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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散文|黄川莲:岁月的风尘

岁月的风尘

●黄川莲

(一)

闲置于阁楼的木箱,已有一些年岁。那是母亲出嫁的时候,外婆赠与母亲的嫁妆,一对木箱子,一床棉被。木箱表面已掉漆,早已陈旧斑驳。木箱里,藏着一些旧物,不是金银首饰,不是古董字画,而是一件当年外婆还在人世时,亲手缝制的背带。

在壮族的风俗,外婆在外孙出生的时候,满月必须赠送一件亲手缝制的背带。背带的裁剪,必须挑好良辰吉日进行,如果是犯凶煞,犯红纱之类的忌日,就不利于孩子的健康成长。这个忌讳,从长辈到我们这一辈,口口相传。

母亲把那件背带,从大姐,二姐,三姐背到大,然后再轮到了我。这件背带底布是黑色棉麻布料,早已泛白,配布是红色丝绸面料,绣上鸳鸯戏水,一簇牡丹花开正浓。背带沿边是一幅壮锦,配上绸缎花边,虽说经历岁月的风尘,早已不见当初的光彩,可一针一线,密密齐齐的针脚,又凝聚着多少外婆对我们的祝愿?

听母亲说,当年的外公,是远近闻名的土匪。也了逃避战乱,从德保迁到了罗甫,然后在此购田置地。外公娶了两房老婆,大外婆生了四个儿子,每个儿子都患有唐氏综合症。大的两个,生活不能自理。小的两个孩子,虽说反应有点迟钝,一个还能帮忙打猪草,另一个还能上山砍柴,尽管那个舅舅常常到了山上才忘记带上砍柴刀,于是他又跑回到家里找柴刀。每天如此,不是在去砍柴的路上,就是在去找砍柴刀的路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在想,大外婆是不是饮用当年那眼神奇的泉水。在听母亲说,在村头有一眼泉水,清澈见底,饮了那眼泉水,生出来的男孩子都变成了傻子,生出来的女孩子个个明眸皓齿,貌美如花。那个年代,确实有着很多患有唐氏综合征的患儿。于是大家都怪罪于那眼神奇的泉水,于是,把眼泉水给填平了。那个地方现在变成了一片沼泽,终年不干涸。

在那个年代,不!是不管在什么年代,家里有四个唐氏综合症患儿的孩子,也等于没了任何的希望。于是外公又讨了二房,那就是我的外婆,尽管外公比外婆大了整整两轮。外婆生下了两儿两女,母亲与小姨都是方圆十里的美人,母亲会唱戏,当年村里农历三月二十九的乡戏,方圆十里的人们都会赶来,为了一睹母亲在台上翘着兰花指,流转婀娜的芳容。虽说母亲现在已是暮年,眉眼间依稀有着当年的风韵,两个舅舅也风流儒雅。

外公染上了大烟,无心劳作,整日在睡榻上吞云吐雾,不思进取。于是又变卖了所有的田宅,购买大烟吸食,穷得家徒四壁,外公最终因为吸食过量的大烟而终。

家里只剩下了外婆一个弱女子,又时常逃避战乱,带着四个未成年的孩子,逃到深山,尝尽人间的颠沛流离。后来,解放了,外婆也得了肺痨,无钱医治,去世时,才60岁。那件岁月尘封的背带也成了她在这个世上,留给我的,唯一的记忆。

母亲与父亲都已年逾古稀,她时常提醒我,该找个良辰吉日,给她与父亲买一对寿衣。到了这个年纪,已看透人世间的生与死,名利与浮华。而我的内心却涌起莫名的彷徨,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母亲赠与我一个银手镯,一对银发簪。古朴的旧物,尚有一些清明遗韵,手镯上雕刻着龙凤呈祥。母亲说,倘若她离去,手镯可佑我一生平安。那对银发簪,也已被岁月的打磨,温润无比。每天清晨,母亲在前庭,用一把木梳,梳理着她那头齐腰长发,乌黑的头发在茶油渣的滋养下柔软如丝。茶油渣是榨过油的茶油籽的残渣,那时候,没有洗衣粉,没有洗发水。茶油渣有养发的功效,平时也用于日常的衣物洗涤。

