撵
文/王崇斌(江苏）
我打小就淘。偷吃爷爷的冰糖，然后拣苦楝树上掉下来的苦果儿，塞到装冰糖的棕色玻璃瓶里。爷爷犯痨病，一年到头熬中药喝，习惯喝了药，就拧开瓶盖儿，把三两块冰糖倒到手心里，然后瞬间捂到嘴里。这一回就没看清是不是冰糖，把苦楝果儿当冰糖吃，气得把瓷碗摔了八瓣儿。
爸知道是我干的，就顺手拿根秫桔撵我，嘴里还念叨，看我不打死你！
我知道爸撵不上我，他的腿有风寒病。即使撵上了我，也不会打我。我三岁的时候，随爸从关外回了祖籍，在锦州火车站，一个叫李清林的老干部正在挂牌子游街，一群戴红袖标的人把他摁在地上，拿脚往他后背上踹，疼得他直叫，我挣脱爸的手，也跪地上，把手放到背后，学他惨叫的模样。后来稍大一些，爸提起这件事，说我比我哥哥聪明。大概是这个原因，他一直喜欢我。
上小学的时候，依旧是淘。不过学习成绩门门优秀。也常与玩伴儿去生产队的花生地里偷花生，看护花生地的是个秦姓的凶巴巴的老头儿，远远地就开骂，啥难听骂啥，拎着一根拄棍儿，从村东骂到村西。吃饭的时候，爸问，有你不？我撂下窝头儿，撒腿就往门外跑。爸气急败坏，顺手操起小杌子，那个撵呀，用穷追不舍来形容，一点都不夸张。那一次我躲进了茂德爷爷的烟叶炕里，被爸揪着耳朵提搂出来，一顿暴揍，屁股蛋子肿了好几天。
真正懂事是在十岁以后，那时候不敢再淘了，怕街坊说，也怕老师盯上。爸倒是不太管我的事了，他得忙家里的营生。哥哥生性不爱说话，学习成绩却是出奇地好，门门都是第一，床头的土坯墙上贴满了奖状。爸说，你也学学你哥，学点真本事，将来讨个媳妇，成个人家。那时候我叔二十出头，却整天跟人家打拳学艺，不务正业，愁得我爷爷哀声叹气。爸说我，你可不能学他，打了光棍，丢人咧！
我和哥哥一样，最终选择了去部队。那年寒冬，爸送我走，汽车停在乡政府门口，我背着满满一袋子的书，穿着肥大的军装上车，透过车玻璃，看着爸冲我摆手，车开了，他撵着车，手不停地挥舞，像河岸上干枯的芦花，无力又频频地挥舞，那一刻，我止不住眼中的热泪，我知道，爸这辈子再也撵不上我了。
在部队一干就是十多年，其间考上了军校，入了党，娶了媳妇，有了娃。每次回来探亲，爸都特别高兴，撵着我问长问短，像是对待一个失散多年的孩子。他总在嘱咐我，在部队不比在家里，没人惯着你，凡事要听领导的，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别学你大舅，脾气上来，天老爷都不容，吃得了气，才能成器。
母亲过世后，爸不再从事田间劳作，但却执意自己单过，一心侍弄自己的菜园子。爸一生节俭，从不舍得乱花一分钱，即使在哥哥有了工厂，我有了工作以后，也是这样。有时候我们塞给他一点零花钱，他也都攒着，到过年都给孙子孙女发了压岁钱。
爸在独居了近二十年后，终于撵上了他一辈子最怕也最爱的人，我的母亲。邻居们说，他常念叨啥时候能埋到东地里，心事也就了。东地是村子东头的自留地，地中间埋着我的母亲，爸的菜园子就在那里。
爸撵上了母亲，菜园子也就荒了。我们每年清明节去给他们上坟，野草正绿，野花正香，而那棵墓柳，已长成了三米有余的大树，在春天的风里摇曳多姿。
(2020.4.16首发)
【作者简介】虫虫，原名王崇斌，六O末出生，江苏沛县人，中共党员，转业军人。十六岁开始发表诗作，作品入选诗集《放飞梦想》、《格桑花开》、《建国四十周年军旅诗人作品集》、《我的父亲母亲》、《我是冇脸的人》、《故乡》等，偶有作品获奖。世界汉语文学作家协会温州分会会员，沛县作家协会会员。诗观:用灵魂歌唱生活，把生活过成诗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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