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出生是个错误。
“同产房有八个产妇，其他七个生的都是男孩，只有我生的是女孩。医生把你递到我手上的那一刻，我真恨不得把你直接扔进垃圾桶！”这是妈妈告诉我的原话，也是我关于自己此生最早的认识：我不应该来这个家庭。
三岁之前的事情没什么记忆，大多是长辈们说给我听的。说我爸妈沉迷于打麻将，把我放在楼上的房间睡觉，我掉到地上他们都不知道。说他们打麻将的时候把我抱在腿上，我给二手烟熏得两眼通红，流出带血的眼泪他们都不当回事。偏偏我又异常乖巧，不哭不闹，于是他们更加觉得无所谓。
后来在爸妈执着的努力下，终于迎来了弟弟。弟弟的出生仿佛是弥补了我出生的错误，让家里曾出现过好一段时间的和谐安宁。只是弟弟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就要送去医院，长得也瘦小，让爸妈颇为操心。记得自从有了弟弟之后，爸妈最常说的话就是：“反了，搞反了。应该男孩胖一点，健壮一点，女孩瘦一点。你们两个要是能匀一下就好了。”
记得小时候吃饭时，每当我夹起一块肉，准备放进自己碗里时，妈妈就会说：“你这么胖，少吃点肉。先给弟弟吃，弟弟要长身体。” 一来二去的，我看到想吃的都不敢夹了，就在一边看着弟弟吃，等到他吃够了我再动筷子。弟弟也很善良，知道我是在等他吃剩的，于是经常就对妈妈说不喜欢吃这个肉、不想吃那个菜，给姐姐吃吧。
小朋友单纯的谎言，哪里能逃过大人的眼睛，妈妈当然发现了弟弟是想让给我吃，于是更加觉得这个儿子懂事，有爱心。而因为女儿的存在导致儿子不能好好吃饭，大概又增添了几分对女儿的恨意。
一个人的出生一旦错了，那么后面的错是错，对也是错，从而导致一切都是错误的。
这种错误感一直伴随着我，让我长久以来都深陷自我否定的泥沼。与别人意见不同时，我总是会首先怀疑是不是自己错了。对于喜欢的东西，我也从来不会主动去争取。我总是习惯性地谦让，不争不抢，等别人挑剩了再拿，做什么事都慢吞吞。集体活动排个队什么的，我也总选择站在最后。
长大之后人家都说我脾气好，性格温柔。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么憎恨这种温柔。
妈妈文化程度不高，对我的功课既不懂也无心辅导，只知道看我的考试成绩。小学的时候，我如果考试考到90分以下，妈妈会拒绝给我签字，甚至直接把卷子撕掉。期末考试如果掉出班级前三名，那么迎接我的也将是一场批斗和责骂。“你看那个谢娟，语不出众，貌不惊人的，怎么就能拿第一，你怎么连她都考不过？”“还有那个陈潇，听说他爸妈还是不识字的农民呢，你居然考得还没他好。”……这些话充斥在耳边，我早已习以为常，虽然觉得委屈，但也不会反驳。
哭是不可以的，那是懦弱、没出息的表现，在三秒钟之内必须停止，不停止的话，将换来更加严厉的惩戒。所以，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十分克制而理性。从不撒娇，从不无理取闹，也极少哭泣。
后来我上到初中，爸妈之间的争吵愈加激烈起来。也许是由于他们本身就不够成熟，也许是由于多一个孩子而多出的经济负担和责任让他们力不从心。总之，他们只做好了迎接儿子的准备，却没有做好为儿子建立良好成长环境的准备；只知道互相怨怼与指责，而不愿意学着理解和包容。因此家里每况愈下，在我十四岁的时候，他们最终诉诸离婚。
从那之后，我和弟弟便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有时和爸爸一起住，有时和妈妈一起住，还有时被寄养在外公外婆家或是爷爷奶奶家，总之就是居无定所。时不时还得承受爸妈没完没了的互相隔空攻击和指责，一会儿让我们传话，一会儿让我们要钱，一会儿让我们不准再和对方见面。
对那时的我们来说，童年太过漫长，漫长到看不到边际，只有眼前无尽的不安和悲伤，触手可及的全是痛苦和压抑，不知道世界上的哪个角落还存有幸福和开心，也不知道是否有任何机会可以逃离这无边无际、包裹一切的阴影。总之，童年如同潜浸在一片巨大的灰色之海，没有灯塔，也没有方向，沉浮无定，身不由己。只有生存下去的本能支撑着它，气息不绝，煎熬下去。
我问妈妈，为什么就不能和爸爸好好过下去。她说嫁给我爸就是个错误，只怪当时太过年少无知，被表象所蒙蔽。
因此我更加觉得自己的出生是个错误，它是一段错误婚姻的错误产物。它的基础就是脆弱而腐朽的，因而它的存在也显得荒谬。我开始憎恨自己的人生，也开始恨爸妈，恨他们的愚昧及草率，恨他们生下我，恨他们让原本该是温暖所在的家变成了人间地狱。
