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级羊毫话齐头（二）

      齐头笔的市场主要在日本，国内几乎无人知晓，甚至连我们出口该笔的笔厂都不清楚日本人如何用它来书写。从传统制笔“硬毫为柱、软毫为被”的原则来看，这种齐头笔一个都不符合，可谓大逆不道，因为它既没有“柱”也没有“被”，仅有无数根相同长短的羊毫制成，可谓散卓中的散卓。按照我们正常的书写习惯按下去却提不起来，书写很难继续，对于一般人来说不具有实用价值。

       各种上世纪的齐头笔   （苍梧四宝堂）

        用料极其细嫩但又不具有实用价值，难道是日本人早就筹划储备我们紧缺的高档羊毫资源？甚至制笔界国家级非遗传承人也曾提出这个疑问。实际上日本齐头笔的兴起与碑学东渐并与后来出现的现代派书法有着直接的关系。

      “日本现代书道之父”  日下部鸣鹤

       现在经常看到国内“书法大师”们以挥舞着类似齐头笔的长锋羊毫在宣纸上肆无忌惮地横拖竖倒为时髦，也许他们是受到日本现代派书家的影响。

     可是日本人使用齐头笔的方法本身就值得怀疑，如果把笔按倒底，又如何能够表现“以柔克刚”，也就是“软笔写硬字”（林散之语）？拖着写又何必用长锋？实际上这些人完全不知道羊毫的妙处在于锋颖，正是锋颖形成的“黑子”才使得羊毫笔呈现万豪齐力的效果，否则即便羊毫毛料再长也是乌合之众。

    苏州桃源齐头湖笔鹤寿（苍梧四宝堂藏）

         齐头笔的锋颖较长，毛料极其细嫩，无论从外观还是手感均有丝绸般洁白润滑，具有超强的质感，用千万毫中选一毫来说明一点也不为过分。正是这种粗细长短几乎完全相同的细嫩光锋齐刷刷地构成了整个笔头，而且锋颖（黑子）所占比例不小。

            齐头笔的笔头   （苍梧四宝堂）

         80年代初期，日本兰亭书法代表团访问苏州桃源湖笔厂并订购了一批包括顶品太笔在内的齐头笔，由此开启了中国顶级羊毫笔齐头笔外销日本的序幕。

    桃源湖笔厂原厂房车间（苍梧四宝堂）

          桃源湖笔厂成为国内顶级湖笔出口的标杆，其他湖笔厂家争相模仿，作为“湖上生花笔，姑苏发一枝”的苏州湖笔厂更是派邵文炳等老师傅前往桃源湖笔厂向宋锦康取经。

  湖笔功臣百岁老人宋锦康    （苍梧四宝堂）

        后来以苏州湖笔厂为代表的众多湖笔厂家在传统的湖笔品种基础上又多了齐头笔新品，并源源不断出口到日本等国家和地区。但无论品种数量和质量都难以超越桃源湖笔厂。当时桃源湖笔有的齐头笔单支可以卖到上万元人民币，论效益甚至同期的善琏镇所有厂家加起来都难以与之抗衡，真是奇迹！

  日本回流金鼎牌齐头笔（苍梧四宝堂藏）

        齐头笔是没有衬垫的长锋羊毫，而传统的湖笔羊毫即便是长锋鹤脚、顶峰等品种也是有衬垫的。顶峰较大较长一般有七个大小规格，所用的毛料比较高级。衬垫用稍微粗硬一点的羊毫甚至猪鬃。比顶锋稍小的长锋羊毫就是鹤脚（也称鸡丝鹤脚或者鹤颈，也有刻鹤甲字样），最大的鹤脚大小与最小号的顶锋差不多，然后也分大中小几个品种。相对而言，鹤脚大小适中，使用更为广泛，当代名家如费新我、林散之都喜欢这类笔，并留下了很多墨宝。

      长锋羊毫的使用可以至少追溯到唐宋时期散卓笔的流行，比如米芾、黄庭坚用长锋羊毫书写，后来的董其昌、王铎、何绍基等大家的追捧，都使得长锋羊毫的使用得到巩固和加强。特别是清朝中期以后碑学的兴起，长锋羊毫成为书坛艺术性表现最为重要的书写工具。清朝末年，杨守敬更是把碑学和长锋羊毫传到了日本，日本由帖学传统转向碑学为主流的现代书道由此拉开了序幕。

  杨守敬篆隶书联    《西泠艺丛》总第48期

              杨守敬行书联（出处同上）

       杨守敬的时代，虽然碑学兴盛，长锋羊毫使用广泛，但羊毫长度和弹力还不是很夸张，当时书家喜欢用羊毫书写篆隶。

    清末民国毛春塘羊毫毛笔（苍梧四宝堂藏）

     民国贺莲青羊毫毛笔 《中国文房四宝》

       根据日本书法泰斗日下部鸣鹤自己弟子们使用的毛笔来看，也还是在羊毫传统规格上略有衬垫和加长，锋颖细嫩齐整，历经近百年几无磨损，令人惊叹！

       一扫千军 鸣鹤用笔  （苍梧四宝堂收藏）

   长锋羊毫 福 （鸠居堂制   苍梧四宝堂藏）

     天来清赏    山马兼毫（苍梧四宝堂藏）

       直至解放后到七八十年代开始，从中国出口到日本的毛笔规格并没有太大的变化，长锋的上限也无非是顶锋等品种。

           顶锋 泾县宣笔厂 （苍梧四宝堂）

       善琏湖笔厂双羊牌顶峰（苍梧四宝堂）

    善琏湖笔四厂 鹤脚  （苍梧四宝堂）

        80年代，江苏国画院书画家董欣宾为实践自己的运笔说理论寻找一种长锋书画笔，他先是在太湖中找到一种水草试制成一种长锋笔，并把这种笔型和设想告诉安徽砀山碧云轩笔庄的邵家干先生，希望他能研究出类似的毛笔来。