朝阳穿透层林,再从屋旁凤尾竹的缝隙间射了过来,竹叶尖还闪烁着晶莹的朝露。母亲长发旖旎,她在后脑勺上盘上一个圆圆的发髻。再扎上那对银发簪。偶尔滴落的朝露,把母亲的发髻轻轻沾湿。

母亲说她生于贫穷人家,再也无法赠予我珍贵的礼物。可是母亲,你不知道,你给予我生命,教我如何为人处世,便是赠予我最珍贵的礼物。可是母亲,我也没有珍贵的礼物回馈与你,假以时日,你真的离去,我又能赠予哪些礼物,让你走过忘川河,渡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也不忘记,我与你结下的尘缘。

(二)

叔父说,要给祖父迁坟,而新坟的地址就选在我曾住过的老宅那棵柚子树下。为了不影响坟前的风水,要把那棵水桶一样粗的柚子树砍掉,尽管我内心恋恋不舍,一来,那是我父亲亲手栽种的树;二来,柚子树承载着童年的那份沉甸甸的记忆。一旦砍掉,我那个暗香盈袖,花香染衣襟的情怀,再也无迹可寻了。

尽管迁出那个居住的地方多年,对于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墙一瓦,都足以勾起曾经的记忆,我的童年,我最美的年华。可不舍归不舍,安葬的是我的亲祖父。我的身上流淌着他的血脉,我与他之间,有着无法割舍的血缘。

听父亲讲,我的家族祖籍海南,为了逃避战乱一直逃到了现在的家乡,可是关于那些历史,那些印记,我已无从考究。祖父在世时,曾听他讲过关于打仗的故事,那时候尚幼年,关于那些内容在记忆里,渐次模糊,已无法一一描述。只是清晰的记得,祖父的模样:八十多岁的他,披着棉袄,终日坐在火塘边的小板凳上取暖,花白的头发,长而花白的胡须,戴着一顶棉帽,清瘦的面容,颀长的身材,双目失明。火塘旁,放置一口棺材,已被烟火熏得像炭一样的漆黑。

我至今仍不明白,为什么要在火塘的旁边放置一口棺材,如同关于很多历史,就像曾祖父,太祖父,当初如何为了逃灾避难,带着妻儿老小,餐风露宿,流离失所。是从风雨飘摇的晚清,还是从抗日战争起,还是国民战乱的时候起,我已无从得知。我自幼没有外公外婆,祖母已离世,再后来,祖父也走了,大伯与三叔也走了,我的父亲与小叔对于那段历史,也没能讲出个所以然来,他们只是给我讲过关于解放初期,从风雨飘摇的家,逃到荒山野岭,曾给我讲过小时候,为了填饱肚子,曾偷过谁家玉米红薯来充饥,下河摸鱼,上山围猎;走过那段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蛮荒岁月。对于祖籍的来历,没人讲出只言片语,关于那些事,只能随着祖父的离世被岁月尘封,被历史的长河淹没。

祖父在2001年与世长辞,享年86岁。当我接到堂妹的通知的那天清晨,我赶到大伯家的时候,祖父已躺在中庭上,身下垫着竹席,他已经闭气了,而胸口尚有余温,身上盖着白布,循着衣袖,我触摸到他的手,干瘦的手青筋暴起,像老树一样粗糙的手已是无比的沁凉,这是我与他最后一次的牵手。我不知道,我年幼时,他是否曾教我咿呀学语,曾用那双手牵我蹒跚学步。而今,我是用这样的方式,与他道别。

那一年,我16岁,第一次参加葬礼。在壮族风俗,但凡成年人过世都要请道公超度,祖父八十多岁高寿,已算喜丧,请来的道公画好经幡,经幡上,描着青龙白虎,朱门罗雀,挂在高高的青竹杆上,迎风飘摇,子孙披麻戴孝,女眷哭丧。祖父是不是走过了那条奈何桥,带着对我们的眷恋,喝下了那碗孟婆汤?

