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晨姐姐

纪慈恩

的故事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是要先发生才会相信。

唯有爱，是要先相信，才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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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她19岁的生日——写下“19岁”这个数字的时候，我特地还用计算器又算了一遍，19岁了？她居然已经19岁了！

写一篇文章致我生命中发生的第一次——至今，也是唯一一次无条件的爱过的人儿，如今似乎已不是在怀念她，是在纪念我自己走过的日子。

遇见“开晨姐姐”

遇到开晨的那一天，在北京的一家孤儿院，那天我的心理医生在没有明确告诉我要去哪里的情况下带我来到孤儿院——那时，因为安乐死事件，我已经有一年没有开口说过话，她带我逃离家乡，那个满是攻击和谩骂的环境，我对她充满了信任，她要带我去的地方，我都默认于是安全的。

那天早晨，她说带我去一个没有成人只有小朋友的地方。

那是我第一天去到孤儿院，2008年1月的某一天，至今已经第15年了。

我来到这里——虽然这家孤儿院的招牌并没有写“孤儿院”这三个字，但走进去我便知道它是孤儿院。

孤儿院，这是一个生活在电视剧里的地方，在现实生活中，我从未听说过，也从未走进过。

也是在这里我知道了很多在我的世界以外的事情：

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年月日，他们的出生日期是捡到他们的那一天；

他们成长中的目标不是识字，读书，学习特长，是治病，是想尽各种办法活下去；

他们有父母，只是父母不要他们了，比起“孤儿”，他们更贴切的名字叫做“弃婴”；

孤儿院只会养育他们到18岁，18岁生日那天他们必须靠自己生存…..

我并没有被震惊，那时的我，依然在自己的痛苦中难以看到外面的世界，直到一个叫做党开晨的小女孩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她不说话，不亲近任何人，任何人靠近她她都会跑掉，但她一个人玩的时候也很开心，像极了当时的我。

是她，点燃了我心中和我一样的那个火苗。

或许是惺惺相惜，她也很快发现了人群中的我，至今，不得不承认两个相似的人总会相遇，没有缘由。

从那天起，我开始天天来到这里，每次开晨都会跟在我的后面，我们会坐在后院——极少有人出没的楼梯的台阶上，就这样坐着，不用说话，就会感觉很安全。

有时我会拉着她的手在孤儿院里走来走去，仍然不说话；有时她会跟在我的后面，抓着我的衣服，不走在我的旁边，像是躲在我的身后，拉着一个依托，却又不任何人发现。

这段经历让我知道很多时候，不用说话，治愈就在发生。

从此，我有了一个只有在那个时期在的孩子才会知道的称呼——开晨姐姐。

如果有一天，我老了，他们也长大了，我已经无法认出他们的样子，如果有人在背后喊我一声“开晨姐姐”，一定是那个时候在这里生活过的孩子。

开始相信这个世界

旁人都说是我救了开晨，自我出现以后，开晨就变得不一样了，她开始慢慢讲话，开始愿意和小朋友一起玩，开始学会相信别人。

其实他们不知道，开晨也不知道，其实她也救了我。

因为要成为开晨的依靠，为了不让她失望，为了在她知道她的妈妈扔掉她而对人性绝望的时候她还有相信的力量，我必须要好起来，也是这份信念，支撑我在我疗愈我过去的创伤时，撞到头破血流也要坚持下去。

开晨，你现在知道，是你，帮我完成了我与自己的战斗。

后来很多人问我孤儿院是否有特殊的魔力？并没有！是你的发生，最后带来了改变。

我和开晨的相遇让她相信这个世界，让我有力量疗愈我的世界。

养父母

我第一次见到开晨的养父母，是在她手术前夕——至此，5岁的开晨已经做过4次手术了，这一次，是生死之战，如果手术成功，她或可以和所有健康的孩子一样，没有时间期限地永远地活下去，如果手术失败，她也将离开这个世界。

开晨的养父母在手术之期来看望她，我第一次见到他们——这对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普通百姓。

开晨在三个月的时候被亲生父母所遗弃，他们就把开晨扔在阿姨家门前，阿姨就每天拿着一个小马扎，抱着小开晨在她被遗弃的地方等待，等了一个月，阿姨明白——他们不要她了！

我说他们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是的，他们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决定养育这个孩子，他们和我们所有人一样，胆怯，懦弱，不敢承担，他们报了警，准备以正常的途径让孩子去到规范的流程里，但当时天色已晚，警察说局里都是男人，能不能阿姨再照顾一晚，明天来带孩子走。

阿姨就这样又养了一天又一天，3个月的开晨似乎明白自己的命运和眼下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她不哭不闹，每日非常安静地躺在床上，直至阿姨忙完家务来看她——她从来没有给阿姨带来任何麻烦和不便。

