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式部：源氏物语》第一章：文化背景（4）

4、语言

利用语言作为文化的工具以及控制两性关系，这当然是一个全球性的现象；但是很少有一种情形，会像日本从9世纪到11世纪那样，为这种现象提供了绝佳的例证。当时的日本非常难得的，并存着两种本质上无法兼容的两种语言体系：汉文与日文，且两者都努力想成为主流语言。写成文的汉文在几个世纪内都是政府与贵族的语言。而日本本土文字书写体系的真正建立的第一个信号，则是8世纪晚期日本第一部本土诗歌集《万叶集》的完成。此时的日语框架仍然处在早期的发展阶段，包括借用中国文字来建立自己的文字，但是这已经足够证明日语发音是可以转换成文字的，同时也表明汉文已经不再是唯一可用的官方成文语言了。

古今和歌集

公元810年嵯峨天皇登基后，这个良好的开局在一段时间内被打断了，因为嵯峨天皇突然决定完全中国化。在与他的兄弟平城天皇的皇位之争中[译者注]，平城天皇与本土歌人有所联系，而嵯峨天皇则受到中国诗歌的影响，而这些中国诗歌对于我们所感兴趣的10世纪与11世纪的日本是至关重要的。这些中国诗歌的影响力是如此之大，以至于直到公元842年嵯峨天皇去世后，日本的诗歌仍然没能完全重回他原本的风格，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9世纪末为止。直到公元905年《古今和歌集》作成为止，日语诗歌都是排在汉文诗歌之后的次等艺术。在9世纪最后几年，在主张应该给予日文和汉文同等地位的拉锯战，人们试图将这两种一直在竞争的语言合二为一，成为文书的规范用语：这其中最主要的工作，就是要填平这两种语言间的鸿沟。然而，到了紫式部的时代，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用成文的日语进行交流已经成为了一种规范习俗。在另一方面，传统的汉文，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了男人们的专有语言。大部份的女性都不被允许学习汉文，因此她们也被很有效的排除在了政权构架之外，男人们为了永久的保持这样的状态，就编造出一些很有效的谎话，例如说，女人们是不适合学习汉文的。从当时女性的日记中，我们可以发现，直到10世纪末期，女性们并不总是认可这样的谎言的，虽然肯定是有强大的文化约束在制约着她们。我们毫不怀疑的是，女性学习汉文，在很多时候（即使有时没有被指明），都被认为是一种（对男人地位的）威胁，是一种具有颠覆性的举动。这种观念在紫式部自己的日记中也有所体现：

……

家人式部丞，幼时习读汉文，我居侧聆听。式部丞正坐习之时而费解，时而有疑；我居侧听之却早得其味，熟谙心中。深好学问的父亲时而长叹：“可惜不是个男儿。实乃吾身不幸。”

然而渐渐人们有了议论：“即便是男子，以学问为荣的人又会怎样呢？好像没有扬名显身的嘛。”自从听到这些议论后，汉字我连一个字都不写了。每日无事只是发呆。曾经读过的汉文书籍如今也根本不再过目了。可是，我如此谨慎还要招人非议，世间上以讹传讹，真不知道有人会怎样地憎恨我呢。羞愤之余，我连写在御屏风上的诗句都懒得抬眼看了。中宫妃曾命我在御前分段的讲读《白氏文集》，所以认为我在汉文方面有较好的造诣。从前年的夏天开始我为中宫妃挑着选讲《白氏文集》中的两卷乐府。此事一直极力避开种人的耳目，专门利用中宫妃身边没有其他女官侍候的缝隙时间。我瞒着对谁也不讲，中宫妃也为我保密。……（《紫式部日记》：五十一、日本纪女官，进讲乐府；林岚译；《王朝女性日记》）

紫式部日记绘卷

[译者注]平城天皇与嵯峨天皇的皇位之争即“药子之变”。809年平城天皇因病退位给他的弟弟嵯峨天皇。嵯峨天皇登基后推行了一系列新政，这些新政触犯了当时一些贵族的利益，同时平城天皇的病出乎意外地好了，因此对嵯峨天皇的新政不满的人就开始聚集在他的身边，形成了一个对抗势力。810年平城天皇在尚侍藤原药子（同时也是他的爱宠）及其兄藤原仲成的帮助下试图推翻嵯峨天皇，重新执政，但这个计划没有成功。嵯峨天皇于9月10日先发制人，平城天皇断发出家，藤原仲成被射杀，藤原药子服毒自尽。

