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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孤儿那些年:爱,曾经改变过生命

作者:纪慈恩

编辑:温暖

在利益场上待久了的都市人,总是有着形形色色的烦恼:物价暴涨、房价雷人、工作不顺、爱情失意、人心复杂……并不自觉的把这些烦恼当做人生大难。但是,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这或许是幸福的烦恼。

我将要讲述的是一个女孩的寻梦历程,她的梦想只是两个字:活着。

我们那些“人生大烦恼”对她来说是多么遥不可及。她的一生太忙碌,以至于没有机会去为工作、感情、人际关系、未来发展而烦恼,因为她要忙着从被抛弃的阴影中走出、要忙着摆脱流浪的日子、要忙着被抛弃过一次还要学会信任、要忙着和死神斗争、要忙着用尽力气不让心脏停止跳动、要忙着活下去……

      “我知道,生我的爸爸妈妈爱我,他们没有钱给我治病才放弃我;领养我的爸爸妈妈也爱我,所有他们给了我一个家;你和孤儿院的叔叔阿姨们爱我,所以你们帮我找到了一个家。如果有机会,我想你找到我的亲生爸爸妈妈,告诉他们我活着很好,请他们放心。我永远记得他们为了给我治病卖过器官,我也永远不会忘记是你的爱让我活到今天。”

  若不是亲身经历,我绝不会相信说这些话的来自于一个十岁的孩子。

  乐悦要在今天离开孤儿院。

  这是我早就知道的消息。

  上周我去见过她,送了一份礼物给她,算是告别。

  我没有打算送她,这也是我早就决定好的。

  只是没有告诉她。

  早晨,送乐悦走的保育员阿姨打电话给我,说乐悦一定要见我,在几经劝慰下,乐悦死也不离开,无奈之下,我只能去见她。

  她见到我,扑上来,说,只要你留我,我就不走。

  我忍着泪水,拍拍她的头,“傻孩子,我怎么会留你呢?你知道吗?你的家庭是我帮你找的。”

  乐悦没有闹,她只是懂事的点点头。说,“我只是想最后拥抱你......再走。我来这里,你是第一个照顾我的人,我走之前,也一定要见到你。去了美国,我会一直一直记着你。”

  也许是为了不让泪水流下来,也或者有些话是我非说不可的。

  我抚摸着她已经泪流满面的面颊,对她说,“乐悦,这个名字真好,我们所有人都希望你可以永远快乐喜悦。所以,你才要忘记我,忘记中国,忘记在中国的所有记忆,如果有可能,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然而,她的反应是我没有想到的,那种爆发力很难让人相信出自一个孩子,她疯了一样的站起来,不顾及周边的环境,用尽了她全身的力量,大吼,“不........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永远……”她抱着我,哭了很久很久,嘴里还不停地说着,永远……永远……直到保育员阿姨说,乐悦,该走了。

  乐悦在我耳边背了我的电话号码,说,对吗。我说,对。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的,也不知道她是怎样背住的。但我知道,她会好好的生活,会把我放在心里,脆弱的时候,我是她可以坚持下去的希望。虽然,我仍旧希望她永远不要回来。把这段经历永永远远的埋葬。希望国外的生活可以抹平她心里的创伤,并永不记起。

  但是,我知道,这不可能。越是刻骨,越是无法忘怀。那就希望再见到她,现在所有的经历都成为遥远的往事吧。

  孩子,欢乐的飞吧,我们都在彼此心里留下了最刻骨的感情地位。

  送走了乐悦,我终于把压抑了很久的情感释放出来。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不禁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真是判若两人。那个骨瘦如柴、胆小如鼠的乐悦早已荡然无存。于是,擦干了眼泪,我笑了,天亮了,花开了,太阳出来了。

  乐悦是在来到孤儿院之前不久前才被捡到的,虽然提前就得知了这个消息,但是见到乐悦的时候,我还是震惊了——因为,她已经七岁了。

  七岁了,这个年纪才被遗弃,那意味着她对自己的亲生父母、家乡以及七年来的生活有完整的记忆。而她的外貌、神态更是让我们每个人不知如何是好:她的身体就像是吸毒犯,骨瘦如柴,胳膊、腿只有骨头,两条腿加起来恐怕还不及成年人的一只胳膊粗,而且好像随时都会断裂一样。当有人想要抱起她时,她会立刻蹲下去,抱起头,若有人靠近一点,她就会大喊大叫。

