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591 云的上面

我喜欢在云层之上看云，就像在看一片雪原，也许南极洲就是这样，我没有去过南极洲，但那不妨碍我想象。

在云层之上我无需在乎时间，走到哪里都一样，无外乎能见到太阳，或者不能见到。太阳在云层之间持续表演着光的魔术，这非常有意思，我想看一百万年也不会嫌够。

有几次我分不清到底是在云层之上，还是在雪原之上，平铺的云朵延展至世界的边缘，太遥远太广阔了，以至于我发不出声，只能尽量保持不眨眼，仔细估计着雪原的承重力，想象此刻自己跳到上面，会不会感受到一种温暖的包裹感和雪花飞溅刺激我的鼻腔。

眼下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完全陌生，甚至在任何地图上都找不到，我很想给爸妈打个电话，即便我是那么的不爱跟他们在电话里交谈，我都想告诉他们，你们完全想不到此刻我在哪，我在云上，在文明无数次诞生和毁灭均未能触及之地，咱们一起来回忆一下经历的喜怒哀愁吧，在这里，它们加在一起的重量也不及一丝云絮。

我感到既兴奋又恐惧，人在看到磅礴巨大的物体时就会这样，我的地球经验不足以解释这一切，当堪比一座横断山脉的云团立在我的眼前时，我忘掉了我的感情生活，也忘掉了烦恼和焦灼，只剩下惊惧与兴奋，它厚厚的不透明质地引发我迈出双腿，企图攀爬，结果身体却毫无阻力地穿入其中，云山中什么都没有，是一种莫大的虚无，就像在雪原上一样，眼见的距离还要乘以几百几千甚至无限，才有可能触达边缘。

与此同时，奇巧的光芒在远处偷袭般闪烁，以蓝色和橙色居多，我静静地走进深处，深处既是无尽地重复，像是记忆的缩写，让我忘掉任何坠落的可能。

是空乘广播把我拉回云海之上的现实，在轰鸣声中我没有听清播报，空姐走近身边，微笑地问我是否需要什么，我又要了罐啤酒，这是目前飞机上能引发我幻想的唯一饮料，尽管实际上没什么用。我再次把脸贴近窗，我看到漏斗形的云柱立在雪原中间，一些像驯鹿似的动物在雪原上奔跑，它们像蚂蚁一样小，跑着跑着就消失了。没有任何行政力量可以干涉和维系云层的秩序，我甚至怀疑诺兰电影里更高维度的意志和空间就藏在云层某处，而云展示着意志，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解读不出来，我的智力无法认识这些，只能发出惊叹和持续不断的想象，惊叹和想象不也是愚蠢的变奏嘛。

有些时候我还能看到记忆中的某个人，他或者她，非常孤独地站在雪原中央，站在横断山脉的阴影里，很遥远却不妨碍我分辨出那是谁。与那些驯鹿相比，人显然会大很多，他们不会同时出现，我是指人和驯鹿，但人都一动不动，只有我在运动，运动会构成叙事，飞机尽管与人相对位移很缓慢，但我还是能看见他们的侧身，在周身附着着来自太阳或者宇宙的光晕，轻飘飘地站立着，变换着年龄和色彩，然后在空城广播或者一片突如其来的云絮干扰下，倏忽间便消失了。

一种悲伤的情绪涌上心头，它来得很急，我都不知道为什么，眼眶就模糊了。再看回去的时候，云海上又恢复了空旷，刚才那朵划过窗前的云絮是飞机转向的信号，然后我发现我的视线离那片云海越来越远，最后背对过去，进入了太阳照不到的天空。窗外的漆黑唤起我渴望奇迹的意识，比如黑暗的云层上会不会出现闪光的人和驯鹿，也许出现过，但并没有闪光，一切都趋向于静默，用透明的黑色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