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阅读（外一首）
胡弦
1
有人带着斧子走向树林，
桥梁和道路无人看守。
晨光稀薄，寂静发苦。
我们在继续失去，
先是声音，接着是声音中
灼热的属性。
2
我读一本白银时代诗人的传记，
书页间，他们面孔模糊。
天太冷了，雪人
想从冬天里跑掉。而那些
不曾成为雪人的雪
像空白的纸，
没有被赋予行动的能力。
3
每天，都有裹紧大衣的人
从街口走过。
幽暗的街口，像我们生活中
坏掉的部分，又像是
冷雾中异国风情的插图。
过街的人里，藏着小丑和编剧，
每当红灯亮起，就会有
提前出现的观众在他们心中尖叫。
另一条街道上有座空房子，因为
曾经是剧场而空空荡荡。
4
在相似的冬天，旅者裹紧大衣，
走过月亮的人如履薄冰。
现在，是阅读的间隙，
让我来说说我快乐的邻居，一个
有少女表情的老男人。
他喜欢唱老歌，喜欢
喝水声、咀嚼声、挖掘机的怒吼……
他认为，唱老歌让人熟能生巧，而且
使用的是别人的声带。
5
失传的谚语秘密活着。
制怒者，因软弱而伴生的羞愧感
愈加严重。
每个周末，都有人在郊区冻僵，
他们绝望于
河流已丧失的挣扎本能。
6
天越来越冷，
雕像没有生还的希望。
有人在咳嗽。这是
谈到某个问题时就会出现的
遗传性疾病。
书页摊开，文字里的场景
摊开，像在等待更好的处理方式。
而一翻动，它们就会变成往事。
7
语言是另一个国度，
吹向我们的寒风一直被称为
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
整个冬天，关于我们的未来，
天气预报都在不断给出答案。
书中，有人在流放地徘徊，
而沃罗涅日的铁栅上，海鸥
无声地飞，像隐忍的听觉。
8
也许有人能活在不同的时代，
某个早晨，陌生人
会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他带来的恐惧，
超过了我们自小熟知的范畴，因为
他们不会汉语，
而且这是白天。
9
手提斧子的人在树林里忙碌，
挖掘机在街道上吼叫，
而真理是什么？
是一种气候？
是无记忆但敞开的街道？还是
树林中，空缺守着的那份沉默？
10
在我断续的阅读中，
室外，水造出了漂亮的雪花。
合上书本如合上风暴。刀子和冰
都恢复了逼人的想象力。
湖畔散步记
1
现在，我们已是平静的人，
虽然一排排波浪如磨损的齿轮。
小岛上，眺望远方的巨石，
像来自某个实验室的物种。
它们一面被磨平，用来刻字；另一面
保持粗糙的原貌，像不知道
背面发生了什么事。
2
现在，我们已是湖畔散步的人，
脚步声有节奏地拍打着湖岸。
而水在爬行，带着时间的肋骨。
——阵阵晚风拖来了
一个古老秘闻里锁链的声音。
当我们散步，没有脚的光也在
水的硬壳上行走，斩首后的浪波连缀出
漂亮的花边。
3
某些时辰，有人
试图清洗掉手上的疤痕，试图
把秘密的疼痛还给水。
当水的灵魂气泡般破裂，
陌生的反光像纷乱的倒影。
另一些时辰大风吹动，波涛
滚动如纸张，湖像一个狂热的新思潮
生产车间。这影响到了它既有的
内心结构：它也想站立起来，
从高处，俯瞰
街道和庭院里发生的事。
4
恍如所有事都过去了，但年月
仍在不断来临，不断取走
钟表里的废墟，和闪烁湖心虚构的
刀斧之光。
柳树的倒影在水底晃动。
星辰也常出现在那里，仍有
幽暗的预感守候着寂静，在为
未命名的事物梳理根须。
5
最后，我们一起来这湖边散步，怀揣
密函的一群，心里
藏着令人吃惊的宁静。
是的，湖水已轻如一封信。
多少风浪，已被扁平的纸张吸收，
纤维间的文字，带着危险的沉默
和神秘浮力。在世间，
它要重新寻找可以投递的地址。
编辑：安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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