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不少人以送气为业。
上一次出差郑州，最想做的事情是走访同村乡亲，知道他们都在当地液化气行业，年节时乡亲聚会，总有两三桌人，挑一家湖北菜馆，说乡音叙乡情。只是，一场大雨阻挡了我的行程。
再次出差郑州，翻开乡亲记忆库，清一色的信息回复：我已离开郑州。
好不容易联系上一个乡亲，并不在液化气行业，他帮我找到唯一留守郑州的液化气行业村邻，是最早到郑州送气的同村人军子。
我提议军子给个定位，我自己打车过去，我想看看军子的工作环境。跟军子许多年没见过面，我们两家老宅隔着约两百米距离，分属于不同的湾子，小时候交集不多，也就对他的营生不甚了解。
军子坚持到酒店来看我，我觉得他是因为客气，便没有坚持。
见了面，我提议去军子的工作地走走，他看一下表，问我：“飞机起飞时间是几点？”
我算算，离飞机起飞还有7个小时，离约定往机场的时间还有5个小时。
他遗憾地告诉我，自己工作的地点在平顶山，离郑州有200公里，往返时间不够。
到这时我才知道，他的营生早已不在郑州，而在平顶山，与人合伙开了一家液化气站，只是一家人早年买房定居郑州，而今儿子还在郑州就读高中，需要陪伴，于是在郑州与平顶山之间走来走去。他说，等儿子明年高考结束了就回老家，找一个新的营生。
问他郑州还有村里人做液化气吗，他狠狠地摇摇头，说：“同一个镇的老乡还有，但也很少了。”
说起老乡群体离开郑州的原因，他说郑州市旧城改造加速，管道燃气不断普及，瓶装气市场空间萎缩，这是主要原因；更关键的是，前几年行业政策调整，老乡的送气点变成无证经营点，没有了合法身份，不得不选择离开。
当年，同村人的送气点主要集中在惠济区，这是送气业的特点，往往同村人扎堆，自行划分经营范围，互不抢客拆台。
怀旧的气氛涌上来，军子开始讲故事，他说自己是第一个到郑州开送气点的家乡人，那是2002年，离现在有21年了。到郑州前不久，他投奔在贵州六盘水送气的发小邱家军，跟了一周，充气，装车，送气，得知邱家军的送气点一天利润数以千计，受了刺激，决定自己投资开个送气点。
六盘水我2016年专程去过，拜访了邱家军，听过他的创业故事，知道他是最早到六盘水开送气点的乡亲，跟老家邻居是亲戚，把邻居几家人带去了六盘水。后来经营气站和矿泉水厂，事业做得风生水起。
触及了家乡第一代送气工的开拓路，我追问细节。
军子说，去六盘水找邱家军之前，在家乡借了月加一的3000元本钱，相当于年息12%。他想像邱家军一样在六盘水开个送气点，但算了一下账，带去的3000元花掉了600元，剩下的2400元本钱不够开送气点。当年，六盘水铺子租金需要半年一付，超出了他的支付能力。
军子转而投奔郑州的叔叔，那时，叔叔在郑州做涂料生意。到了郑州，打听到铺租一个月一付，他能承担得起。于是，他在二七区租下一间铺，月租150元。而今，他当年店子所在地变成万达广场。
他说这是湖北人在郑州开的第一个送气点，给他带来的是惊喜，一天送一瓶气，有20元毛利，吃喝拉撒就有了。店子2002年旧历三月十八开业。随后，亲哥哥跟着开了第二家送气点，亲姐姐开了第三家送气点。
走过了最初的送气阶段后，许多老乡利用多年积累，进入上游行业，合伙经营气站，军子一家也不例外。
军子老家的房子卖给了邻居，位于汉宜公路旁的房子也卖了。我知道，当年投资气站需要钱，许多人砸锅卖铁投资气站，连老家的房子也不留了。
军子说，当年一个气站的年利润上百万元，足够一家人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几年前，他曾自信地对老婆说，以后的生活不用愁了。
透过军子的叙述，能窥见当年家乡人异乡聚首的热闹，他说，当年在郑州常聚的乡亲很多，同村人就不下20人，新来的亲友往往到他家落脚，他帮着亲友找到店子，开起送气点，不时帮着亲友处理送气中遇到的问题。
他像是自言自语：“村里人一个电话打过来就要花1000多块钱。”
军子说：“都晓得我这里是接待中心，是根据地，我最喜欢家乡来人，来了就招呼吃两餐饭，安排住一晚上，少不得花上千块钱。”
我忽然想起族亲祥子与他的侄子建子当年曾在郑州送气，建子的岳父家也在郑州送气，送气点规模不算小。