祖父与祖母育有五子一女,我父亲排行老二,到我辈,已有堂兄妹十几个人,加上曾孙,四代同堂,加上表哥表姐,虽然是寻常百姓家,一屋子守丧的人,也满满当当,一屋子的守灵人随着跳着舞步的道师围着灵柩转圈圈,一阵阵锣钹敲打着每一个守灵人的内心深处,表情凝重,肃穆而庄严,灵柩香雾缭绕,烛火摇曳,道师舞着长剑,念念有词。闻讯赶来参加葬礼的亲邻络绎不绝,而我的内心,不起波澜,至于因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三天后的午夜,祖父的灵柩被来帮忙的乡邻抬到离村子不远的地方安葬。那天晚上,月正圆,柔和的月光淡淡的洒落在那座山坡,洒落在祖父小小的坟堆上,祖父与他一生中经历的故事从此长眠……

我出生的地方,是一个叫那劳的小地名,我在那里度过了童年,与少女时代。那个地方,传说是风水宝地。

我母亲特别迷信,她总相信风水影响到健康与运势。那时候,她正是壮年,她所遭受的病痛灾劫,都是因为住宅地风水不好引起的。我们几姐妹感冒发烧,她深信我们是撞上了哪路鬼神。于是,烧香供神,或是带着我们的衣物与纸钱香烛去郊外叫魂。若是还高烧不退,她就跑到邻村请神婆道公。但凡大楞乡境内,到泮水一带,哪个村有神婆,哪个村有道公,对母亲而言,是绝对的轻车熟路,哪个神婆道公灵验,也是她常对乡邻的三姑六婆津津乐道的事。她出门前,带上我们的衣物,三柱香,一个鸡蛋与大米,利是等等...…她出门后,若感冒退烧,那就证明神婆灵验,如果高烧不退,那么就要请神婆到家里做法事,跳大神。

母亲把事先准备好做法事用的鸡鸭猪肉,与纸钱香烛,在某一个夜黑风高或月朗星稀的晚上进行,神婆穿上道装,蒙上花头巾,手持摇铃,席地而坐,一旁的花娘,负责点香烧纸,燃烧的烛火,摇曳着诡异的光,神婆手持摇铃,叮当作响,嘴里唱着不知何意的咒语,不时的在嘴里含一口水,往柱子上,往墙上用力一喷,这个叫吹符,鬼怪落荒而逃……而母亲在这个时候,端上煮熟的鸡鸭鱼肉,摆在香案前,装好三碗大米,每碗大米都插上香。母亲紧绷着脸,神情肃穆,她深信,只有神婆驱逐鬼怪,才可以佑我们平安成长。而此刻,我的心不在神婆身上,也不在母亲身上,我看着案桌上煮熟的鸡鸭鱼肉,闻着传进鼻子里丝丝缕缕的肉香,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流了一地的口水,我盼望着什么时候结束,什么时候可以大快朵颐。而法事要进行到凌晨,我招架不住沉重的眼皮,在摇铃声中沉沉睡去。

那个传说中的风水宝地,其实也不是空穴来风。我们村的乃至邻村的坟墓,都选择在这里安葬,我家的屋旁到屋后的竹林,都是荒坟,在我放牛,或是砍柴归来的每一个黄昏,都经过坟前,每一座坟包,长满杂草,坟包门前,都立起一块石头作石碑,石头上没有任何的雕刻,没有关于主人的只字片语,是哪一家的宗亲,哪一家的祖坟,唯有口口相传了一代人又一代人。