  于是我根据孤儿院的指示带乐悦去了为她一个人准备的房间,她小心翼翼地往窗户的方向瞄了几眼,当确定只有我们两个人时,她才慢慢的抬起头,莫名的盯着我。我安抚了她几句,说,“坐了一路车,饿了吧?我去给你拿点好吃的,好不好?”当看到乐悦安静的点点头,我才离开。

  但,当我拿着零食回来的时候,乐悦正在房间里吃着从垃圾桶里掏出来的已经坏掉的半个苹果。虽然,她已经七岁了,但她的行为却像一个婴儿。我把拿来的零食和她已经吃了两个的烂苹果交换时,她还恋恋不舍的试图从我手里夺回那个苹果。我搂着她的肩膀说,“你以后想吃什么就和阿姨们说,垃圾桶里的东西都是坏掉的,是不能吃的。”乐悦这才打消了要夺回那个苹果的念头。

  陪乐悦吃完,安抚她上床,看着她睡着后,我便去找孤儿院的工作人员齐老师,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他们。

  齐老师并不意外。

  齐老师说,乐悦需要我们特殊的照顾,不仅仅是在医疗方面,还有心理方面。她是在半个月前才被警察捡到送到福利院。他们是在一个偏僻的垃圾堆里发现晕倒的她,他们估计她被遗弃已经有两个月了,这两个月乐悦应该都是靠捡垃圾为生。

  虽然大部分被捡到的无人认领的孩子都是因为有病而被遗弃,但两个月后才被警察发现也是罕见的,这或许和她的年龄有关,这么大的孩子,路人很难辨别她是自己出来玩的还是被遗弃的。

  我并没有怨恨乐悦的亲生父母。他们能把乐悦养到七岁才放弃,一定是走投无路下的选择。我们只是靠想象去还原这两个月以来乐悦是怎样一点一点走到今天的,对于她刚才的行为,也恍然大悟。

  在我的志愿者生涯中,乐悦是给我触动和震撼最强烈的一个孤儿。而第一次相见的震撼才仅仅是开始。

  在后来的几天里,我按照以往的经验试图走进乐悦的内心,事实上,陪伴乐悦五天,我仍然没有看清她的脸,她总是低着头,蜷缩在角落里。知道她的过去,所以理解她的恐慌。所以,我不说什么——我知道,此时对乐悦说什么都是徒劳。我只是抱着她、搂着她,让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让她受到伤害。

  起初,乐悦会躲避我的拥抱,但当我抚摸着她的头、亲吻她的头发以及当有脚步声靠近我们的房间时我会刻意的把她抱得更紧的时候,我感觉到乐悦在慢慢的靠近我。但她仍旧低着头,不说话,蜷缩在角落里。我便在一旁自言自语“难道我长得像大灰狼吗”“你太伤心了”等的话语假装生气引起乐悦的主意。大概这样过了三天,乐悦才慢慢的抬起头,我帮她做一些事情时她会不反抗。但她依旧拒绝别人的靠近,依旧没有改掉捡垃圾吃的习惯。

  她并不是饥饿,而是内心极度不安全的一种表现,她对现在的环境充满了质疑和不确定,她不知道是不是不久后她又会回到以前的生活,所以她要收集一些食物以备不时之需。

  因为乐悦的特殊性,那段时间,我几乎是住在孤儿院的。同她说话,给她讲故事,告诉她,你再也不会过以前的生活,这儿非常安全,你只有融入小朋友中就会知道他们非常喜欢你,愿意帮助你,我相信,最终,你也会喜欢他们。

  对于我的话,乐悦从最初的完全不相信到半信半疑。我慢慢带她走出房间,她带着试探性的心理走到房间以外的地方。在齐老师的特别安排下,让年龄相仿的同是孤儿院的孩子、活泼开朗的安田主动向乐悦示好,那一瞬间,我看到乐悦的表情好像在说:你原来真的没有骗我。

  一天一天,乐悦走入了大家的队伍里。开始说话、有了笑容、不再捡垃圾、和小朋友们一起上课、玩耍、住同一间房间。

  此时的乐悦距离她来孤儿院已经近七个月。两个月的流浪,用七个月时间才让她恢复正常。那大概是我们永远都无法理解的世界,没有人知道,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一条陌生的马路上,找不到一直呵护她的爸爸妈妈的时候内心是怎样的,也不会知道在她确定“爸爸妈妈已经不要我了”的时候她是否绝望过,更不会知道这流浪的两个月是什么力量支撑她走到今天的。

