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的朋友圈
有人曾评论说，“曹雪芹是蘸着眼泪写成林黛玉，带着烧滚的钢针写成王熙凤”。我深以为然。黛玉和凤姐绝对是红楼女子中最亮眼的双骄，也是作者最偏爱、下笔最有神的两个人物。尤其是王熙凤，我们很难在中国古代小说中找到这样一个亦正亦邪、极富个性魅力的女性形象。
王熙凤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是荣国府的大管家，行事泼辣、才干优长、精明果断。她是贾母的好孙媳，王夫人的好帮手，宝玉及众姐妹的好嫂子。但她又贪财狠毒，好妒阴损，待下严苛，杀伐决断，性格中从来不带怕的。
按说这样一个“机关算尽，反算了卿卿性命”的女人，是没有多少朋友的；但我们在小说中，可以看到王熙凤有着一个不小的朋友圈。从她的朋友圈中，可以窥探出她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平儿绝对是凤姐朋友圈中的置顶人物。她们从小一起长大，两人名义上是主仆，实则情同姐妹。最后平儿不仅成了凤姐管家的左膀右臂，还与凤姐共侍一夫，在一个屋檐下荣辱与共。小姐和丫头，能有这样的缘分和情义，在那个时代，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不可否认，平儿作为一个丫头，容貌上等、天资聪颖、乖巧懂事，这是她超越其他丫头的资本。可如果没有小姐的善待、引领甚至栽培，平儿也很难到达这个高度。《红楼梦》中有一个情节，描写宝玉屋里的丫头小红因帮凤姐传达复杂的口信，做到一字不错，而被凤姐青睐，将其收至麾下，用心培养的过程。在赏识小红的时候，凤姐就曾提及：“先时我们平儿也是这么着，我就问她：难道必定装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说了几遭才好些儿了。”这个情节正是印证了凤姐对平儿的栽培之功。
平儿跟着凤姐管理家务，两人往往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默契。大事凤姐拿主意，而许多留有情面的小事情，凤姐都交给平儿办理。比如平儿为柳五儿平冤；赠送邢岫烟衣服；在茯苓霜、玫瑰露等事件中网开一面；拿二百两银子给贾琏料理尤二姐的丧事等等。看起来，这些事似乎都是平儿瞒着凤姐所为，但细究之下，凤姐那么精明能干，平儿怎么能瞒得过她。她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一方面是管理的技巧：宽严相济；另一方面是她对平儿善良的成全，让这个丫头出身的女孩在等级森严的贾府有了相当的存在感和尊严。
凤姐将平儿当成了最亲密的自己人，可以把最私密的事告诉她，也可以对她发最狠的脾气，可以对她无理取闹，也会在做错事后声泪俱下的道歉。凤姐愿意和平儿分享所有的苦与乐、好与难。唯独一件事，她不容平儿分享，那就是对贾琏的拥有。虽然她逼迫平儿做了通房丫头，平儿也是贾琏的屋里人，但那是凤姐不得以而为之。凤姐在这一点上非常强势专制，也因此让平儿受了不少委屈。好在平儿明白凤姐的全部心思，甘愿伏低做小。平儿这样做，并非出于保全自己，而是她懂王熙凤，所以包容她，而凤姐也值得她如此对待。
秦可卿是凤姐朋友圈中唯一可称之为知己的人物。两个出身悬殊、差着辈分，为人处世亦不同的女人，在一刚一柔间擦出了友谊的火花，着实有趣、难得。
书中多次直接或借他人之口描写二人关系之亲密。秦可卿托梦时对凤姐说：“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子，故来别你一别”。贾敬生日，凤姐饭后去看秦可卿，可卿说：“除了婶子倒不用说了，别人也从无疼我的，也无不和我好的。”秦可卿的婆婆尤氏也曾调侃凤姐：“你们娘儿两个忒好了，见了面总舍不得来了，你明日搬来和他住着。”就连贾母，亦知二人素日亲厚，特意让凤姐前去探病秦可卿说：“你们娘儿两个也好了一场，明日大初一，你后日再去看看他去……”
整个《红楼梦》中，除了后面的衰败期，凤姐一直是个活得风生水起的人，很少见到她压抑悲伤的模样。可是在秦可卿病中，她展示出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悲情，发出了“世事无常”的人生感叹。从“眼圈儿红了起来”到“不觉得又眼圈儿一红”，到最后丧礼时的“嚎啕大哭”。凤姐将风光时所有的眼泪都流向了秦可卿。
刚烈如火的凤姐为何偏偏与温柔似水的秦可卿关系非同一般呢？书中其实给出了答案：凤姐喜欢优秀的人。在贾母眼里，秦可卿是“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说她“是个极妥当的人，生得婀娜多姿，行事又温柔和平。”而秦可卿在临终托梦时嘱托凤姐：“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她让凤姐未雨绸缪，要多购置田庄房舍地亩，设立家族学校，重视子女教育。这样的思想眼界，足见秦可卿有着不输于凤姐的优秀。
