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张珍珍
摘要：与大多数强调两性对立的女性主义导演不同，萨利·波特作为一个温和的女性主义者在影片中倡导一种和谐共存的两性关系。其影片既明确表达了自己的女性主义立场，又带有女性主义导演少有的反思和理想化态度，因而更倾向于台湾女性主义批评家宋美华所总结女性主义批评的一种修辞—— “理念论”。本文将从女性主义批评的理念论出发，探讨萨利·波特的影片是如何践行这一理念，并对萨利·波特所推崇的女性主义观点作出评价。
关键词：女性主义 萨利·波特 经验论 理念论
女性主义批评：经验论与理念论
女性主义批评发展至今大体有两种思路，即台湾女性主义理论家宋美华总结的女性主义批评的修辞两极“经验论”和“理念论”。在该文中，作者认为“前者执着于性别对立所造成的女性特殊经验感受，后者则高悬一个两性融合的形而上理想；前者政治意图强烈，认为唯有修正男性历史的主观，方能保障女性意识的生存，后者则呼吁超越性别经验的藩篱，从而达到性别大同的乌托邦”。女性主义批评的经验论和理念论都是以“性别与权力”为中心议题，其共同的目的在于打破传统父权文化中男尊女卑的性别偏见，以及界定女性在当今社会中应有的自我形象。
经验论者将焦点集中于因男女性别差异而导致的不平等现象，着力于对男权社会的批判和女性被压迫处境的展示。因此，经验论者的修辞策略是侵略性、革命性的，志在推翻男权社会的偏执，认为两性关系的本质即是冲突和对抗。这些女性主义批评家把破坏、颠覆、解构男权中心作为自己的使命，主张“以女性独特的认识世界、把握世界的'经验’作为解构男性经验和理念的武器，以此抗议男权社会将女性隐而不彰的做法，从而展示女性群体作为'边缘人’的存在。”
与经验论者的革命性和激进性不同，理念论者主张以一种更加温和和理想化的态度对待两性关系，追求男女平等，在承认差异性的前提下积极寻求两性的同一性。理念论者虽然也强调女性立场和女性权利，但并不对男性进行否定性再现。因而整体的修辞策略是防御性和改革性的，希望两性能共存共荣，进而跨入乌托邦式的文明世界。在理念论者看来，两性关系的最佳状态应是打破性别偏见，实现男女性别的自由流动，“男性的刻板气质如勇猛侵略、理性和女性的刻板气质如委婉内敛、感性等都可以彼此交融，从而使男性亦能温柔，女性亦能刚强。”具体到电影创作领域，两派也各有信徒。与法国女性主义导演凯瑟琳·布雷亚、荷兰女性主义导演马琳·格瑞斯等大多数经验论女性主义导演不同，英国女性主义导演萨利·波特的影片具有典型的理念论女性主义的特点。
萨利·波特作为一位独特的女性主义导演，她的大多数作品都带有女性主义者少有的温和态度。从体现她女性主义理想的《奥兰多》到在实际生活中探讨两性关系的《探戈课》、《YES》和《哭泣的男人》，萨利·波特用她独有的冷静和反思气质呈现出一个理念论女性主义者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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塑造双性气质的人物形象：雌雄同体
理念论女性主义批评的代表人物郝贝兰主张应突破性别二分法，男女皆有责任达成心智的解放。她以弗吉尼亚·伍尔夫为精神导师，提出“我们未来的救赎在于规避两性对峙与性别之牢笼，在于迈向一个能自由选择个人角色和行为类型的世界。我认为我们应该追求的理想，最好的解释语就是'雌雄同体，……男女的性别特征和男女作为人的行为本能，都不应僵硬地加以分派。”