虽说与荒冢为邻,可那么多年,我没有见过所谓的鬼长成何模样。有人说:在某个夜黑风高的晚上见过鬼,鬼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穿着白衣白裤,会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大,你永远看不清鬼脸;也有人说,在天气阴沉,细雨纷飞的时候,会遇见鬼。在荒郊野外,烟雨朦胧处,有着白衣黑发的女子,衣袂飘飘,无论如何追赶,怎样叫唤都不回头,待到柳暗花明处,衣袂飘飘的女子忽然消失了…这是某一个爷爷在一起放牛的时候,跟我们讲的无数次的故事,在放牛的那段岁月,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刺激亢奋的事了。那个爷爷每天都身着对襟的男装壮服,棉麻黑头巾,黑色的棉麻布衣,又宽又大的裤管。随身携带的烟筒,在他给我们讲鬼故事的时候,烟筒抽得咕噜作响,一起放牛的男孩子给他卷烟叶,女孩子给他捶背,还带着一支长笛,不讲鬼故事的时候,就是在吹笛,笛声清亮而悠扬。

在记事起,母亲与父亲在那个地方,修好了泥墙黛瓦,座北朝南的农家小院,在屋前望去,是空旷的田野与叠嶂的山峦,屋后是竹林,屋旁是茶油林,门前是父亲栽种的柚与李,枇杷与黄皮,院门口的桃红招展迎春。我曾想,在每一季山花烂漫,桃李春风,都把它们写进诗行;把瓜果梨园,白露沾襟,都写进我生命中的印记。

篱墙内,是牛栏马棚,牛栏住着一对母子牛,母牛长有着一对月牙一样弯的角,性情温顺,眼眸大而清澈。那头母牛,在整座村庄的牛中,绝对长得最端庄漂亮的了。别人家的牛,牛角都是张扬粗犷,我可以在上百头牛中一眼就认出我家的牛。

在农村,牛是栽秧种地不可缺少的劳力,牛背上厚厚的老茧,足以证明它对我们一家人的付出。那时候没有车,那头老牛农忙时每天犁地耙田,农闲时,还要帮父亲拉一车车农家肥到田间施肥。父亲在自己制作的板车上装满了农家肥,再往牛脖子上套了牛花,拉紧缰绳,在牛屁股上扬了扬鞭子,车轱辘碾过的痕记,尘土飞扬,拉到田间地头,牛累得口吐白沫,气喘吁吁,是的,它太累了,它的肩上,承载着一个春天的希望,还承载着一个秋天的收获,脖子上的老茧把那套牛花打磨得光亮,像母亲织布的梭子一样泛着光。它还有一头嗷嗷待哺的牛仔,那个青黄不接的时候,万物刚复苏,嫩草刚萌芽,没有吃饱还奶着娃的母牛瘦得肋骨清晰可见。

那头牛仔,则调皮得像我几岁的儿子,懵懂而天真,它有着无邪的瞳孔,踩着欢快的步伐,每天屁颠屁颠的跟在母牛的身后,有时候,它翻过围栏,去踩人家的庄稼,待人去追赶时,又撒着腿跑开了,让人气得直跺脚。

在那个下着初雪的冬天,那对放在山上的牛没有再回来,母亲与父亲寻遍每一座山,趟遍每一条溪流,再也找不回那头养了十多年的母牛,而它们,带着清脆的铃铛声,偶尔闯入我的梦。父亲的犁铧,静静的躺在我家柴房的角落,上面布满灰尘与蜘蛛网,不知对谁说起,曾经的故事。

(三)

解放后,经历了50年代的灾荒,又经历了长达十年的文革,斗完了地主,又实施了分田到户,每户人口都分得一亩三分地,还有在罗甫屯的一些八角树。

饱受战乱,灾荒的人们在那片沃土定居,也逐渐过上了稳定的生活,解决了温饱问题。偶尔听起母亲讲她曾经吃过木薯粉拌米糠做的煎饼以充饥,曾经上山采黄药子、树皮果腹,衣衫褴褛。讲关于她的童年,她的青春,关于那段荒芜的岁月。她与我讲那些逝去的风景,尽管满目苍夷。