  然而,值得感恩的是,命运指引乐悦来到了这里,在这里,她又有了家,有了希望和活下去的勇气。或许是深爱她又不得不放弃她的亲生父母在默默的为她祈祷、祝福。

  乐悦开始有了笑容,生活也恢复正常,不再害怕和人说话,不再捡垃圾,会帮保育员干很多活,平静而美好的日子就这么进行着。然而,对于像乐悦一样的孤儿来说,快乐、平静的日子总是有限的,他们最怕听到保育员对他们说的话就是——该去医院住院准备手术了。

  是的,乐悦的病已经不能再拖了,她必须马上手术。

  我们永远无法得知这是乐悦生命中的第几次手术,这次手术是乐悦成长中的一次转折,也是我志愿者生涯中一次重要的灵魂洗礼。一直以来,我以及很多从事救助孤儿工作的志愿者对于那些抛弃自己孩子的父母都持有同一种态度——理解却不能原谅。乐悦平安度过了这次她觉得自己又重生的手术后,她告诉了我她过去七年的生活,让我对于弃婴的父母有了另外一种解读,也对乐悦的父母心怀敬重。

  乐悦手术那天,我一直陪着她,直到她被推进手术室,她没有其他孩子对手术的恐慌和其他自然的排斥反应,似乎手术对乐悦而言,是一种习惯。

  然而,乐悦的问题在于她的年龄。

  通常来说,1至5岁是先天心脏病手术最佳的治疗时间,但,乐悦,已经七岁。而且,从她目前的身体情况来看,可能因为当地医疗条件的局限,她过去所做的手术并没有十分成功。所以,乐悦要面临的挑战就更加无法预测。

  但是,这个姑娘想要活下去的意志力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能力:在这次手术中,她的心脏曾经停止过跳动,但就在医生通过使用心脏起搏器多次无果准备放弃的时候,乐悦的心脏竟奇迹般地跳动起来。

  医生在推开手术室门的那一刻深深吸了口气,在他讲述乐悦心脏停止了许久又重新跳起来的时候一副“上苍保佑”的神态。虽然我们永远无法得知当时的境况,但从医生们“惊喜”的表情中知道,乐悦可以活着出来,医生的医术只是其次,更多的是超乎寻常的意志力,她是那么那么想要活下去。就如,她一个人在外面流浪了两个月也没有放弃过生存的希望一样。

  一个七岁的孩子,一个先天心脏病重症儿童,一个跟随了父母七年才被扔掉的孩子,她要有多么大的勇气和坚强才能走到今天。

  从ICU回到普通病房,我终于见到一如过去的乐悦。

  乐悦因为伤口的疼痛一直狰狞着的表情在看到我的那一刹那顿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不禁苦笑:爱的力量真的战胜了死神。

  后来的几年,常常在医院陪伴做手术的孩子,有术后吐血的、做穿刺、胃镜、吸痰等残酷治疗的、有数不清的针扎在柔弱的孩子身上做针灸的等,但直到今天,我对于他们的疼痛,仍然无法感同身受。但对于乐悦,我却隐隐感受得到她的疼痛并不是来自身体——她在回忆,她在回忆过去的七年,每当从ICU回到普通病房时,迎接她的,是妈妈的拥抱,爸爸的鼓励,奶奶的美食、爷爷的慈祥……纵使再大的苦难、再复杂的手术、再多的刀口,比起爱和关怀来说,都不过是一些小伤口。

  再去看乐悦,保育员阿姨不在,她一个人呆呆着望向临床病友的方向——身边的家人、鲜花、拥抱和欢声笑语……当乐悦发现我来了的时候下意识的不自然的向我示意,以避开她方才的遐想。

  当我准备问“妈妈去哪里了”的时候,乐悦便说,阿姨去打水了,一会就回来。我这才意识到,乐悦并没有摆脱遗弃带给她的阴影,因为她仍旧喊保育员“阿姨”。

  在福利院、慈善机构,负责照顾孩子生活起居的阿姨,志愿者管他们叫“保育员阿姨”,和乐悦一样的孤儿则通常喊她们为“妈妈”。虽然一个保育员会固定负责几个孩子,但孩子们喊所有的保育员都叫“妈妈 ”。

  但是,显然乐悦并没有随波逐流。也许她的亲生母亲在她心里的痕迹太深,也许是她还没有适应现在的生活习惯。我自然也没有揭穿,没有问为什么不叫“妈妈”,我理解她心中的苦涩。只是有一次,护士小姐进病房对乐悦说,“乐悦啊,一会妈妈回来,让她来护士站找我啊。”