理念论所倡导的塑造具有双性气质、雌雄同体式的人物形象，这一乌托邦式的理想在萨利·波特电影中得以清晰的呈现。影片《奥兰多》改编自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意识流小说，虽然影片少了原作小说的荒诞和戏谑，但增加了萨利·波特的女性主义思考。奥兰多是个传奇性的人物，他跨越了400多年的历史，从一个男性转化成一个现代女性，本身就是“雌雄同体”的最佳诠释者。当他身为男性时，他具有女性的阴柔、忧郁和令每个少年都羡慕的女性外貌，当他在经历了死亡的洗礼、爱情的痛苦、诗歌的没落、政治的嘲弄和自由的重生后，由一个男性变为女性时，他同样具有洒脱、理性和令女孩子倾慕的男性气质。就像他在变为女性时所说的一样“那还是我，只不过性别变了”。男女性别在奥兰多身上得以自由流动，对男女性格的刻板印象也在奥兰多身上完美融合，就像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屋子》里说的：“在我们之中每个人都有两个力量支配一切，一个男性的力量，一个女性的力量。……最正常、最适宜的境况就是在这两个力量能在一起和谐地生活。”《奥兰多》是萨利·波特影片塑造的具有双性气质人物形象的极致代表，就像影片结尾天使唱的那样：“我最终而来，既非女也非男，你我合二为一，永不分开。”同样在她的《探戈课》、《YES》和《愤怒》中也表现了这一特征。
《探戈课》是萨利·波特自传式的影片，影片中的萨利也表现出一种双性气质。无论是她干净利落的房间还是中性气质的打扮都透露出一种双性气质。影片中既表现了萨利作为女性的脆弱，如在和帕布罗争吵后无助的哭泣，同时也表现了她作为导演的男性般的极强的掌控欲。在与帕布罗同台演出时，萨利不满意于只是做他的跟随者，而擅自做主打乱了帕布罗的舞步，气愤的帕布罗与萨利爆发了争吵。在《YES》中的琼·艾伦饰演的女主是一位女科学家，她强势干练的作风和笔挺的西装打扮，也体现出她的中性气质。同样，在《愤怒》中，裘德洛饰演的明克斯作为一个异装癖者，外表女性夸张的造型和他内心男性的权利欲望形成鲜明对比，也是一个“雌雄同体”的现代性象征。
李银河曾经说过：“性别规范模糊之后，对人的压迫会少一些，你可以自由地去做任何一种人，如果你自己身上有传统所谓男性的东西，你就可以把它表达出来，如果有女性的东西，你也可以把它自由地表现出来”。因此，在萨利·波特的影片中我们经常会看到同时具有双性气质的人物形象，她们本身就带有理念论女性主义的理想，也昭示着男女两性气质可以恰到好处的融合在一个人身上，将个体的男或女建构成一个大写的“人”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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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谐共生的两性关系：对立共存
理念论主张男女两性的关系应是和谐共存，这在萨利·波特电影中体现的非常明显，这也是她区别于其他女性主义导演的最大特点。萨利·波特对于两性关系的探讨带有自我反思和建构意识。在《探戈课》中，她以探戈舞来比喻两性关系，她在向帕布罗学习探戈的过程也是她重新思考两性关系的过程。影片一开始便是萨利坐在一个圆桌前构思剧本，圆桌也象征着两性是一个互相融合的共同体，就像帕布罗公寓的螺旋状楼梯，虽然充满曲折，但最终是一个此消彼长、你进我退、螺旋式前进的过程。影片中萨利所构思的剧本《愤怒》是一个两性极端对抗的故事：身体残缺的男服装设计师杀害美丽妖艳的女模特，既表现了男设计师对于外界过于关注女模特而忽视自己的愤怒，也表现了女模特对男设计师杀害自己的愤怒。随着探戈舞学习的深入，萨利意识到，单纯强调两性的对峙和势不两立只会将彼此陷于两败俱伤的境地。