也许真的是所有的发生都有它的意义，警察交班时忘记了交代这件事，开晨就又在阿姨家住了半个月，后来阿姨说她其实也很害怕第二天警察就来——她没有能力养育这个孩子，但也想再养一天，再养一天......希望警察晚点来，就这样又过了半个月，阿姨又找上了派出所，警察在表达歉意之后马上联系了福利院，约定两天以后福利院的人来接孩子。

孩子要被送走的那天，阿姨哭了许久许久——至此，阿姨已经养了开晨快2个月了，她的儿子说，“不然我们就留下她吧。”

阿姨哽咽了一下，憋回去已经满腹的情感，说，“我们养不起她，必须得送走。”

就这样，阿姨随同福利院的人一起把孩子送到了福利院，开晨好像也知道，一路哭一路哭。

到了福利院，阿姨看到恶劣的环境和几十个残疾的孩子居住在一个房间里的场景，她说，“不！我不能把她放在这里，我要带她回家。”

就这样，阿姨以寄养家庭的身份又带开晨回去了——孩子的治疗费用由福利院承担，但居住在阿姨家，生活起居由阿姨来照料。

就这样过了5年。

期间开晨一次次生病、一次次开刀、一次次撕裂着阿姨的心，即便如此，阿姨也没有想过要送她走，她但凡还有一丝一毫的力量，她也要坚持到无力养育孩子的那一天。

一直到开晨5岁，肺部大出血，恶性囊肿必须马上摘除，他们在山西做了手术，但手术进行了一半医生表明无法继续，必须马上送往北京，就这样，开晨被送到我遇见她的那一家福利院。

至此，阿姨明白，她和开晨的缘分已尽，开晨这样的状况，往后的日子，已是她够不到的地方。

为了快刀斩乱麻，阿姨在开晨手术后知晓手术成功而安心，就准备离开，她和孩子做了简短的告别——她并没有告诉孩子她要离去，只是说今天就看望到这里，但是开晨好像又预感到了一切，阿姨走后她往死里哭，一边哭一边喊“妈妈，妈妈”，一直到阿姨已经下了一层楼，还能听见开晨撕心裂肺的喊“妈妈”。

阿姨哭着和我讲述这一段，她一边哭一边说，她不明白一个刚刚做完大型手术的孩子是哪里来的力量可以喊那么久。

阿姨和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一直说她是一个罪人，她辜负了孩子，她没有做到母亲的责任——她所有的愧疚都把自己当作孩子的亲生母亲的立场来看待她的选择。

在我和阿姨的所有来往的十年中，自责、内疚一直充斥着我们的交谈中。

她说，她不在乎孩子恨她，只要她能活下去。

只要她能活下去，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

在开晨送到北京福利院之后的2年里，她不停地讨好和“贿赂”照料开晨的保育员阿姨，经常买东西给他们，以表感恩，也表托付。

他们从保育员阿姨那里知道我的存在，阿姨见到我，向我深深鞠了一个躬，她真的，深深地，打心底感恩所有对开晨有恩惠的人。

在阿姨面前，我曾是那么的惭愧，比起她，我什么都没有做过。

她始终把开晨视为己初，以亲生母亲的角度感恩所有对开晨的赐予。

我、开晨和养母

叔叔阿姨来看开晨的时候，开晨对他们很冷漠，我问开晨，你不记得爸爸妈妈了吗？

她趴在我怀里使劲使劲地摇头。

她记得，她当然记得。可是她不敢记得，记得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要一个人生活在福利院里。

在我陪伴开晨的这么多年里，我都在做一件事：爸爸妈妈很爱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可是你的病太严重了，他们要让你活下去，只能如此，所以姐姐来了。

开晨，19岁了，我想，你一定明白了，爱是一件怎样的事情。

生死之战

开晨有很多种病，但最致命的就是右肺叶恶性囊肿，也是因为开晨，我开始了解医学，研究她的病，知道身体的每一个机能。

她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切除掉右肺叶的囊肿，也就意味着她会损失掉15%的肺功能。

手术进行了12个小时，囊肿也被切除，但是血流不止，而开晨是RH阴型血，也就是我们俗称的熊猫血，而使得后期更加艰难。

我见到开晨的时候是她从手术室转往ICU，白色的床单85%的面积都是血——那一年，我21岁，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血，我也很难说清楚当时我是因为害怕还是心疼，她被推到ICU以后我坐在地上哭了很久，全身发抖。

她在ICU住了25天的时候，我终于在家坐不住了，我去医院问她的主刀医生，是死是活，给一个说法。

医生当时是这么和我说的，他说，“作为医生我们能做的已经都做了，作为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你，你能做的也已经做了，现在，我们就看老天的意思吧。”