  本来,我是想避开这个话题,当做没有听出乐悦的称呼和护士的称呼有什么不同,但是,乐悦却偏偏捅破这张纸。

  后来,我知道,她是真的需要倾诉,需要释放。

  “姐姐,我不是任性故意不叫她'妈妈’,而是我……有妈妈,我知道我只有那一个妈妈。”

  乐悦的第一句话就直直把我镇住了。我这么久以来一直觉得她对她的父母一定恨之入骨,无法原谅,但是她却那么深刻的爱着她的妈妈,爱到开不了口叫其他人“妈妈”。

  看来,有些事,是我想回避也无法再回避了。

  在保育员阿姨不在的时候乐悦断断续续向我讲述了她的过去,那段她想忘都忘不了的过去。

  乐悦在出生时就被诊断有非常严重的心脏病——不仅室缺的缺口很大,还有肺动脉瓣闭锁、动脉导管未闭、肺动脉高压等多种心脏病。

  相信,当时的医生一定向乐悦的父母解释了她的病严重到何种地步、治好需要花多少钱以及医疗条件的局限……但即便这样,乐悦的父母也相信他们的女儿终有一天会好的,为此,他们愿意付出一切。

  “爸爸妈妈真的爱我,你们不要怪他们,好吗。”当这句话从乐悦嘴里说出时,我的心抽搐了一下,这句话,多么熟悉,多少次,我苦口婆心的对那么多孤儿说——爸爸妈妈真的爱你,他们没有钱给你治病,所以才要放弃你,你不要怪他们,好吗?

  可是,当这句话从乐悦——这个有这样特殊经历的八岁的孩子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还是震撼了。

  “我知道,爸爸妈妈爱你,天底下没有哪个爸爸妈妈不爱自己的孩子的,他们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说这句话时,我是言不由衷的,时间久了,见得多了,只能说,大部分的父母是爱自己的孩子的,但,此时,我必须这样告诉乐悦。

  或许是坚强了太久,乐悦终于哭了,是的,终于——这是她被遗弃以来第一次哭。

  “我两岁到六岁,从来没有离开过医院,连病房都很少出,爸爸妈妈已经没有钱了,家里面能卖的都卖了,还借了好多钱……”乐悦一边说,一边哭,直到泣不成声。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知道你的爸爸妈妈很爱很爱你,不然,也不会到你这么大才放弃你,他们一定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我全都懂。所以,你更要为了他们好好的活下去,不枉他们这么多年来的付出。”我抱着乐悦,让她感受到我的温暖,让她知道,尽管我给不了她一个家,但我也永远都会在,只要她需要。

  似乎乐悦只是要替她深爱的爸爸妈妈解释他们的善良和无奈,当她了解我完全明白其中的原因时,情绪慢慢平稳下来。她告诉我一些事情,也是这些事情,解释了我的一些疑虑。

  在我向乐悦的主治医生了解她的病情时,医生感叹到她的父母的不易。医生以乐悦身上的刀口以及她的病情情况来看,保守估计这七年为她治病花的钱应该不少于70万。

  70万,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意味着倾家荡产也无法维系。更何况,从捡到乐悦的地点推测她应该来自于一个农村家庭。

  “在我小的时候,爸爸有一段时间住医院了,妈妈说他着凉发烧了。直到过了好几年,做手术的医生和护士阿姨说,爸爸为了给我交手术费卖过一个肾。姐姐,我一直不懂,没有了肾,还能活吗?”乐悦的眼神中透着担忧、愧疚和我无法解读的表情。

  “我们每个人都有两个肾,通常只有一个肾就可以,不会影响健康的。”凭着基本的常识,我这样告诉乐悦,让她安心。

  当她露出会心的笑容,我突然很辛酸,她在经历了这么多连成年人都无法承受的苦难后,不仅用最大的度量宽容了弃她而去的爸爸妈妈,还为父亲做出的牺牲而自责、担忧。

  乐悦突然滔滔不绝地讲述那些年她的爸爸妈妈为了救她付出了多少,也许,卖肾这件事一直是她心里的疑惑 。

  从乐悦的讲述中,我隐隐约约可以感觉到她对爸爸妈妈的愧疚、心疼。

  “我妈妈只有一只眼睛可以看到东西……”乐悦转瞬又陷入了悲伤,这样的转变,大概也是我们永远无法了解的世界吧。

  “我在离开家前不久,妈妈的眼睛才看不到的。妈妈把眼睛卖了,她说,一只眼睛能看到就可以,不耽误事还可以给我交手术费。”乐悦的表述虽然不清楚,但我还是听明白了真实的情况——她的妈妈为了给她做手术,捐掉了眼角膜。靠一只眼睛维系全部的生活。

