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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弘就这样为大家树立了很坏的榜样。这或许是他无奈的选择,毕竟,在皇权之下,所谓学术,也只是一枚被任意指挥的棋子而已。
自古至今,不都如此吗?学而优则仕,以仕为目的的学,还是真正的“学”吗?
大家都知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西汉大儒董仲舒的主张并被汉武帝所采纳,但汉武帝并未重用董仲舒,而是选了一位七十岁的老儒生,作为自己以儒治国的一个象征。
这位老儒生,即是大汉王朝的第一位平民丞相公孙弘。
这位公孙弘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物,此人出道很晚,晚到什么程度呢?四十岁的时候才开始学儒,主攻《公羊传》,七十岁的时候才正式踏上仕途。出道虽晚,但晋升速度飞快,仅仅六年时间,从金马门待诏的博士就擢升为三公之首,登上了丞相的宝座。01
公孙弘的飞黄腾达,有其特定的历史环境和机遇。
汉武帝少年继位,虽有振兴之志,但一直被窦太后压制,窦太后笃信黄老之学,汉武帝因对窦太后的不满而对黄老之学也痛恨至极,待窦太后去世,汉武终得以亲政,为了清除窦太后的影响,这才有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统治思想的调整,汉武帝开始广延人才。
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公孙弘冒头了。
公孙弘是淄川薛县人,也就是今天的山东省滕州市这个地方。
公孙弘出身贫苦,年轻时曾当过狱吏,因办事不力还被炒了鱿鱼,生计无着,只好到海边替人养猪放猪,《史记》中记载其“家贫,牧豕海上”。直到四十来岁时,可能条件好些了,这才开始拿起书本学习儒家经典,可能是觉得学习的条件来之不易吧,他很努力地研究学问,加上这人很是孝道,对待他的后母也是毕恭毕敬,尽心孝养,慢慢地在家乡有了些名声。
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汉武帝广招天下人才,让各地推荐“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地方官就把年已六十的公孙弘给推荐上去了,这次汉武帝对公孙弘并不看好,试着委派他一个出使匈奴的任务,结果给办砸了,汉武帝很不满意,公孙弘只好灰头土脸地回家了。
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汉武帝再次下诏延揽人才,地方官又把公孙弘给推荐了上去,这时,公孙弘已经七十岁了。
这次公孙弘时来运转了,本来在对这些推荐上来的人们考试时,主考官认为公孙弘的文章写得实在是平平无奇,把他放到了一百多名,可是汉武帝在检查时,偏偏把公孙弘的卷子挑了出来,放在了第一名。然后经过短短的六年,公孙弘就成为了大汉王朝的丞相。
这是为啥呢?难送汉武帝喜欢老头儿?02
当然不是。这还是得益于公孙弘的两个身份。
一是他是儒生,二是他是平民。
儒生咱们前面说了,独尊儒术是汉武帝的亲政施政的标志。但是为什么是公孙弘这样一个学问水平并不高的人呢?那是因为汉武帝知道,真正的儒家,讲究的是理想人格,有自己的原则、立场,而这样一个学问水平并不高的儒士,自己把他拔得高高的,况且他已年已七十,已是没有血气而是谙于世故了,能不乖乖地对自己言听计从?十年前公孙弘出仕碰了个钉子,就是为了给他一个教训啊。要不然,汉武帝为什么放着儒学大师董仲舒不用而偏偏挑了个公孙弘呢?
那么平民呢?为什么出身平民反倒成了有利条件?
这正是汉武帝在这十几年来与贵族集团博弈的结果。
在公孙弘之前,西汉王朝已经经历了十八位丞相,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来自于贵族集团,要么就是当初建国的功臣及其后代,要么就是皇亲国戚,试想一下,年轻的汉武帝在这样的丞相面前,能不能拿得住?镇得住?
比如汉武帝的舅舅田蚡就做过他的丞相,这个舅舅丞相只拿汉武帝当外甥不当皇帝,朝政独揽,而且不干正经事儿,只管让自己人当官,为自己牟取巨大利益,正经的国家大事一概不上心,这对个性极强,想有所作为的汉武帝来说,是非常难以忍受的。
所以,这一次他一定要选一个听自己话的丞相,公孙弘就赶到了这个点。
汉武帝不光让公孙弘做了丞相,还给他封了侯——平津侯。
按汉朝的规矩,一直都是先有侯的身份,才可以出任丞相之职,而封侯呢,一直就是贵族集团的特殊待遇,哪有平民老百姓封侯的?
但汉武帝打破了这个规矩,不但让公孙弘作了丞相,而且是先做丞相再封侯, 是干啥呢?
这汉武帝发出的一个信号:你们这些不听使唤的贵族听着,不是说你是贵族我就得用你,而是说我想用谁谁就可以成为贵族。
其实这就是加强皇权的一个重要象征,汉武帝已不想让皇权再与贵族集团分享了,而是自己要独揽皇权了——顺我者,才能昌。
公孙弘就这样作了丞相,当然,他这个丞相,也没有让汉武帝失望。03
咱们看看公孙弘是如何六年时间就做到丞相的。
公孙弘被汉武帝看上,正是汉武帝大力开拓西南边疆的时候,他让四川当地军民几万人凿山开道,颇费人力物力,对当地惊扰很大,汉武帝派给公孙弘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让他过去看看当地情况到底怎么样。
公孙弘风尘仆仆转了一圈,回来以后对汉武帝说,唉呀,西南偏远,山多地少的,咱们劳民伤财的去弄这么个地方,让老百姓怨天恨地的,有些得不偿失啊。
汉武帝听了眉头一皱,虽然没说什么,但该干嘛干嘛,接着开拓西南。
这下公孙弘尴尬了,开始琢磨汉武帝对自己这是啥态度啊?不会像第一次那样,很快又打发回家了吧?