在医院时间久了，我还是了解医生的，医生，一个最相信科学的职业，当他也要看老天的意思，我就知道，开晨能够活下去的可能性很小了。

那天，开晨已经失血失了3晚4天了，输血的速度已经快要赶不上失血的速度了，当时，她体内三分之二的血已经被置换过了。

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是那时的我，经历过残酷的心理治疗已经学会面对现实，我去到医院，我问医生，她还有没有活下去的可能性。医生说，我只能说如果一个成年人失血失到这种地步，很难活下去。

医生同时也告诉我，如果止不住血，也不会太久了，可能就这一两天了。

那一晚，我跪在ICU门口整整一晚，不是祈祷，不是索求，就是——好像就是虽然见不到她，可是仿佛这样就可以让她感觉到我，希望她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除了冰冷的ICU，还能感觉到一丝温暖。

第二天一早我就回家了，从医院到地铁的那条路，我每天都走，只有这一天，走的那么的绝望。

然而奇迹发生了。

下午五点的时候，医院打来电话说，开晨的血止住了，血块也已经消失了，出院的时候，我还问过医生，当时她的血是怎么止住的，医生说，“我无法用医学来解释，可能真的是你的诚心感动了老天。”

那一刻，我对于我过去所遭遇过的一切——命运，谩骂，攻击统统给予了谅解，老天还给了我开晨，我与命运，一笔勾销。

从那以后，即便是我的女儿真真去世的时候，我也没有埋怨过命运。

开晨，你所给予我的远超过我给过你的。

你始终认为我为你付出了很多很多，然而极少有人能够明白当年只有6岁的女孩，她让我真正的感恩和接纳——这是人一生都在学习和寻找的。

收养

开晨后来被美国家庭收养了，她走的那天一直躲在房间里哭。

我以为她会害怕，害怕在没有我的日子里，会难过，会孤单，会没有安全感——这些年，她一直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于是，我对她说，你去了美国以后会有新的小朋友，会有自己的房间，自己的玩具，爸爸妈妈也会很爱你的。

她突然不哭了，坚定地看着我，对我说，“如果我走了，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回报你了。”

我震惊的是，她没有考虑自己。

她走的那天，最后的影像

我对她说，你回报我的方式就是用我爱你的方式去爱天底下所有的人。

我不知道当年9岁的她是否明白我这句话的含义，但我知道她会好好的。因为教育从来不在于你说了什么，而在于你做了什么。我陪伴她的这五年，我想，她知道她应当做个怎样的人。

亲爱的孩子，转眼，你已经19岁了，应该是个大姑娘了，怕是如今再见了面，我也要认不出你的模样了，或许你已经不太会讲中文了……

很多人说情感是要被深深记住的。于你我倒真的希望你将我忘怀，我陪伴你的那些年，应当算是你生命中最苦的日子，9岁，6次手术，每四小时一次吸痰，一次30分钟，3年，背着导流管……如果能够忘记，还是忘记吧。如果忘记痛苦是需要连痛苦时的幸福一起忘记，我一点都不介意你忘记我。

亲爱的孩子，谢谢你，让我在20岁的时候就成为母亲，知道爱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别人说，只要放时间下去，一切都会淡忘，但是对于你，记忆自有它的生命，骤来骤去，忽明忽灭，非我身心可控制。感谢我们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了最刻骨的感情地位，感恩命运让我不计后果的爱过你，爱了整整一个曾经。

开晨，愿你已不再漂泊，终有一天，你也会明白，我对你的爱并没有因为你的远行而终止。

阿姨问我担忧你的现在吗？不担忧。因为我能给你的已经全部都给了，其他的，那是你的人生，只得你自己去承载。就像鸟儿，相信的从来都不是脚下所依，它，相信的是自己的翅膀。而我，相信你。

后记

2年前，和开晨同一时期在孤儿院的孩子，在美国家庭遭受到心灵的创伤，他攒了多年证据、攒钱、攒自己长大有能力寻求帮助，他要回中国来寻找我，他凭着当年3岁半的记忆在网上去查“开晨”，他不知道我叫什么，也不知道我的任何信息，只知道我叫“开晨姐姐”，最终真的凭着“开晨姐姐”真的找到了我。

他说，尽管过去十年了，但他坚信我会永远保护他们，他回到中国，我一定不会不管他。

他说，如果不是因为中国有个我，他也不确定即便成功回到中国，他又能怎样。

开晨姐姐，我和孩子们一生的牵挂，永远的救赎。

写这篇文章，以“开晨姐姐”为名。‍

收养法不完善，无法监督收养后的孩子的成长，如果你们在国外生活的不幸福，希望一如他一样，有能力自救，我们之间唯一的代号“开晨姐姐”，无论你们是哪个国家的国籍，也将永远是我的孩子，我将如当年一样，以我最大的能力帮你们找到更好的未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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