  这样的父母,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又怎会放弃自己最珍贵、最宝贝、最爱最爱的女儿?他们遗弃乐悦,不是因为这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是想要她活下去,只要她可以活着,他们背负再多的东西也在所不惜。

  是这样的吧?只可能是这样的!

  乐悦还告诉过我,在她离开不久,她爸爸在医院陪护她的时候,她偷偷的听见爸爸在讲电话,大致意思应该是要参与一起抢劫行动。当妈妈来接班爸爸准备离开时,乐悦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对爸爸说,“我知道你要干什么去,如果你去了,我就立刻死给你看。”

  这是一个怎样的孩子?我不禁感慨万分。她俨然一个内心强大的成熟女子,需要释放,但转瞬,便会以一个坚强、乐观、阳光的姿态重新出现。对于自己的伤口,适当的伪装和隐藏。可是,她仅有八岁。八岁,本是黏在父母身边撒娇、耍赖、做一个最单纯最快乐的小孩,过一个所有人一生中最纯真无邪的童年。可是,乐悦的八岁,乐悦的童年,因为命运的残酷,失去了“淘气”的资格。

  我想,因为乐悦的懂事,她的爸爸最终没有成为一个罪犯,而乐悦也失去了手术的机会——因为,她的爸爸妈妈已经到了借钱都不知道该问谁借的份上了,除了犯罪,已经没有其他出路了。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扔掉乐悦,让命运带领她去一个可以让她活下去的地方。

  乐悦的父母改变了我的价值观,我对那些病非常严重的弃婴的父母已经没有了最初的那份敌视和埋怨,如果是我,我又要怎么办呢?是誓死也不丢弃她,就这样一天天看着她死?还是做一个无情无义的人,遗弃她,让她活下去,自己背负多少谴责、惩罚都在所不惜?

  对父母来说,只要孩子可以活着,在哪里都无所谓。可是对于孩子来说,不管能活几年,都希望在亲生父母身边。

  孰是孰非?

  这是一道永远没有答案却永远都需要做出选择,而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都是错的的道德论题。

  大概过了三个月,通过各项检查,医生觉得乐悦可以出院了,虽然这不是她的最后一次手术。但以她目前的身体状况,恢复的已经非常好了。欣喜的是爱着乐悦的我们——医生、护士、保育员阿姨、孤儿院的工作人员和像我一样的志愿者,但是,在乐悦的表情和行为上并没有感觉她有多兴奋。

  出院那天,乐悦把不知什么时候画好的画送给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医生护士们。后来,我再去这家医院看望其他孩子的时候发现那幅画还贴在护士站对面的墙板上。不仅如此,她在花园里采了几种不同颜色、不同品种的花捆绑在一起献给这三个月悉心照顾她、寸步不离的保育员阿姨。

  当保育员阿姨告诉我这些事的时候,我突然读懂乐悦的不欣喜、不难过等“非正常”的反应。对她而言,手术、住院、残酷的术后康复、出院、回孤儿院……都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在活着,不过是换一个地点,做不同的事,结果都只是活着而已。唯一的不同就是她 出院时的举动——她要感恩那些帮助过她的人,是他们让她活着。

  活着,原来是这么不容易的一件事。感恩,原来是必须是做的事。

  直到我当时二十二岁时才明白这个道理,一个八岁的重病孤儿教给我的。

  尽管乐悦的康复之路还需要漫长的跋涉,但暂时算是平稳下来了,不出意外,短期之内,不会复发了。这不得不说是值得开心的一件事。

当我把重心慢慢转移到其他孩子的身上时,乐悦又出现变故。

  一日,我接到院方的电话:乐悦多次昏厥,又住院了。

  当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却听到另外一种说法:经过详细的检查,并没有发现乐悦的心脏有什么异常。而且通过心电图、胸片以及心动彩超等检查并没有任何问题,甚至比出院时的情况更好。

  对此,我们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通过观察 和情况调查得出了一个结论:乐悦在装病。因为她知道自己即将要进入寄养家庭,她不想离开,但如果她的身体出现状况那么就不会进入寄养家庭。

