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狗的一生

九八年，我刚考上大学的那个暑假，我对母亲说我还没去过北京！老母亲甩给我两千块钱，那你自己去吧。从北京回来，一颗壮游天下的心就刹不住了。立刻和好友丁丁坐着绿皮火车又准备去山东泰安，那边有我姑姑接应。

火车站，我和丁丁一上火车就兴奋不已，车窗外则是挥泪告别同学的毕业生（这个镜头进入高铁时代基本不会看到了）。年少轻狂的我们根本无法理解此情此景，就像我们不知道前面等待我们的四年青春岁月是什么！四年后，那个转身离开的背影，也许此生再无缘重逢！

从泰安火车站一出来，姑姑和姑父一人骑一辆摩托，姑姑的摩托上还有一条小狗，他一见我们就冲过来，快接近的时候还要滑行几步。我非常怕狗，就坐在姑父的车上了。扑面而来的满街的摩托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是我对这座城市的初体验。疫情以后，西安路上多了很多电瓶车和摩托车，有一次等红灯时，看看两边，我忽然就想起那一年，泰安满街的摩托车，十八岁的我……

我们每天出去，小狗都跟着。我本来以为姑姑和姑父主要的出行工具是摩托车，谁知道他们基本都是步行。小城很安静，说是遛弯，可事实上走几步就会遇见熟人，然后寒暄一阵。姑姑和丁丁很能聊，姑姑和母亲一样，都是热情又善良的人。她们聊到一个初中生被他的大学教授爷爷杀了，姑姑气得不行，而那个初中生当年就是丁丁的同学，她在三班，我在五班。姑姑认为爷爷应该受到法律的制裁，但是爷爷是计算机工程师，给监狱实现了全部电子化管理，算是劳动改造了。姑姑很激动，丁丁安慰姑姑，小狗围着我们转着叫，好像是我们欺负姑姑了一样。

那是一只小狗，所以非常欢快，但因为我害怕狗，所以总觉得对我是一种潜在的威胁，我让姑姑把小狗关在阳台了。小狗撕心裂肺地吼呀叫呀，姑姑为了我也没有放它出来。它跳楼了（二层）或者是失足，反正摔断了一条腿……

很快，我和丁丁也结束了暑假，回去上大学了，遇到新的朋友，开启新的生活。我又怎么会记得这只狗呢？

后来，我去了北京。上海世博会的时候，从上海开车回北京，特意绕道泰安去看姑姑和姑父。我们聊天的时候，有一只老狗一直趴在姑姑脚边，她一起身，它也起身，我才发现它是残疾的。我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写着：好可怜的一只狗啊！姑姑看出来了，我已经不认识当年的那只小狗了，说它就是因为你残疾的呀！姑姑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只是比较激动的提醒。姑姑的话仿佛按了某个记忆的按钮，回忆缓缓展开：那年，绿皮火车，迎面驶来的摩托车海洋，欢快的小狗……姑姑问，你的好朋友丁丁呢？对，我的好朋友丁丁呢，那时候只有电话，一旦失去联络，一叶浮萍归大海，就找不到了……我充满愧疚地看着那只狗，它静静地趴在姑姑脚边，已经到了垂暮之年，很安详，它有没有认出我，这个在逃多年的“罪犯”？不知道。但我觉得它很珍惜姑姑给她的爱，一个瘸腿狗被主人爱了一辈子，它很知足。

一只狗的一生至多不过二十年吧，它可能已经死了，我没问姑姑。读到多丽丝·莱辛笔下的被截肢的大帅猫，我才忽然想起了它。

（今天天气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