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想把书看得快一点呀，可总是适得其反。尽管这是一本重读的书，可我读起来比初读时还费劲，有时一个句子要读三四次，才能把情节连贯起来，才不会把人物混淆。“戈尔本特拉茨和叙拉的圭尔迪韦尔尼和阿尔特里家族的阿季卢尔福·埃莫·贝尔特朗迪诺，上塞林皮亚和非斯的骑士……”——当我读到这一串长长的名字时，我简直快疯了，这到底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一定是有些什么事令我分神，让我无法专注阅读。
打印机颤颤地响了起来，吐出来几张皱巴巴的A4纸，因为靠海，什么东西都容易发潮。紧接着就是铁皮被踩得哐铛作响，从二楼的资料室沿着走廊、楼梯一路传来。整个项目就这一台打印机，放在了我这个办公室，所以总是有人进进出出。
“今天没去海边吗？”资料室的同事推门而入，在打印机前翻看着打印的资料。
“是的。”我快速答道，只想她拿完资料快点走人，好专心于我的阅读。
“是不是下周的检查，加班补资料？”她朝我走近，一种不知道是英雄相惜还是同病相怜的眼神。我随手拿起一张表单把书盖了起来。
“又一个周末泡汤了。”她埋怨道，“好几个周末没休了！”
我准备说几句话，安慰下她，可是不等我开口，她又继续说道：“连着加班都好几天了，待遇降低了不说，还不停裁员，一个人当几个人用，简直要把人活活累死。”
“呃……行情不好，再坚持坚持，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尽量安慰着她，并在电脑上打开几个表格，故意装出很忙碌的样子。
“我男朋友公司最近也在裁人……菩萨保佑，我们有一个月没一起吃过一顿饭了。”她扁了扁嘴，突然俯下身子，逗喊着，“嘟嘟...嘟嘟...”
那是我养的一条狗，但名字不是我取的，大概是一个女孩子起的吧，大家都叫它“嘟嘟”。我出门散步的时候，它就跟着，我不去散步，它就趴在我桌子底下，肚皮贴着地板纳凉；那是一种瑜伽的姿势。女同事用力搓揉它的头，说长道短，好像它听得懂人话似的。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声响引起了狗的注意，它从她手上挣脱，一溜烟地朝门外冲去，“汪汪汪”地吠个不停。女同事朝门外望去，什么也没看到，但她心里似乎好受多了，随即起身离去，临走前不知道是给她自己还是给我打气：“加油！打工人！”
我把盖在书上的表单拿开，又重新读了起来，但是读起来更费劲了。女同事出去忘了带上门，黑夜带着它的神秘从门口渗了进来。我朝门外望去，找我的狗，好巧不巧，我的狗也是黑色的，它走进夜里就像一杯水倒进海里，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几声吠叫还在空气里回荡着。
我寻思着是什么东西将我的狗吸引而去。来往的车辆？路过的行人？还是一只发情的公狗？不，一阵蛙鸣咕噜了起来，什么东西噗通入水，一只青蛙掉了队，声音慌乱且毫无章法，渐渐地又细软下去直至消失……小心，那是一条银环蛇，已耐心潜伏许久，像条麻绳似的一动不动，当猎物尚未塞住它两颗图钉般的毒牙时，便咝咝地吐着信子，真是种令人腿脚发软的声音。在这个隐秘的国度里，还有一支由难以计量的蟋蟀、蚱蜢、蝼蛄和纺织娘鸣唱的合奏曲，这种稠密而又尖利的声音，总是在明朗多星的夏夜里，响彻荒郊野地。
我的狗一定是去海边了，就沿着那条通向海边的路。海风微微晃动着人行道上的樟树和它被路灯投射出的阴影。这些间隔相等的樟树七歪八扭，不只是因为每年几次台风的凶猛袭击，还有地底下被市政府所低估的淤泥的决心，那是股竖向的力，抵抗着并破坏着一切规则的到来。平坦的路面已开始出现了轻微的起伏，齐平马路牙子的人行道已不再齐平，歪歪斜斜，塌陷下去；大大小小的裂缝，砖块的松动，已构成绊脚的凹凸不平，尤其是一场暴雨过后，走在这条人行道上，就像开盲盒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溅起一裤子泥水。
不均匀沉降使得地表上的一切都扭曲变形，正如岁月使每张紧致青春的脸孔变得松弛塌陷。市政府的愿景和这座未来城市的威严遭到了打击，正如一名妙龄女子的芳华被提前来到的衰老所威胁，于是她注重保养学会化妆，市政府也不得不返工修葺。但这却使得一位青年备感忧郁，因为他不得不屈从于这座未来城市的威严以及它将带来的不可抗拒的秩序。
青年忧郁的步子正毫无规律的在人行道旁的杂草丛中迈开着，似乎是想与那个隐秘的国度融为一体。那只掉队的青蛙、那慌乱挣扎的蛙鸣、那条骇人的银环蛇、那图钉似的毒牙、那吐出的信子、咝咝……什么都没有，连那密集刺耳的直翅目昆虫的合奏曲也在他脚下消失。
他往草丛中走得更深了，不能再深入了，再过去就是一片充满陷阱的沼泽地，幸好一排夹竹桃形成的藩篱阻住了他的去路。他只能不甘心地折断些枝叶随便扔在地上，并捡起些土块往沼泽地扔去。沼泽地被蛙鸣和月光共同笼罩着，白天常有白鹭飞出。
青年更忧郁了。他用脚尖踢着草丛，又回到了凹凸不平的人行道。他开始用力推着那些本来就七歪八扭的樟树，使之更歪，他希望这些枝叶伸展到马路上去，最好能长出柳树那样的细长枝条，再把笔直的马路变成一条蜿蜒的河。他让那些松动的砖块更松，使裂开的砌缝更宽，他胡乱的在杂草丛中抓上一把就往缝里塞，他希望在这些断草茎和枯樟叶的混合物中能有粒什么种子，在来年春天长出一株芽，发出一丛绿……突然，什么东西从他指缝中跳了出来。一只蟋蟀，他扑了过去，蟋蟀跳进了下水道，那是井盖歪斜露出的一条极细的缝。他挪开井盖，一个黑不溜秋的圆形洞口。蟋蟀不见了。他打算就把洞口这样敞着，为下水道的畅通留下一个隐患，各种被风裹挟而来和人为丢弃的杂物将塞满这个洞口。但很快，他又改变了主意，这么大的口子，人也会掉进去的，他不想伤害别人，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于是他又把井盖挪了回去，甚至比之前还盖得严实，一点缝隙都找不到，一只蚂蚁都钻不进。
青年离开了人行道，在马路上飞跑了起来，我猜他一定会在飞奔中感受到路面的轻微颠簸，感受到那股竖向的力。那是大海的方向。在他渐远而模糊的背影里，在他被路灯拉长的影子中，我看到了一首忧郁的诗：
“路灯徒然地睁大眼睛
结果只使它的黑眼圈更为严重
黑眼圈里没有秘密
只是些倦意，一些重复的喜怒哀乐
也许，我们早就习惯了
活在自己的影子里
在鱼缸里养鱼
但有时，影子也会探出影子之外
从蚂蚁的队列中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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