  在福利院生活过的孩子对于寄养家庭早已耳熟能详,乐悦自然也不例外。所以她害怕,她不确定即将要去的家庭是否足够安全,就像她最初来孤儿院一样。

  一直以来,我们都认为,乐悦已经恢复正常。事实上,她只是习惯了目前的生活,一旦要发生变故,她的“本来面目”就会暴露。她心理的阴影从来都没有退却。所以,她装病。只有大家都觉得她的身体状况不佳,她才会继续留在这里。

  看着这样的乐悦,让我们情何以堪?她是这么无助、这么脆弱。她的生存要求这么卑微:她只要一直留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能经常见到爱她却不止是爱她一个人的姐姐,就无任何怨言。

  通过我们大家的共同分析,大家得出一致意见,还是得让乐悦进入寄养家庭。她需要家庭的温暖,需要克服心理的障碍。

  得知这个消息的乐悦每天都以绝食相抗。为了帮助乐悦,我们决定为她举办生日派对。

  那天,我们为乐悦打扮的漂漂亮亮,我们希望她明白,命运无法改变,我们也代替不了她的亲生父母,但是在我们心里,她依然是最美丽的公主,我们会尽我们最大的可能去爱她、保护她、给她快乐!

  当然,乐悦即将要进入的寄养家庭的成员都来参加她的生日会。

  乐悦的寄养家庭的父母是一对外国夫妇,他们领养了两个中国孤儿,在他们家,还寄养着三个和乐悦年龄相仿的大龄孤儿。

  寄养家庭的爸爸送给乐悦一个比她还高的大熊玩偶,妈妈亲手做了一个以乐悦的样子为蓝本的陶瓷工艺娃娃。寄养家庭的其他几个孩子争先恐后的向乐悦讲述他们温馨的家:

  ——我们家有只好可爱的狗狗,它一点也不凶,还会帮我们干活呢;

  ——乐悦,你知道吗?我们家有好大一个气垫泳池,夏天我们去游泳,好玩极了;

  ——我们有两辆双人自行车,以前我们三个人都不知道怎么玩了,现在你来了,我们每天一起骑车上学,好不好;

  ——乐悦,我告诉你……

  ——乐悦……乐悦……

  ——该我说了……我还有事没有说呢……

  乐悦笑了,我们都笑了。我相信,此时的乐悦已经完完全全的喜欢上这个家和家里的亲人们。

  切蛋糕的时候乐悦特意示意我坐她旁边,她拥抱我、亲吻我、深深地向我鞠躬,说:谢谢!

  每一个字,说的那么缓慢、那么真挚,这是我一生收到的最动人的感谢,用滴血的心、用感恩的泪一心一意的道谢。

  在眼泪快要掉下来之前,我对乐悦说:许个愿吧。一定会实现的。

  乐悦看了我几秒,闭上眼睛,许愿。

  这是我见过的许愿时间最久的,大概过了两分钟,乐悦才缓缓的睁开眼睛。我想,她一定藏着好多愿望,希望实现。

  然而,我又错了。

  当乐悦告诉我她的愿望时,我震撼了!我错误的用平常心去看待这个不平常的女孩。

  ——你介意告诉我你的愿望吗?

  ——当然不!

  ——是什么?

  ——……活着!

  我沉默了很久。活着?活着!

  如果我们将所有能想到的愿望都罗列到一张纸上,如果这个纸有长城那么长,那么我也断定,这张纸上没有这两个字:活着!

  活着,也可以是一种愿望?

  乐悦许愿许了那么久,不是有太多的愿望在念叨,而是在思考。思考有什么愿望最渴望实现。

  只是活着而已。这样就够了吗?

  对于乐悦这样特殊的经历,除了活着,她又可能还有什么愿望呢?

  生日结束的时候,我把为乐悦准备的生日礼物送给她。前面说过,乐悦给我的震撼,不止一点点。

  她也送给我一份礼物。

  陪乐悦住院的时候,她呕吐时把我的衣服弄脏了,那件衣服就留在了医院。后来得知,她找了一件保育员的工作服——白色的衬衣,印着孤儿院的logo。在保育员阿姨的帮助下,乐悦将logo一针一线的拆掉,缝上了一个桃心——和我留在医院的那件衣服很相似,只是桃心下边多了两个字:妈妈。

  这是乐悦送我的礼物,一辈子的珍藏。

  妈妈!