凤姐作为荣国府的大管家，众人看她是高高在上、呼风唤雨的女强人。除了平儿，几乎没人能看到她管家背后所受的委屈和身心俱疲的痛楚。可以说，凤姐是个孤独的女强人。而作为宁国府的大管家，秦可卿是感同身受地明白凤姐所有的艰辛，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我们可从两段对话中看出端倪。尤氏和贾珍曾有一段对话：“我这个媳妇是素来喜欢好胜的，为此不知道操了多少心，什么事虽然她嘴上不说，但都是在心里计划的。”秦可卿也曾在凤姐探病时说：“我这个病怕是不能好了，这把我素日那争强好胜的心弄得一分也没有了”。可见，秦可卿在管家时也有如凤姐一般的果断干练、殚精竭虑。
更难得的是，两位无论长相、能力、眼界见识，都在一个水平线上的佳人都有男子般宽阔的胸襟，对于别人的优秀，她们不是妒忌、抵毁，而是发自内心的赞赏、愿意被吸引。所以，凤姐与秦可卿会互赞对方为“脂粉堆里的英雄”，惺惺相惜、相扶相携、成为挚友。
作为大嫂，凤姐在大观园里有一众才高貌美的小姑子，但能真正走进她朋友圈的只有黛玉和探春。黛玉甫一进贾府，凤姐哭笑间表现出对黛玉极大的热忱。如果说，这只是凤姐讨好贾母之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渐渐对年幼失去双亲、寄人篱下、体质羸弱的黛玉生出了一份真心的怜惜和温暖。
细读红楼，你会发现凤姐的玩笑，除了说与贾母，大多时候便是给黛玉了。她会当众打趣黛玉：“你吃了我们家的茶，为啥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呢？”她还是木石前缘的坚定支持者，各种撮合宝黛，将两人称为“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了环了。”她难得一现的柔情和体贴，也给了黛玉。在抄检大观园时，众人到了潇湘馆，文中写道：“黛玉已睡了，忽报这些人来，也不知为甚事。才要起来，只见凤姐已走进来，忙按住她不许起来，只说：'睡罢，我们就走。’”王善保家的在潇湘馆搜出一些宝玉的旧东西，脸上很得意，凤姐则云淡风轻地化风波于无形：“宝玉和他们从小一块在老太太那边过了几年，这有什么稀奇的。”这种种细节都展现出凤姐对黛玉的喜欢和爱护。
作为红楼第一才女，黛玉高洁超逸、伶牙俐齿、心直口快、敢说敢做、不怕得罪人，这样的性格和凤姐非常契合。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大观园内，仅有凤姐和黛玉最坚持自我，灵魂最自由，活得最洒脱，这样的两个人没有理由不成为朋友。
探春能入凤姐朋友圈，也是缘于她自身的才华和胆识。在凤姐因生病由探春等人代行驶管家之权时，探春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便烧到了凤姐头上，凤姐不但没生气还连说：“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她不错。”语气中掩饰不住的赞赏。她还再三告诫平儿，要全力支持探春改革。她说：“倒只剩了三姑娘一个，心里嘴里都也来的，如今他既有这主意，正该和他协同，大家做个膀臂。”
能让凤姐怜惜并欣赏，由此进入朋友圈的还有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烟。邢夫人生性悭吝，为人刻薄寡情，对儿媳妇凤姐又妒又恨，两人关系非常疏离。因为邢夫人的关系，对于投奔贾府的岫烟，凤姐起初没把她放在心上。可没想到，出生于小门小户的岫烟阳光开朗、自尊自爱、不卑不亢，迅速用自己独有的光芒征服了大观园一众姐妹的心，也令凤姐刮目相看。她开始“又怜他家贫命苦，比别的妹妹多疼他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论了”。可见，凤姐待人，真的就是建立在对方能力与品质之上的，她内心的柔情和同情心，只给她看得起的人。
凤姐的朋友圈还有两个忘年交，她们一个是富贵贾母，一个是贫贱刘姥姥。两个身份地位悬殊的老太太是如何都和凤姐成了好朋友？
先说贾母。贾母生来就是享福的，她身居家族最高层，是所有人捧在手心的“老祖宗”。而贾母除了宝玉、黛玉，最宠爱之人便是孙媳妇凤姐。贾母喜欢凤姐的巧嘴爽利，在和宝钗对话时说：“当日我象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他如今虽说不如我们，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强远了……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