当年深入全国各地走访乡亲时，郑州纳入了必访范围，就是因为祥子一家和不少亲戚在郑州送气，觉得这是观察家乡送气工工作生活的一扇窗口。只是，郑州不在走访路线上，没能成行。
跟祥子联系，他说辗转走了几座城市，到郑州送气的时间不长，后来回到家乡省城武汉，到公司开起了垃圾清运车，离开了送气行业。他说侄子建子家在郑州做的时间更长一点。
转而找他侄子建子，建子说在郑州做了4年送气工，那是2016年至2020年，最早的店子在金水区，做了差不多一年，后来转去北三环那边。离开前，岳父生病了，加上一些个人原因，就放弃了郑州的送气业务，回到家乡，帮朋友送煤气。
问建子为何不继续经营送气点，他说孩子在老家上学，老婆在家照顾孩子，自己一个人开不了送气点。
军子说起村里人兵子，到郑州开送气点白手起家，自己摸索了一套营销术，令他这个老江湖眼前一亮。
他说的兵子家，以蒸发糕出名，小时候村里人多吃过他们家蒸的发糕。
那一年，兵子到郑州投奔军子，军子帮他找好店面，送气点开起来，找关系装了电话。到郑州前，兵子在老家捉泥鳅鳝鱼卖，一天大约能卖20块钱上下，到了郑州，发现送一瓶气就能赚20块钱差价，等于在家一天的收入，当即决定开个送气点。送气点开起来后，兵子每天骑着一辆旧的二八大杠，驮着气瓶出去，看到用气的店子，找到老板，说店里要的气送来了。老板一脸疑惑，说没有订他的气。兵子转而恳求店老板：“我送都送来了，你用一瓶试试吧。”
这一招果然奏效，不少老板半推半就中接受了他送的试用气，后来变成了他的客户，他的送气点开业一个多月后就达到了一天送30瓶气。军子解密说，兵子送的第一瓶气量足价平，赢得了老板信任。军子感叹，兵子的套路有点深，没有听别的老乡说起过。
只是，兵子也没有在郑州待下去，而是转去了别的城市，没了音讯。
军子说，2013至2014年是老乡最多的时候，有时一条街上有几个老乡的店。后来，不断有老乡转了店子离开。2021年，老乡大面积撤离郑州。
军子的豪爽在老乡中有了口碑，便有了人缘，跟同业老乡来往多了起来，有时，同乡到一座城市聚会，想起他来，给他买好往返机票，请他务必前往。
军子说起一次难忘的经历，有一年他到喀什参加一个老乡孩子的婚礼，消息传开后，几个朋友知道他在喀什，当即买了机票，分别从广东、四川、湖北出发，到喀什跟他会合。他感慨，那一趟，几个朋友可能要花几万块钱，因为除了机票，酒店一天就要1000块钱。
年过半百的军子，而今有了淡出液化气行业的想法，他说当地液化气行业的黄金期似乎过去了。当初与朋友合伙买下平顶山那座气站花了550万，一年能有上百万元利润，现在一年只有几十万元利润，卖掉的话不到200万元，等于亏损退出，因为许多地方通了天然气，液化气用量越来越少，气站不断贬值，与云贵川气站不断增值迥然不同。
气站里都有一口池塘。
军子参与投资的气站位于大片麦田里。
前几年，军子跟朋友合伙在登封找了一块地，有18亩，计划建一座气站，但地块处在两条道路中间，达不到修改后的《城镇燃气工程设计规范》要求的安全距离，地块变成了鸡肋，想转让这块地。
问他离开郑州后想去哪里，军子说，自己是一个恋家的人，很重乡情，只是可惜在老家没了房子。每年初一回村里上坟，走过邻居门口，最希望邻居请自己到家里喝杯酒。
他说一两个月就要回老家一次，买了家乡黑白菜、莴苣等的种苗，带到平顶山的 气站种下，还在气站旁的河沟里养着鸡鸭鹅，在气站里的池塘里养着鱼，用丝网网起来。
2018年返乡，军子住在亲戚家，有点无家可归感。那天路过邻镇，看到有房子挂牌叫卖，他打通电话，对方要价28万元，他说没还价就买下了。他后来知道，买房只有白条，没有房产证，那是小产权房，不过，他说买房子只是为了自住，也没太在意。
军子后悔当年看中家乡城区一套带大平台的房子没买，那套房子有160平方米，位于3楼，带一个大平台，犹豫之下，房子被别人买走了。
我在想，军子想在把大平台变成花园，种满园花草和蔬果，寻找归隐田园之乐。
2023-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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