  上一次从乐悦嘴里说出妈妈二字时是什么时候?对,是她拒绝叫保育员阿姨“妈妈”,因为她有妈妈,她爱她妈妈,爱到不能叫其他人“妈妈”。

  我正遐想时,被人蒙住了眼睛,是乐悦,她说,我要跟他们回去了,我星期六来孤儿院上课,你再来看我,好吗。

  我欣慰的笑笑,点点头。她拥抱我,说,“妈妈,我爱你。”

  

  后来,向保育员阿姨和齐老师那里得知乐悦去了寄养家庭一切都很好,她很快适应了家庭生活。不过,她每天还是会来孤儿院上课。

  我偶尔还是会见到乐悦。她会很调皮的吓我一跳,亲吻我,说,我想死你了。然后傻乐乐的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去玩。

  看到她这样,我们都会心一笑。乐悦早已不是我们第一次见到的那个乐悦了。她变成了一个正常的孩子,尽管她内心的伤痕是无法抹去的,但成为这样,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至乐悦来孤儿院已经两年半了,她的每一次进步都让我们欣喜,然而最欣喜的是——她有家庭了!

  然而,乐悦听到这个消息就如晴天霹雳。她并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欣喜自己终于有了家,可能是因为被父母抛弃的事情在她心里留下的创痕太深使得她对每一次迁离都抱有恐慌感。尽管她谅解她的父母,但流浪两个月,对于一个七岁的、身患重症的孩子还说,还是一次根深蒂固的重创。她 和过去的每一次变故一样,对未来充满了质疑,对现在充满了不舍。

  对于这个问题,孤儿院的老师对乐悦进行过多次教育、说服。

  他们告诉乐悦收养她的爸爸妈妈是如何的爱她、她在这里这么久是多么需要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家、国外的生活多么美好以及她的病国外的技术更发达等,但是,乐悦都是以沉默回应。

  于是,我决定去找乐悦谈谈。

  可能是变故多了、时间久了,乐悦学会了自己分析问题,也可能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思考,乐悦也想明白了很多事,对命运做了妥协。我去看她的那天,竟没有开口教导她的机会。

  我就要走了。这是乐悦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

  “虽然我舍不得你,但是你要知道,我们的爱再博大也给不了你一个家,每个人都需要一个人,尤其是你。而且你的病,还需要继续手术,而中国的医疗技术也是有限的。最重要的是,美国的爸爸妈妈是真的很爱你。”说出最后一句,我就有点后悔了,我想,对于乐悦来说,谁都无法和她的亲生父母衡量。但是,乐悦的回应也让我真的意识到,这个姑娘,真的长大了。

  乐悦并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沉下头,点点头,说,“恩。我知道,生我的爸爸妈妈爱我,他们没有钱给我治病才放弃我;领养我的爸爸妈妈也爱我,所有他们给了我一个家;你和孤儿院的叔叔阿姨们爱我,所以你们帮我找到了一个家。如果有机会,我想你找到我的亲生爸爸妈妈,告诉他们我活着很好,请他们放心。我永远记得为了给我治病卖过器官,我也永远不会忘记是你的爱让我活到今天。”

  乐悦说完,我呆呆的看了她几秒,我在确认说这话的人真的是乐悦,我也在回想她刚才的话,并决定把这段话当做一个典范给将来所有的孤儿做参考。

  自此之后,我每次去孤儿院,乐悦都在。对此,我还是有些诧异。保育员阿姨说,她大概知道自己在这儿的日子寥寥无几了,想多些时间和我们说说话吧。

  我无奈的摇摇头,不禁感叹:乐悦,你有时候能不能不这么懂事,能不能像一个孩子一样无理取闹、任性调皮。在我心里,如果说乐悦还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太懂事,太早熟。

  日子过得真快,尤其是一天天数着——一旦离别,今生可能都不会再见的日子。

  乐悦有了家庭,我们是多么的感恩,多么的开心。她终于不用再漂泊流浪,终于可以安定下来,不必今天去孤儿院,明天去寄养家庭。她有自己的爸爸妈妈,自己的房间,自己的玩具。手术时,有爸爸妈妈在身边,不再寂寞,孤单。多么让人欣喜。但是对于我们这些陪伴乐悦成长的人来说,是多么悲伤的离别。一别,就几乎是永别。