另，尚侍本是五位官职，就是从药子开始成为三位职衔。

 附录：《日本后纪》载，药子之变原文：

戊申，正四位下藤原朝臣真夏、从四位下文室朝臣绵麻吕等，被召自平城宫来，禁绵麻吕于左卫士府。大外记外从五位下上毛野朝臣颖人，从平城急来言：“太上天皇，今日早朝，取川口道入于东国。凡其诸司并宿卫之兵，悉皆从焉。”于时，遣大纳言正三位坂上大宿祢田村麻吕等，率轻锐卒，从美浓道邀之。田村麻吕奏请：“绵麻吕，武艺之人，频经边战。募将同行。”即授正四位上，拜参议，以遣之。欢喜踊跃，即驾兵马。又置宇治、山埼两桥，与渡市津顿兵。

是夜，令左近卫将监纪朝臣清成、右近卫将曹住吉朝臣丰继等，射杀仲成于禁所。仲成者，参议正三位宇合之曾孙，赠太政大臣正一位种继之长子也。性狼抗使酒。或昭穆无次，忤于心不惮掣蹶。及乎女弟药子专朝，假威益骄。王公、宿德，多见凌辱。民部大辅笠朝臣江人之女适仲成也。其姨颇有色。仲成见而悦之。嫌其不和，欲以力强。女脱奔佐味亲王。仲成，入王及母夫人家认之。粗言逆行，甚失人道。及遭害，佥以为：“自取之矣。”

外从五位下上毛野朝臣颖人，授从五位上。赏归顺之功也。

己酉，太上天皇至大和国添上郡越田村，即闻甲兵遮前，不知所行。中纳言藤原朝臣葛野麻吕、左马头藤原朝臣真雄等，先未然虽固谏，犹不纳，催驾发进焉。天皇遂知势蹙，乃旋宫剃发入道。藤原朝臣药子，自杀。药子，赠太政大臣种继之女，中纳言藤原朝臣绳主之妻也。有三男二女，长女，太上天皇为太子时，以选入宫。其后，药子以东宫宣旨出入卧内，天皇私焉。皇统弥照天皇，虑淫之伤义，即令驱逐。天皇之嗣位，征为尚侍。巧求爱媚，恩宠隆渥。所言之事，无不听容。百司众务，吐纳自由。威福之盛，熏灼四方。属仓卒之际，与天皇同辇。知众恶之归己，遂仰药而死。

藤原药子

在这样的氛围之下，女性们只能转向日语，并且努力将日语发展为她们自己的语言，成为表达她们自己的独特思想的媒介。因此，在平安时期的日本，生活在男性统治之下的女性，为我们提供了最早有关在语言中定义自我价值的例证。的确，在我们通常看来，平安时期的日本作为一个整体，是具有强烈的女性色彩的，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些作品反映的都是同一种狭窄片面的审美与兴趣取向。很多时候，我们关于那个时代的知识都来源于这些女性，她们是我们的历史老师，是她们决定了我们在多大程度上能够走进她们的世界、能够了解她们身边的男人。回想当时的历史背景，这应该算是当时的女性对男性的一种温柔的复仇吧。

因此，紫式部这样的女性在历史上的重要性，一部份就是她们在发展日语的散文语言中所作的贡献。人们有时会忽略，将一种原本仅存在于口语中的语言、转化为一种书写自然流产的成文语言、是怎样一个艰难的过程。口语由于是伴随着当时的场景而生，所以可以省略一些词语不说出来。手势身姿、眼神的交流、共有的经历、特殊的关系，这些语境背景都使得口语可以有时断断续续不甚连贯、富有暗示、甚至不需考虑语法。相比之下，成文语言中并没有现实语境作为载体。为了方便交流，作者必须努力克服这种没有语境下的场景缺失，必须克服文字写作者与阅读者之间的理解鸿沟。即使是现代读者，也经常会受到场景缺失下的理解困扰，在很多情况下这并不是因为写作者语义含糊不清（当然有时的确是因为如此），又或是说作者故意采用一些古体语言或是过分华丽的词藻，而更多是因为写作者没能很好的脱离最初的口语背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