我的数学成绩原先在班上数一数二；自从家庭分崩离析之后，我对数学便由原先的热爱变成了抗拒，因为这些数字丝毫不能解决我所关心的现实问题。所幸由于基础不错，我还是考上了我们市最好的高中。这一消息似乎给了妈妈极大的振奋，因为她和爸爸的离婚使得她在家族中遭受了不少冷言冷语，而我们的家族里之前还未曾出过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如果我成为第一个，那将是一次漂亮的翻盘。
于我而言，短暂的喜悦之后就是巨大的压力。因为在这个由全市精英汇聚的学校里，大部分人都聪明且努力，想要进步一名都十分困难，我以前的优势顿时显得微不足道。
妈妈还是和以前一样，对我的功课一窍不通，也不过问我如何学习，只是开始拼命地给我灌鸡汤。“我的全部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你一定要出人头地，考上好大学，让我扬眉吐气。”“等你考上名牌大学，我出门就能昂首挺胸。让所有曾经看不起我的人都后悔莫及……”
我一面告诉自己要努力考上名牌大学，向着成功的人生进发，可是另一面，我又极其反感她把所有的重量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反感她利用我、依赖我扭转她自己所造成的一系列失败。从来就没有谁对我的人生负责过，凭什么我要去额外担负你的混乱人生？
随着高三的临近，学生们的成绩和排名渐渐稳定下来，妈妈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因为以我的成绩，虽然上一本是没有问题的，但是离她期待的能够让她扬眉吐气的北大清华还是有一段差距。你们知道的，在那些见识有限的人眼里，只有北大清华才是算是正经大学，其他都只算是冒牌或高仿。
一次家长会之后，妈妈带着极度不平与愤怒的表情说：“那个考年级第一的王丽，她是有两个脑子吗？门门课分数都比你高。你脑袋里装的是浆糊吗？怎么数学连及格分都考不到？你就不知道发恨，争口气，冲进北大清华吗？你非要让我希望多大就失望多大吗？非要让我梦想破灭，是不是？难道我们一辈子就只能过默默无闻、被别人踩在脚底的日子吗？真不知道你这辈子是不是就是专门来害我的！”
我想那些无限讴歌母爱伟大的文章，往往忽略了一个现实：母亲和孩子之间不仅有爱，伴随而来的同时还有怨怒、失望、不满，有对对方人生的质疑与否定，以及浓烈的恨。
当然想过死，我甚至都写好了遗书，只等哪天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只是想到弟弟，觉得他太可怜，怕他彻底失去对生活的希望，并且我也不甘心就这样在黑暗中湮灭。心底残存的爱以及对未来可能出现的美好人生的向往让我最终坚持了下来，卑微而顽强地坚持了下来。
高考成绩公布，我最终只超出一本线二十分。妈妈的愿望彻底破灭了，只想让我能有多远走多远。她不让我报任何一所本市或是本省的学校，于是最终我去了离家千里之外的城市。
开始当然是巨大的孤独和不适应，但后来，渐渐地我感到自由和轻松，感受到自主学习和奋斗的乐趣，看到了在原来我那苦海无边的生存环境之外还存在一个更广阔的世界。我有时会想，如果妈妈经历过大学，那她是不是就不会那样愚昧且暴躁？可惜人生没有如果。大学四年很快就过去，我一离开学校，一切都被打回了原形。
曙光出现在认识丁先生之后。他和他的爸妈对我都很好，让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家的温暖。他们不在乎我的出身，也不计较我的家庭情况，相反，他们以热情而包容的态度邀请我融入他们家。
我妈开口就要十八万八的彩礼，大家都心知肚明，这钱多半是用来补贴弟弟的，不可能让我带到新家。丁先生托人委婉地问陪嫁。妈妈破口大骂：“要什么陪嫁？陪是情分，不陪是本分。我是一分钱不会出的，我要出钱我们家的不就成赔钱货了……”
后来，我妈就一定要我俩分手，不分手就是白眼狼、大不孝。再后来，经过相当长时间的争吵和僵持，以及剥皮刮骨式的磨难，我终于脱离了原来的家庭，得以和丁先生组建起新的家。犹如暴风雨后突然宁静的海洋，那份来之不易的祥和让人觉得分外奢侈。我躲在新家的避风港里，恨不得与过去的一切划清界限，然而我知道那不可能。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怨恨，我甚至害怕听到电话响起，我一看到爸爸或妈妈的来电就浑身紧绷，甚至感觉难以呼吸。好在有丁先生和他家人的照顾和安慰，我渐渐地融入了新家庭。
后来不知是上天的恩赐还是考验，我们有了一个女儿。