出生在80后的我,已寻不到这些痕迹。过上稳定生活的人们,也逐渐改善住房条件,他们拆掉了用篱笆墙围起来的茅草屋,修建土胚房。土胚墙,是用黄泥土夯实的,厚度约40公分,屋顶的高度约8米左右,前檐屋后的胚墙高约5米,外围是胚墙,内部结构是柱子,横梁,桁架,檩条…采用榫卯结构拼接。父亲会做木工,他的一生,似乎都在与木头打交道。他的房间,堆满了斧头、刨刀、手锯、凿子、手钻、墨盒……从家用的座椅、板凳、床架、到农用的风车、犁铧、马鞍…他编织箩筐、鸡笼、晒几、簸箕、竹篮……都一一在他那双粗糙的手底下诞生。

建造一座木架结构的房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柱子是圆形的,父亲在山中选高大而直,木质细腻,生长缓慢的老树,这种木质经久耐用,不易生虫。父亲砍伐下来,先用斧子去掉一层皮,再用刨刀把木头刨得又圆又直。他拿出带上山的墨盒,吩咐几岁的我在一头固定好位置,他拉着墨线找好水平点,再拉墨线用力一弹,弹出一条又长又直的水平线。飞溅出来的墨点,零零散散的分布在墨线的边沿。他沿着墨线,用凿子凿开了架横梁的凿眼。横梁是方形的,桁架也是方形的,它们不需要用刨刀,它们需要用两三米长的大锯子把水缸一样的大树一一分解。

锯是用精钢锻制,手柄是用老竹制成,锋利的锯齿,泛着寒光。用这种工具,一伸一拉需要两个人配合。父亲叫上舅舅,把砍伐下来的木头,支在架上,打好水平线,一个人在支架的上方往上拉,一个人在支架的下方往上推,他们手臂青筋隆结,挥汗如雨,锯出来的锯末雪一样的纷飞。锯木头的声音在一推一送间,极富规律,呼噜呼噜的声音,响出老远,像极了打着盹儿的猫发出的呼噜声。

提前准备了半年的物料备齐了,每天赶来帮忙的乡邻也把土胚墙夯好。在壮族的风俗里,村里修建房子,办婚礼与丧葬礼,乡邻都相互帮忙,这个风俗,也流传到至今。

男人负责上山搬回父亲准备好的柱梁桁檩,架好主体构造,女人负责搬瓦盖瓦,母亲备上粗茶淡饭,以谢乡邻,新房终于落成。我坐在小板凳上,仰望疏朗的瓦片,晨曦的阳光从瓦片的缝隙间射进斑驳的光影,一粒粒尘埃在投影中飘摇,那些逝去的光阴,给我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土胚房冬暖夏凉,也不分客厅厨房了,开门进去就是正厅,左右两边是用木板隔开来的房间,靠后窗台的位置是火塘,火塘中心架着一口三脚鼎,鼎上有时候是母亲熬的粥,煮的菜,有时候是父亲蒸的酒。红红的火舌舔着锅底,柴火燃烧的声音,噼啪作响,烟火撩人的气息,有时候夹着菜肴的香味,有时候混着米酒的香醇。

火塘上方的楼阁是用大小一致的老竹铺平,为了透气,竹子上方是母亲从地里收回贮藏的红薯芋头,它们与水土绝缘,被烟火熏得干瘪漆黑。待来年春天,仍然冒出粉嫩的胚芽来,真的佩服它们顽强的生命力。

中庭与房间的上方,用木板铺平,上面是粮仓,粮仓里,盛满了一年的收成。粮仓的缝隙,尽量用木片填满,以免从缝隙里掉出那么几粒谷子。

晚上鼠患成灾,一只只肥硕的老鼠,从墙角的缝隙里爬了进来,从屋檐爬了进来,它们在楼阁的木板上,在高高的横梁上追逐嬉戏,偶尔掉到地上,却毫发无损,一溜烟,又从墙角的鼠洞逃走了。它们用獠牙撕咬粮仓的木板,用细长的尾巴在缝隙里抠出几粒粮食来。