贾母喜欢凤姐的能干通达，王夫人说贾母太惯着凤姐，这样“他明儿越发无礼了。”贾母笑着说：“我喜欢他这样，况且他又不是那不知道高低的孩子。”贾母更心疼凤姐持家的艰辛和酸楚。凤姐过生日，她勒令贾府上下凑份子，让尤氏亲自打理，给凤姐安排一个热闹风光、别致喜庆的生日；她由着凤姐和鸳鸯“里应外合”，偷拿自己房中的金银家伙换取银两补贴家用；她在凤姐因治家严格受邢夫人责难时，大张旗鼓地让鸳鸯声援。贾母说：“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难道为我的生日由着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罢。”
凤姐的幽默风趣、精明干练、拔尖好强，其实就是贾母年轻时的样子，让她怎能不喜爱！而凤姐回报给贾母则是开心的孝顺。作为贾府的“塔尖儿”，贾母锦衣玉食，身边丫头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晚辈们个个百依百顺，但能让她时常笑口常开，心身愉悦的却独凤姐一人。凤姐对她的这种“高级孝顺”不仅用了心，更用了情。
贾母初见黛玉，勾起了对已故女儿贾敏的思念，抱着黛玉大哭，周围众人也只能陪着掉泪。凤姐一出场，气氛立马改变，贾母悲伤尽去，与凤姐你来我往地打趣，心情调节至“愉快”频道。
凤姐知道贾母是个爱热闹的人，总是想方设法给她制造快乐。刘姥姥二进贾府，凤姐敏锐地发现刘姥姥不仅和贾母年纪相仿，而且言语也颇有俗趣。她马上导演了一出“老牛老牛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回头”的好戏，将贾母逗到了开心的最高境界。
一个年近八十的老太太，在《红楼梦》的前八十回里，可以说一直生活在“温柔乡”里，还常常能如此畅快淋漓地大笑。贾母的福气，不得不说，有一半是凤姐创造的。
刘姥姥是一个乡村老妪，她一进贾府是为了全家的生计来“打秋风”。心知肚明的凤姐很“官方”地接待了她，在得到王夫人“不可简慢”的准信儿后，才打赏了二十两银子。令人感慨的是，凤姐骨子里是留有善良和体贴的。在二十两银子之外，另给了刘姥姥一吊钱，言明“这串钱雇了车子坐罢”。因为凤姐明白，银子是整的，刘姥姥绝对舍不得破开，早晨就是一步一挨地走来的，晚上必定还是走回去。这一吊钱是凤姐打赏的车钱，更是她人性的闪光点。
刘姥姥二进贾府是因为家里收成好，来给贾府送些新鲜的蔬菜水果。有来有往、有恩必报，刘姥姥活得很明白，也赢得了凤姐的好感。由此拜见了贾母，进儿在荣国府多住了几天。著名的“刘姥姥进大观园”便上演了直播搞笑大戏。老太太、太太、小姐丫头们都在刘姥姥无厘头般的搞笑中一路欢声笑语，获得了极大的愉悦，总导演凤姐更是成就感满满。
没想到搞笑直播后，凤姐等人招待姥姥吃饭，姥姥叹道：“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形式。怪道说'礼出大家’。”此言一出，凤姐马上就明白，刘姥姥不是一个糊涂人，刚才的搞笑根本不是她的真实反应，而是有意配合。凤姐等人赶紧道歉，刘姥姥则回了一句：“姑娘说哪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心儿，可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儿，我要心里恼，也就不说了。”刘姥姥这番话彻底征服了凤姐，让她对这个善良智慧的乡村老妪真正生出了敬重之心。在刘姥姥即将离开贾府之前，凤姐真诚地请求姥姥给女儿起名，想沾一点姥姥长寿的福气，这才有了巧儿这个名字。谁能想到，凤姐对刘姥姥这份善意与尊重，最终为女儿铺了路，救了命，留得余庆。
这就是凤姐的朋友圈。偌大一个荣国府，再加一个宁国府，上榜的却只有七人。这七个人是她真正尊重、欣赏、喜爱，愿意拿真心换真心的人。世人一方面赞赏凤姐不输男人的治家才干和自主自强的个性，一方面又指责她心狠手辣、圆滑势利、贪恋权财。但透过朋友圈的交友之道，我们可以看出，凤姐是一个强者，强者才会欣赏旗鼓相当的强者，或者是处于弱势仍有底气和格局的内心强者。凤姐更是一个性情中人，她的柔情和善良只给那些同样本性善良、内心干净的人。说到底，凤姐就是一个烟火气十足的女人。
《哲学的石头》，刘学明著，长江出版社，2022年1月。
一本书读懂《红楼梦》，写给青年的人生之书一每个人都可找到属于自己的人生经验与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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