应了一句帮着找孩子的话，就没了下文，更没有伸出援手，去帮一帮陷在困窘中的甄士隐之妻——把人家的丫头娶走了倒是真的。

人海茫茫，想找个被拐走的女孩儿的确不易。但是好巧不巧，后来贾雨村上任应天府，受理的第一个案子，就是薛蟠强买婢女打死冯渊（逢冤）的人命案。偏偏那个婢女，正是当年被拐子拐走了的甄士隐之女甄英莲（真应怜）——就是后来被宝钗取名叫香菱的那个。按说机会送上门来了，再不借机报答真是说不过去了。但是贾雨村没有，他既没有秉公办案，更没有把英莲救出来送还给甄家，甚至连信儿都没给甄家娘子捎一个，而是任其掉进下一个火坑——落入呆霸王薛蟠手里，因为他要借此机会巴结京城里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为自己的仕途寻找更大的靠山。

后来贾雨村还真的又碰到了大恩人甄士隐。那是在一个破庙里。升任了京兆府尹的贾雨村出都查勘开垦地亩，正好路过。一番交谈之后，贾雨村前脚刚离开，那破庙后脚就起了大火。他回头看去，“只见烈焰烧天，飞灰蔽日”。欲待回去吧，又恐怕耽误了行程，“哪肯回去看视”，犹豫了片刻，还是名利二字占了上风，只打发了个人回去看看结果，自己照旧赶路要紧了。倒是他的夫人，那个曾在甄家做过丫头的娇杏比他强，事后听说了埋怨他：“为什么不回去瞧一瞧！倘或烧死了，可不是咱们没良心！”

除了甄家，林家和贾家对贾雨村也是有恩的。没有林如海修书举荐，他哪有机会认识贾政？没有贾政在朝里替他上下斡旋，他能轻轻松松就捞了个高官显职？

俗话说“宁缺锦上添花，勿失雪中送炭。”可是贾雨村呢，报答恩情的事他不干，趋炎附势的事他可来劲。贾家声威显赫时，贾雨村是有事没事儿，就要到贾府来“冒个泡”，拉拉关系、跑跑门路、套套“瓷儿”，刷刷存在感。每次来还都非要见见宝玉才肯罢休，弄得宝玉烦得要命：“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这个贾雨村，干嘛回回非要见宝玉呢？说穿了，就是不光要抱住这一代的粗腿，还要提前抱住下一代的粗腿。

第四十八回，我们从平儿的嘴里听说了这么件事：贾赦看中了石呆子几把古扇，打发儿子贾琏不论多少钱也要弄回来。谁知那石呆子偏偏是个牛心犟性的“钉子户”——给多少钱都不卖。贾赦没法了，天天骂儿子没能耐。“谁知雨村那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个法子，讹他拖欠官银，拿他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作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得了扇子的贾赦指着鼻子质问儿子：“人家怎么弄了来了？”贾琏好歹比他爹正义，自是不服气，嘟囔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家坑家败业的，也不算什么能为。”结果被他爹打了个动不得，脸上都打破了两处。平儿是来找宝钗要棒疮药的，说起这事，恨得直咬牙：“都是那贾雨村，什么风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

这件事于贾琏，只是挨了顿打；于石呆子可是家被查抄、人也生死不知的灭顶之灾。所谓“窥一斑而知全豹”，平儿的一句“生了多少事出来”，足以推想贾雨村造了多少孽！

贾家势头正旺时，贾雨村紧抱粗腿还嫌胳膊短。可是一旦贾家势败，贾雨村毫不犹豫地煽风点火、落井下石、再狠踹一脚。关于贾家被抄，第一百零七回里两个路人的议论说得很清楚：“前儿御史虽参了，主子还叫府尹查明实迹再办。你道他怎么样，他本沾过两府的好处，怕人说他回护一家，他便狠狠的踢了一脚。所以两府里才到底抄了。你道如今的世情还了得吗！”你看，如果没有贾雨村的“狠狠一脚”，兴许贾府还不至于被抄呢。

（这段议论里的“御史”相当于今天的纪检委，“主子”就是皇上，“府尹”就是贾雨村当时的官衔儿。）

贾雨村这样的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好鸟。穷困潦倒时倒还罢了，一旦得势，便是恶棍。当年第一次为官，没干多久就因为“贪酷之弊，恃才侮上，生性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而使龙颜大怒，即批革职了。第二次靠了贾府的势力重返仕途，他不但不改恶从善，反而更变本加厉，肆无忌惮，最后终于因为“犯了婪索的案子，审明定罪”。只不过算他侥幸，正好遇上了大赦，这才递籍为民，保住了一条狗命。正是：“因嫌纱帽小，致使枷锁扛”。

聊到这儿，我突然想起第二回里有这么个桥段：没事儿闲逛的贾雨村，曾在一个破庙门上看到一幅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现在想想，唔，这应该是对他早期时的警告了，可惜他哪里悟得到？

读罢贾雨村的故事，掩卷细想：贾雨村应该是那个年代官宦众生相的代表。说来可也是的，在那样的社会里，在那种腐败的制度下，又能有几个好官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