屋后是父亲做的磨与碓,它们被妥善的安置在磨坊,在寻常农家,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一台磨,一个碓。磨是用来磨米浆,逢年过节,母亲磨糯米来做艾馍,磨粘米来做卷粉,磨黄豆来做豆腐,日常用来磨喂猪用的玉米。母亲把玉米颗粒放在石磨上,逆行针推石磨,掉进磨眼的玉米粒,随着轰隆隆的石磨声,变成粉末掉进磨槽,母亲把磨槽里的玉米粉打了出来,再把石磨缝里的玉米粉打扫得干干净净,她上半生都在饥寒交迫的生活中度过,所以分外的珍惜粮食。

熬在灶上的猪食冒着腾腾的热气,母亲把玉米粉倒进了锅里,用木铲子拌匀。圈里的猪闻到了玉米粉飘香的气息,前腿“噌”的一声,趴到围栏上嗷嗷叫,看着母亲从锅里打出一桶冒着热气的猪食,走到猪栏边,倒进猪槽。猪把前腿一收,把头埋进猪槽里,吧唧吧唧吃得正欢。母亲又在猪槽里倒进了半桶猪食,不小心淋到猪脑袋上,猪趁着喘气的机会,抬起头用力抖一抖,残留在脑袋上猪食,飞溅到母亲的脸上,衣服上,遭来母亲的一顿痛骂。

碓是用来舂米的,也用来舂糍粑,舂米花。那时候没有碾米机,母亲早上忙完家务活,还要舂米。把稻谷放进V 字形的碓窝,碓身是一根如柱子般大小的木头,在碓头凿开一个洞,在凿眼装上一块对准碓窝的木头,大姐二姐还有我负责踩碓尾,碓头“吱呀”的一声,高高扬起,伴着轰隆咚的节奏声,碓窝里的稻谷脱了壳,像精灵一样跳跃,母亲拿着木铲子,冒着被砸伤手的危险,在碓头扬起的那一刹,翻一翻碓窝里的稻谷。谷壳皮蜕得差不多了,再从碓窝里打出来,用竹扁拨掉谷壳。

后来,村里有了碾房。水碾装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那里有着从邦屯往下的溪流,与杆屯往下的溪流交汇,前辈们利用水量比较大的地方修一条渠,用溪水带动发电安装一台碾米机,全村都去那个叫碾房的地方碾米,那台机器整天轰轰的响个不停。碾米机有一个大大的漏斗,从漏斗里倒进稻谷,随着机器的轰鸣,白花花的大米就从下面流出来。那样的效率,比碓舂快多了,也没那么的折磨人,尽管碾出来的大米,还带着一些未脱壳的谷子,它们倔强的掺夹在大米中,母亲只能带上老花镜,把稻谷一粒粒的挑拣出来,有了碾米机,那个碓在逢年过节,偶尔舂糍粑,偶尔舂米花,最终变成了闲置的旧物。后来搬了家,带不走那个磨,那个碓,它们遗留在老宅,变成了一道历史的遗风,尽管它们陪着母亲倾情的演绎了前半生。

95年,晚上一直点煤油灯作照明的小山村,终于迎来了一次大改革,邻乡泮水修建一座小电站,叫三峡河。它不是闻名遐迩的长江三峡河,是泮水境内的三条溪流交汇处,修建的小水库,然后利用水库发电。

不久前,我曾经过泮水,在水库上方的路边作了片刻的停留,放眼望去,水库清澈见底,镶嵌在青山绿树间,白云的倒影,像一块明镜一样的平静无波,幽深而静谧。

那座小电站的发电量,覆盖了右江区的泮水与大楞,德保的东凌。那时未通路,乡村领导发动全村的村民,徒步到巴平,把一根根上吨重的水泥电线杆,众人各力抬过这座山,又翻过那个坡,从巴平把电线拉到罗甫,拉到每家每户。村里终于通电了,在每一个黑夜来临的晚上,那个小小的电灯泡,照亮了千家万户,那个陪伴着父母,走过无数个夜晚的煤油灯,已被岁月搁浅。