公孙弘毕竟是七十岁的老人了,他很快就琢磨透了汉武帝的心思——年轻皇帝嘛,志向远大,听不得不同意见,人家挑自己,不就是为了让自己装饰一下门面,凡事顺应吗?
这事儿琢磨透了,公孙弘接下来就顺风顺水了。
《史记》中说公孙弘为官,“每朝会议,开陈其端,令人主自择,不肯面折庭争。”
啥意思呢?就是说每次汉武帝开会讨论事儿啊,公孙弘就把各种说法、见解都摆出来,但就是不说哪个好哪个坏、哪个对哪个错,该怎么办,而是让汉武帝自行判断、选择,只要汉武帝作了决策,不管合适不合适,完全支持拥护。
虽然同朝为官的同僚们都觉得公孙弘你是一个儒士哎,你怎么能这样呢,你这不是老滑头了吗,但公孙弘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他只在意汉武帝的怎么看他。
他这一招果然很管用,很快博取了汉武帝的喜爱,认为公孙弘这个人真的是诚实可靠啊,自己没选错人!
就这样,不到两年工夫,汉武帝就把公孙弘提拔为左内史,这是个非常重要的职位,负责掌管的是大汉首都长安。
尝到甜头以后,公孙弘更变本加厉了,有时候国内发生了大事,公孙弘和大臣们都事先商量好怎么跟皇帝说,该怎么办,但到了汉武帝那,把事儿一说,公孙弘只要感觉到汉武帝的意思和大臣们事先商量好的不一样,他马上就调转枪口,附和汉武帝,而置众大臣于不顾。
大臣们当然也很气愤,但也只能面面相觑。
汉武帝因此更加器重公孙弘,又过了两年多,把公孙弘升为了御史大夫,大概就是副丞相了。
凭借着这套善于揣摩、善于伪装的本事,公孙弘在御史大夫的位置上干了两年左右就被任命为丞相了。04
如果我们认为公孙弘只是一个溜须拍马的无能小人,其实是把公孙弘看简单了,他也是一个复杂的人物,人性,本来就是复杂的嘛。
他当这个官其实也是如履薄冰。
从一件事上就可以看出,当淮南王刘安因谋反罪被告发时,公孙弘却上了一封奇怪的奏书,说自己身为丞相,对此深感愧疚。
说这封奏书奇怪,是因为公孙弘与刘安并无交往,那为什么这么寝食难安而要上书谢罪呢?
因为刘安获罪的原因,其中有一条就是养了大批门客以培植自己的势力。
而公孙弘呢?当时他的相府中有一个客馆,他招了一些智谋之士,为自己在朝堂上的应变出点主意啊什么的。刘安因私养门客而获罪,公孙弘就联想到了自己的这些谋士,这不也是犯了忌讳吗?于是他解散了客馆,上书请罪。
汉武帝根本就没想到这一层,况且他也并不担心公孙弘的几个谋士能怎么着。但公孙弘的这份小心翼翼,也是他官运亨通的一个因素吧。
当然,公孙弘面对汉武帝时百应百顺,但这并不表示他没有自己的心机。
比如他对待董仲舒。
董仲舒的学问比他大了去了,他也担心哪天自己被取代,于是他假意推荐董仲舒去做胶西王刘端的国相。刘端是汉武帝的哥哥,此人生性凶残、蛮横,过去不少做过他国相的人都被杀掉或毒死。
公孙弘此举,看似是推荐贤良,实则是陷董仲舒于危险,借刘端而除掉自己的劲敌。
董仲舒去了之后,一直提心吊胆,小心谨慎,后来觉得这种日子实在没法过了,就以年老有病为由,不当这个官了,回家过安生日子去吧,董仲舒的仕途就此断送,回家后只是埋头读书、著作。
公孙弘虽学问有限,毕竟是儒士出身,他身居高位,也为儒士们作了一些事情。
比如他向汉武帝建议,以后选拔官吏,就以儒学修养和文化知识为标准。这个建议符合汉武帝的思路,很快批准了,大批儒生进入了各级官场,儒学也因此得到了极大的发展。05
这就是公孙弘,一个复杂的人。他的为官之道,于他个人而言,是一种最优选择,但他个人的最优选择,却在无意间开启了一个流传后世几千年的恶习,那就是学问道德与功名利禄相遇时,作为一个学者,很难保持一点纯正的本色,只能用自己的信仰去换取现实的名利了。
公孙弘就这样为大家树立了很坏的榜样。这或许是他无奈的选择,毕竟,在皇权之下,所谓学术,也只是一枚被任意指挥的棋子而已。
自古至今,不都如此吗?学而优则仕,以仕为目的的学,还是真正的“学”吗?
司马迁在《史记》中感慨:“余读功令,至于广厉学官之路,未尝不废书而叹也!”司马迁感到,在功名利禄的诱惑下,真正的儒家精神在消失,儒学已伦为了权力的工具。
其实,这正是权力的目的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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