  但对乐悦而言,是不是这样,我并不肯定。

  我数着日子,距离乐悦的离开还有一周的时候,我买了份礼物,去看她,算是告别。

  这一次,乐悦并没有像近一年以来每次见到我时的调皮。她很沉默,很忧伤。

  “我走以后,你会忘记我吗?”乐悦这么问我的时候,我扑哧笑了出来,就像是恋人之间的离别。

  “你会忘记我吗?”我的回答和她的提问是同一句。

  我和乐悦同时笑了出来。

  那晚,在乐悦的强行挽留下,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乐悦如此亲密的在一起,和她一起洗澡,在浴室嬉笑着、打闹着。我想,在那一刻,我们都想暂时忘记分别这件事。

  我为乐悦换好衣服,嘱咐她去了美国以后要怎样怎样,她都没有反驳,只是一个劲的点头。她知道,时间很快就到了。她要珍惜姐姐说的每一句话,牢牢的记在心里,永不忘怀。那刻,连我自己都不愿这样的时光消逝,希望一直这样下去。

  那天,我们第一次同睡一张床,盖一个被子,像是两个要分开很久的闺中密友。

  关了灯,在被窝里,我抱着她,她紧紧握着我的手,说了很多她的承诺,“我会听爸爸妈妈的话,好好学习,锻炼身体,活到很长很长的时间,我的爸爸妈妈一定会很高兴……”

  我知道,乐悦所说的爸爸妈妈是她亲生的爸爸妈妈。我极力忍着泪水,但乐悦却开心地说着……

   我不知道乐悦有没有感到我的泪水在翻涌,但我知道她这个世界上最坚强、最懂事的孩子在忍着自己的泪水、伤感和悲伤,努力的留一个最好的形象给我,让我放心、安心,她知道,她能回报我的,仅此而已了。

  “我一定会回来的。我回来上大学好吗?到时候,我的病一定好了,我就像你照顾我一样照顾你。给你讲故事,给你讲在美国发生的事,就像我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你一样。”乐悦规划着自己的未来,她想要一个家,想减轻我们的负担,想让我把更多的爱给了和她一样命运的孩子,但同时也不想放弃任何一个可能回来和我们相聚的机会,她是那样爱着我们,爱着自己生长过的土地。

  她是多么矛盾!多么想要一个家,又多么舍不得这些曾经救了她、爱过她、保护她度过最艰难的岁月的她心里永远的亲人、恩人。

  我没有回应,只是紧紧得抱着乐悦,除了泪水,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个美丽的天使。

  第二天,我离开时,乐悦猛的叫住我,“我走的那天,你会去送我的,对吧?”

  “会吧。”我只能这么回答,虽然我已决定不送她。

  也许是我不够坚持,也许是我抗衡不过乐悦的坚持,我还是去送了她。

  乐悦走后,我常常会想念她的一点一滴,就像刚刚发生过的,又像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得。想到她的时候,会想起她在被窝里说的话,不知道十年后她是否依然会记得。但是,我真心的希望,乐悦,我们可爱的天使能忘记自己许下的诺言。这是真心话!无论我多么想念她,我都真心希望她永远忘记在这里的点点滴滴。我要让她健康的、快乐、大爱的环境中长大,在美国过她自己的生活,和她的过去彻底划清界限,永不记起。这段残酷、痛苦、悲伤却又刻骨的成长经历。

  乐悦,如果你真的爱我,想感谢我,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遗忘。不要被往事牵绊。这才是我希望的——你的人生。

  乐悦去了美国后,我和她的养父母悄悄的联络过,知道她在美国很好,语言学的很快,和周围的小朋友也相处的很融洽。身体状况也不错,医生预计再做一次手术,在她的心脏里放一个永久的起搏器,她的病就算是康复了。

  乐悦也打听过我和孤儿院的消息,由于我们提前商量过,拒绝乐悦与过去生活的交集,所以她的养父母都没有让我们通话,一时的狠心,才能换取她终身的安宁。乐悦终归还是个孩子,希望几年后她真的将我,我们,她过去的生活以及她在被窝里曾对我说过的话遗忘。

  但我知道,乐悦会记得,记得这样一群叔叔阿姨,哥哥姐姐曾真心的爱过她、帮助过她、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给过她爱。我们每一个人也永远不会忘记乐悦,是她教会我们宽容、大爱、感恩。无论多么深的仇恨,都记得别人的好,无论别人为我们做了多么微不足道的事,都记得感恩。无论多难,都要活下去,只要可以活下去,就没有什么坎是过不了的。谢谢你,乐悦,给了我们最宝贵的东西。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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