金秋八月,暑气渐消,蛙停止了鸣唱。田间阡陌交错,风吹稻浪,沉甸甸的稻穗,泛起了一阵阵金色的涟漪,成熟的稻香四处流淌。

收获的季节,父亲在昏黄的电灯泡下加班加点,他破开老竹,划出一片片竹篾,编织一对对箩筐,一张张晒几,再修补漏了一个窟窿的脱粒木桶,木桶长得像猪槽船,是没使用上脱粒机之前农家用来打谷子的工具,长方形,两头65°斜角的地方以作打谷子用的。

姐姐们用镰刀割好一垛垛谷子,父亲负责打谷子。他双手抓住稻杆,高高的扬起,在用力甩在木桶的内壁,颗粒饱满的谷子,掉在木桶内。这家在收谷子,那家在收谷子,全村的人都在收谷子,田野的一片繁忙,砰砰的撞击声,响遍田野。打得半桶谷子,父亲把谷子打到箩筐里,中午收工再挑着一担沉甸甸的稻谷回家,用木桶打出来的谷子很干净,很少掺夹着稻草。后来用上了脚踩的脱粒机,相对于木桶,更加的省时省力,只是打出来的谷子掺着很多杂质,稻草儿,瘪谷,稗粒,都掺夹在一起,父亲把这些杂质清理出来,又得下了一番功夫。

母亲负责在家晒稻谷,每天早上,搬出稻谷摊在父亲编织的晒几上,从清晨晒到余晖落尽,天空漫起斑斓的云霞,再把晒干的稻谷收进箩筐,放到风车的漏斗里,吹出破壳与杂质。转风车的力度要适中,用力转,饱满的稻谷随着出风口吹跑了,适中的力度,饱满的谷子才哗啦啦的从出口流到箩筐,母亲再小心翼翼的把风干净的谷子装进粮仓。吃了半辈子树皮与木薯渣的他们,珍惜着每一粒粮食的来之不易,他们看不惯我铺张浪费,每回看到我把剩饭剩菜丢进垃圾桶,他们总要把我数落一番。

院门口的那棵野毛桃,不知什么时候枯萎了,不知是在桃花嫣然的春天,还是挂果累累的夏天,它应该在那个黄叶落尽的深秋,没有再醒过来。我曾经在它的伤疤里摘下溢出的桃胶,它们像琥珀一样的晶莹美丽,我曾经嗤溜溜的爬上桃树,摘下那颗成熟的毛桃,它像成熟的山里姑娘,黑里透红,味道甜略带着酸涩。

李树也不知什么时候死掉了,枇杷树枯枝败叶,柚子树也被砍伐,未成熟的柚子,落了一地,似在倾诉一地的离情。我不知道,我离开的这些年,它们遭受了哪些摧残,那些断壁残垣,破砖碎瓦,告诉人们,那个地方,我曾来过。

【临屏快评】小说和散文都是在讲故事,难得的是散文讲的大多是真实的生活。黄川莲老师的散文,每一篇都有浓郁的壮乡风情和朴实的乡村生活气息。这一篇《岁月的风尘》,时间跨度上横跨几十年,人物则从外公家族到自己的家族,事物也从各个时代不同的象征物件以及人事,在彼此牵绊间,泅渡岁月之河。黄老师的文笔细腻、温婉,山川风物、人情世故信手拈来,每一样事物之间看似独立却又不无牵系,因此文字虽然长达近万字,读来却没有令人有疲惫之感,为作者扎实的叙述和语言功底点赞!也希望能见到更多作者叙写自己熟悉的生活。(李承骏)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黄川莲,右江区人。百色市作家协会会员,右江区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在《右江日报》《右江潮》《百色文艺》等报刊发表。

●本文题图和配曲由作者提供/指定。另,本平台以投到指定邮箱2541118968@qq.com的稿件为主。其余通过微信直传或其他途径投稿的,有时或因工作量过大、占用时间过多等原因,或会致误漏,在此先行致歉。不会使用邮箱投稿的老师,可以参照百度或向身边的朋友咨询,可以学会用电脑或手机邮箱投稿。第一次投稿的老师请在作品后附上简介及生活照若干备用。最好能附上微信号以便联系。特此提示,敬请周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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