于是她放弃了原先的极端想法，重新思考两性关系的出路。在《探戈课》中有一个非常生动的表现：萨利在房间地板发现一条裂缝，于是她让人将整个房间重新装修了一遍。修房子的过程其实象征着萨利对于两性对抗观念的彻底颠覆。影片中也表现了萨利和帕布罗之间的男女冲突和矛盾，在一次表演中由于萨利不满帕布罗对于舞蹈的绝对掌控权，两人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事后萨利在一幅壁画前找到了两性相处的最佳秘诀。壁画作为全片的点睛之笔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犹太人雅各独自在山谷中遇到陌生人，与陌生人征战到天亮，雅各才惊觉自己永远也赢不了，因为那个陌生人是天使，或上帝，也可能是他自己。雅各与天使的无谓争战犹如萨利和帕布罗的争吵，也象征着两性的冲突和斗争。盲目地斗争只会在毁灭对方的同时也毁灭自己，只有双方放下偏见，懂得适时的妥协和退让，才能达到和谐相处。于是萨利主动要求和帕布罗重新开始并约定跳舞的时候听从帕布罗，但在拍电影时要帕布罗服从她。这体现出萨利作为女性主义者自觉的反思精神。她懂得从开放的角度理解性别压迫的含义，并愿意努力去尝试与异性重新建立和谐共存的关系。
在《YES》中，美国女人和中东男人的婚外恋不仅面临性别之间的冲突，而且还存在地域、政治意识形态和社会文化等方面的差异，但最终女人离开了美国，男人离开了家乡，两人在象征东西方文明交汇点的古巴再一次结合。在超越宗教和地域差异的阻碍后，最终两人收获到了爱情。在《哭泣的男人》中，苏西和吉普赛人西塞的爱情也是建立在对于弱势种族群体的同情和理解之上的。苏西作为犹太人在饱经流浪和孤独后与身为吉普赛人的西塞产生感情，作为同样没有归属感的边缘人，内心深处那种无根的漂泊感让两人惺惺相惜，在感同身受的苦难面前互相慰藉。萨利·波特将两性问题放置在不同种族、阶级、意识形态等更加广阔的范围内进行探讨，体现出她作为一个女性主义者对于两性关系不断反思、与时俱进的开放精神。
萨利·波特温和的女性主义思想还表现在对于影片中男性形象的塑造上。她对于男性形象的塑造基本秉承客观中立的态度，并不主张对男性进行否定性再现。例如，在《奥兰多》中，变为女性的奥兰多被代表着自由的白马男子深深吸引；《探戈课》中，从一开始萨利就难掩对于男性舞者帕布罗的欣赏；在《哭泣的男人》中，父亲一直是苏西的精神信仰；同样在《YES》中，中东男人也是美国女人感情和欲望的理解者。可以看出在萨利·波特的影片中，男性绝不是可有可无的空洞的能指，而是和女性一样是有血有肉的爱情/亲情故事的一极。这与经验派女性主义导演们截然不同。法国著名女性主义导演凯瑟琳·布雷亚在《罗曼史》、《地域解剖》、《姐妹情色》等影片中都探讨了女性的性意识和欲望的表达，挑战了父权社会男性对于女性的再现。她曾说过，男人在她的影片里只是道具。在她的影片里男性都是以强奸犯、同性恋等形象出现，其电影中不时暴露出的女权倾向和大胆而直接的性表现刺激着观众的接受底线，因此她也被称为电影界的“女萨德”。同样，荷兰著名女性主义导演马琳·格瑞斯在其作品《安东尼亚家族》里也表现出经验论者在塑造男性形象时的一贯风格。影片塑造了一群生活在女性乌托邦大家庭中的独立女性，也可以看到，她将男性的存在放置在背景，女性是绝对的主角，就像母系氏族社会一样表现了地母式的女性和男性对女性的依赖。再如宁瀛的影片《无穷动》，则干脆全片将男性定义为缺席甚至最后的死亡，男性完全是可有可无的背景，甚至连配角都算不上。这显然有从男权的极端行至女权极端的倾向。相较之下，萨利·波特为代表的理念论者对于男性的塑造更加主流，也更易让人接受。