    董欣宾运笔说书信手札（余新伟公众号）

         邵家干是国内改革开放后第一家成立的私人笔庄，专门做高档纯羊毫笔，是较早一批进入中国文房四宝协会的私人笔庄，是仅有的几个团体会员之一。凭着多年制笔的经验和自己对于书画家意图的理解，邵家干选用江浙一带所产的优质羊毫为原料，并略有衬垫，制成笔头细长，锋颖（黑子，当地也称亮锋）占比非常大的羊毫笔，董欣宾以及他的朋友一经试用，便是赞不绝口，并为之起了“滴泉”等名字，以至于后来专门为此笔写了篇补记，说明它的来龙去脉，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董欣宾手稿（邵家干先生藏）

     当时，董欣宾为这种细长的羊毫笔除了取名“滴泉”（锋颖有清澈透明之意）之外，还有“一线天”（白亮细长）、“醉仙”（写起来柔如太，如醉如痴），形象而富有诗意地表现该笔的特征。早期“滴泉”配以红木杆牛角斗，笔头选用锋颖（亮锋）很长的顶级羊毫，精工细作作为当时最高档的羊毫品种之一以安徽工艺品牌大量出口日本等国家和地区，名扬海外。当时在日本每套三支的售价将近20000日元（折合人民币1000多元），足以证明它的实力。

      “滴泉”的锋颖（黑子）（苍梧四宝堂）

 

        日本回流80年代“滴泉”（苍梧四宝堂）

         巧合的是，那时候在湖笔重镇苏州与善琏相邻的桃源湖笔厂，宋锦康正在做出一种完全以细嫩光锋而不加衬垫做成的纯羊毫长锋齐头笔征服了日本市场，桃源湖笔成为日本书家引以为傲的标配。正如前文所说，日本书家纷至沓来，组团选购桃源湖笔，虽然有的齐头笔价高上万，依然很抢手。精品太笔、桃源之花、春花秋月、天都绝顶等都是齐头笔的著名品种。

            桃源齐头笔  （苍梧四宝堂）

             日本书家使用的齐头笔

       日本市场齐头笔昂贵的程度我们可以从当时书法主流媒体《墨》中的广告可以看出，价格在几万日元是习以为常的事情。这种价格还是在激烈竞争中产生的，据说有的有时候高达几十万日元一支都是有的，难怪有人说毛笔在日本是奢侈品，是有钱人玩的，一个书家水平如何不论，齐头笔在手一下子就拉开了跟普通书法爱好者的距离。

 上世纪日本杂志《墨》刊登的齐头笔广告

        日本笔墨店内齐头笔（上海 康莹 提供）

     苏州湖笔厂的齐头笔 （苍梧四宝堂提供）

        当然，也有不乏书法功力不足却又附庸风雅、东施效颦者，笔者就曾经从回流的毛笔中发现一支桃源湖笔厂的齐头笔笔头中下部被干了的墨汁凝固而形成“裹足”状，只有笔尖锋颖（黑子）部分是散开的，显然，书家只用这部分写字，奢侈至极，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日本回流被“缠足”的齐头笔 （苍梧四宝堂）

           综上所述，齐头笔在日本并非偶然，是非常流行的高档羊毫笔品种，书家使用非常广泛，正是这些需求，使得中国的笔厂争相生产这种高档的羊毫笔赚取大量外汇。可以说，碧云轩邵家干为董欣宾制作的个性长锋国画笔性质几乎与齐头笔相同而意外搭上了日本对于齐头笔大量需求的顺风车！后来凭着出口的强势，邵家干一鼓作气，在90年代初北京的展览会上展示了价值两万五千元天价长锋羊毫大笔，很显然，这样的笔在当时的情况下不愁日本人不买。

    “天下第一笔”有关报到 （邵家干先生提供）

        虽然上世纪末的金融危机使得日本的文房四宝商倒闭殆尽，也直接导致国内以出口为主的厂家纷纷解体，直到现在，能够起死回生的厂家也屈指可数，但日本市场对中国的毛笔需求一直没有中断，或多或少地存在着。有实力的商家继续囤积来自中国的最好的毛笔，甚至毛料、半成品，一旦情况好转，便是极大的机会，可以东山再起。

         中国出口日本的纯羊毫齐头笔始于八十年代，那么日本对于齐头笔的制作和使用应该在八十年代初或者更早，虽然，日本的现代派或者前卫书法的时间更早，但是对于这种极其高档奢华的长锋齐头笔的需求，应该是在日本创造经济奇迹的七八十年代，而其时恰逢中国改革开放，就这样，一拍即合，开启了齐头笔的辉煌时代！当然这只是笔者的猜想，有关齐头笔与日本书法之间的关系兴起的缘由则需要更深入的去考察，这有待以后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