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素从来不煽情、不滥情，文字没有半点华丽夸张，写得明晰但不枯燥，严谨但不阴沉，其机智诙谐处让人解颐，其深刻独到处更给人启迪。这是戴建业老师对罗素文字的评价，我觉也可以用于一切好文章。
不煽情、不滥情。我最早写的文章就属于“激情澎湃”体。比如，第一次考研失败，我给南开大学罗宗强先生写信倾诉考试的不公平。当时我沉浸在巨大（之所以巨大，是因为生活一直太顺了）的痛苦中，朋友看了信平淡地说：你觉得你的信，他老人家万一收到了，心脏受得了不。且，如果我是他，我觉得你是个疯子，不是治学的材料。我当时觉得朋友不关心我。前段时间，网上有一篇博士论文致谢，“苦大仇深”体，也属于煽情、滥情的文字。据我所知，我的许多本科学生都比他“苦”，但孩子们依然乐观向上。用文学理论家刘勰的话一言以蔽之“任情失正，文其殆哉”，一任感情的宣泄，是写不出好文章了。如果你想写一件感动的事情，最好放一放，过段时间，等感情沉淀下来。
明晰不枯燥，严谨不阴沉。明晰，是对文章理性的要求，虽然散文不是论文，但也是有内在逻辑的。我现在都不想再看之前出的散文集了，说到哪写到哪，完全没有逻辑。当时有位爸爸的朋友说，你要好好看看哲学方面的书，我不以为然。现在不得不承认，那些有哲学、历史底子的人，那文章才叫漂亮！钱穆先生就是这样，“人之生命乃天地大生命中一小生命，如川流中水一滴，故生命实在孤独”，“此刻世界人类所遭遇的问题，完全是心对心的问题”。还有他大量论述中国历史文化的书，此不赘述。
机智，诙谐，深刻。法国汉学家白乐桑先生，他的《“黑脚”的汉语之路》，当时我就奇怪，文字朴实无华，可是看完却回味无穷，字里行间充满了他对中国、对汉语的爱，读来亲切感人、妙趣横生，又让人掩卷沉思。白乐桑先生说当时来中国，就像“登月”，东方古国神秘而陌生。有人问他为什么汉语难学？他回答：问题不在于难学与否，而在于怎么学？思维敏捷，逻辑清晰，并没有被问题带偏。他写七十年代来中国学习，带了很多唱片乐想和同学分享，但当时的社会环境是不允许这样做的，报纸上写着：不许听贝多芬音乐。白乐桑说，其实就是让听，中国人也不听。我忍不住笑了，他的幽默是叙述中自带的；还有他和其他留学生去八达岭长城，被关在南口派出所审问，他通过这些看似荒诞的小事既真实反映出那个时代的中国，也融入了自己的思考，并透出自己最初的中国观。如实客观，不带褒贬，虽然写的是中国的落后、封闭，但我从不怀疑他对中国的爱，他说来中国的那天就是他第二个生日，离开的时候，飞机起飞的那一刻，眼泪就不停地流，他想：一定要回来，带着自己的学生回来！最有意思的是，他因为打篮球胳膊骨折了住院，但是他发现医院是个非常好的“语言环境”，赖着不出院。这些都增加了文章的可读性，也给人带来很多启示。书中很多细节，也显示出白乐桑先生对语言敏锐，比如有人遇见痛苦的事情“苦笑”，可是如果苦，为什么要笑呢？这背后其实是一种民族心理。
好书看完合上书本的那一瞬，心中往往很怅然，怎么这么快就没了？功夫在诗外，好文章背后是作者整个人生，以及对人生深刻的理解和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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