对萨利·波特女性主义观点的评价
萨利·波特的女性主义电影具有典型的融合性的特征。一方面她坚持独特的女性主义立场。主要体现在：首先，她在影片中揭示出父权制对于女性的压制。如奥兰多变为女性后丧失继承权，她在植物迷宫中的处境也象征着女性想要冲破男权制度压制、追寻自由的艰难历程。其次，她强调女性话语权的掌控。在《探戈课》中，影片一开始就表现的萨利在用抹布擦桌子用卷笔刀削铅笔，随后在白色稿纸上写下名为《愤怒》的剧本。这些看起来随意性的动作暗含着萨利强烈的女性意识。萨利抹去已由男性书写好的话语历史，同时由于在父权社会中“笔”是男性阳物的象征，是男性话语权的隐喻，萨利削铅笔的动作也象征着给男性“去势”，然后在空白的纸上重新书写下女性的话语。第三，解构男性主动的看/女性被看的二元对立模式。在《探戈课》中，萨利观看帕布罗在厨房跳舞一段，颠覆了传统惯例中看与被看的关系，同样在《YES》中，美国女人饶有兴味的观看中东男人在房间跳舞一段，也具有同样的目的。
另一方面，萨利·波特在她的女性主义辩证过程中一直用温和冷静的态度来阐释她对于女性主义美学的独特理解，即男性、女性都可以通过反思自己的身份来获得另一方的认同，从而实现和谐共存。萨利·波特的女性主义观点不偏激也不走极端，类似中国古典美学中的中庸，这也让她的影片比起激进女权主义者的影片更加好看。同时，她所代表的理念论女性主义者所倡导的两性和谐的观点，是以一种更加开放和辩证的思维方式理解两性关系，在差异中寻求同一，最终达到合二为一的理想状态。女性主义运动从强调差异性的二元对立到寻求同一性的和谐共存，这样一种观念与思维上的变迁，也是萨利·波特电影所要表达的中心议题。
结语
萨利·波特为代表的理念论者推崇形而上的两性和谐的理想。虽然“雌雄同体”的思想带有明显的乌托邦性质，但至少在理论层面上对女性主义理论提出了一种想象性的思路。反观一些比较激进的女权主义者在影片中以纯粹的二元对立思维来表现两性关系，一味强调差异而忽视同一性，只会让两性处于分裂隔离状态，从而失去对话沟通的可能，也会让女性自身更加边缘化。试想如果所有女性主义导演都像凯瑟琳·布雷亚的影片一样对性进行赤裸裸的极端展现，或是像玛雅·黛伦影片那样高深的让一般人很难理解，那“女性主义影片只会作为一种'反电影’，而持续止步于文化的边缘”。因此，有学者指出，如果妇女不寻求被容纳到文化生产的中心的话，只会使自己更加受中心的排斥，这与许多女性主义的政治目标背道而驰。因此，萨利·波特的电影看似在女性意识表达上并不彻底，有向男权社会妥协的倾向，但并不失为一种在当今社会中保障女性主义电影能持续发展的明智之举。
而且，提及女性主义，国内大多数人仍停留在女性主义的第二阶段，即强调对男权社会的批判。这明显的有解构性有余而建构性不足的缺点。就像宁瀛的《无穷动》作为女性主义第二阶段理论的图解，虽然在破坏视觉快感、反叛男性再现方面做得淋漓尽致，结尾处，四个女人昂首阔步的华丽出走，但其实并没有解决娜拉出走以后的问题。在多元化的后现代社会，一味强调两性差异和对抗的二元对立模式已不能对两性关系进行有效言说。同时也会让女性主义走入鸡蛋里头挑骨头的死胡同。因此，萨利·波特所倡导的两性和谐的思想，以更加辩证的观点看待两性关系，主张去性别化，从男女两性关系的小圈子里走出来，在种族、阶级等更广阔的范围内探讨多元化的性态，比如同性、异装、雌雄同体等，更能体现出开放性和与时俱进的精神。这也是女性主义能够持续发展的不竭动力。
策划：李鹏
编辑：刘旭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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