孩子的美丽可爱，自然为我们带来了巨大的欣喜。然而，养育孩子的过程对我来说却不亚于一场天翻地覆的浩劫。一直以来养成的理性克制使我习惯于和任何人都保持距离，可突然间有了这么一个小生命与我紧紧缠绕，将我的身体、时间全部占据，还不讲任何道理，只知道用哭来索取一切，这让我很难适应。而且我本来已经在新的环境中渐渐地忘却了童年，孩子的到来却如同一颗炸弹，总是在不经意间就引爆我童年的那些痛苦记忆。
当孩子一哭闹，全家人就用各种方式安慰她时，我想起自己小时候一哭妈妈就倒计时，三秒之内如果不停止，马上就会被狠狠地打嘴。当老公自觉躲到阳台上抽烟时，我就会想起亲戚说的我小时候被烟熏得眼睛里流出血泪爸妈都不在乎……我时常看着小天使一般的宝宝，想起自己二十多年以来的艰难和痛苦，气得浑身发抖：怎么可以有父母那样对待孩子？也时常深陷焦灼和忧郁，觉得自己爱的储备不够，根本就不知道怎么与孩子相处，也不知道怎么去正确地对待她。
我会在上一刻温柔地抱着宝宝爱抚她亲她，但在下一刻就因为她弄乱了我的东西而忍不住大发雷霆。我会在上一刻认为宝宝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天使，我一定要好好对她，又在下一刻觉得她无比吵闹和烦人，简直就是魔鬼，恨不得她从我眼前立刻消失。我甚至开始理解妈妈为什么那样厌恶我，因为与孩子相处真的太不容易，可是又觉得，那不是她可以暴虐对待我甚至阻止我获得幸福的原因。
如此反复无常，让我曾经一度濒临崩溃。体内似乎奔突着一头危险的猛兽，随时都可能脱缰，然后跳出来噬咬一切。关于童年灰暗的记忆全部被激发出来，让我重新沉沦于怨恨的漩涡。我甚至绝望地怀疑，父母和孩子之间，是否注定有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只能用恨和对抗来填埋其间。
有一天晚上，我因为一点小事对两岁的宝宝大发了一通脾气之后，我想估计至少到明天她都不会和我说话了。果然，临睡的时候她跑到爷爷奶奶的床上，说要和爷爷奶奶睡。我想，正好让我清净一晚。我在床上看手机，大概到了十一点，听见她在门外大喊：“宝宝要找妈妈，宝宝想到妈妈那边睡！”爷爷开门把她抱进来，她一看到我就大哭着把我抱紧喊：“妈妈，妈妈，妈妈对不起……”我也有点心疼，说：“宝宝，妈妈也对不起你。”她看我的表情有点凝重，就摸摸我的脸说：“妈妈，你好好睡觉。”然后就把被子拉上来给我盖好，用小手拍着我，用她五音不全的调子唱我经常给她放的那首《摇篮曲》 ：“小宝贝，好好睡，梦里会有我相随……”她一边唱，我一边流出了眼泪。她看见之后，擦擦我的眼睛说：“妈妈，你不哭呀，你不怕，宝宝陪着你。”说完还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我瞬间就更加泪崩。
后来，是孩子一如既往的爱与信任让我渐渐相信我们都是带着爱来到世界的。是孩子的宽容和遗忘让我渐渐意识到，是因为对母亲的恨，让我变成了另一个反复无常的母亲；是因为放不下恨意，我变成了又一个制造和传递恨意的母亲。妈妈已经淡出了我的世界，可我还把自己囚禁在黑暗与怨恨的牢笼里。
我开始寻求治疗，决定不能再让怨恨无限复制下去。我开始试图去看清全局，看清在那样的时代和妈妈所生长的环境里，她对自己情绪无法掌控，对生活无能为力。虽然她是我童年大部分痛苦的来源，但她终究也只是一个受命运碾压而无力自救的小人物而已，只是一个可怜的无知的母亲而已。那样漫长的过去也许无法扭转，但无论如何，我不能继续停留在仇恨里，我不能成为下一个她，然后再制造出下一个我。
孩子用清澈明亮的眼睛一次次看向我，仿佛在邀请我走进她的那片阳光，我迟疑地，艰难地一步步向她学习，学习信任、宽容，学习让自己活在爱和快乐里。正如她学习走路，摔倒、爬起、再摔倒、再爬起，最后可以熟练地跑起来。
后来我不再惧怕和躲避，也不再看到爸妈的电话就浑身紧张。对于过去，我变得平和、淡然、豁达。再见面时，妈妈跟我说了“对不起”，虽然相较于过去二十多年的痛苦，这一句“对不起”显得轻飘飘，但至少让恨到此结束，让过去的牢笼不要再继续囚禁今天的我们。
以前的那些伤痛也许无法再弥补，但我选择放下仇恨，走出阴影，让新的皮肤生长出来，覆盖那些伤疤。只有这样，母亲和孩子之间才能不再有恨意无限复制与延伸的锁链，将彼此紧紧缠绕捆绑；才能重新以爱的方式建立全新的连接。孩子们才能不再继续活在仇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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