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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型纪录片《京剧》解说词精编(下)


  1931年9月18日傍晚,北平中和戏院,火爆的演出看起来与往日没什么不同。梅兰芳的一出拿手好戏《宇宙锋》正演至高潮,端坐台下的东北边防司令长官张学良却突然匆匆离场。与大多数北京人一样,次日一早,梅兰芳得知了当晚发生在沈阳的震惊中外的历史事件:九一八事变。短短4个月内,东北三省全部沦陷。故都北平的街头,来自关外的逃难百姓已随处可见。
    事实上,当日本人侵略的铁蹄在东北平原尽情践踏时,北平梨园同仁却在为一位刚刚在北平病逝的日本人 听花料理后事。1898年,日本人 听花初到中国,此后的33年里,迷上京剧的他以一个记者的身份主持过“四大名旦”的票选活动,并留下一本记录早期中国京剧发展史的《中国戏曲》。1919年和1924年,梅兰芳两度访日演出,风靡东瀛岛国一时,北平的茶楼戏院或伶人宅邸间,开始不乏前来寻艺问道的日本人。对于日本的京剧热,曾经把波多野乾一的一本《京剧二百年之历史》译介到国内的鹿原学人认为:“东人致力之勤,用心之深,盖借此以研究我国社会情状,洞悉我历史民族性,可谓善觇其国,察人于微矣。”
    在梅兰芳府上的缀玉轩内,围绕留守北平还是南迁上海的问题,人数众多的“梅党”第一次陷于分裂和对立。在寻求艺术精进和躲避日本人可能的政治挟持二者间,1932年初春,梅兰芳离开已经合作20年的齐如山,举家南迁上海。
   “麒麟童”上演抗日新剧
  上海卢湾区的兰心大剧院,早在一个多世纪前就是沪上戏迷家喻户晓的乐园。80多年前,海派京剧老生第一人周信芳以一出连台本戏《封神榜》在这个舞台连演数月,长盛不衰的演出盛况让“麒麟童”的名号如日中天。
    1895年,周信芳出生在江苏淮安,7岁登台,11岁就有了“麒麟童”的名号。他的嗓音虽显沙哑,但演唱富有感情,挺拔苍劲,气出丹田。尤其是麒派的吐字收声和润腔的技巧以及大段的念白,也非一般京剧演员所能企及。1932年1月28日,由于十九路军奋起抗日,日军轰炸上海闸北,遽然中断了舞台之上的载歌载舞和舞台之下的欢呼喝彩。正在演出的周信芳对戏班同仁愤然说道:“我们不能像姜太公那样,再稳坐钓鱼台了。我们要演能唤起民心的戏!”
    当战争来临,上演新剧、救亡图存这样的事情,已是一件与京剧艺人自身生存与命运前途息息相关的事情。到1937年,当日本人全面侵华的战火在大江南北的不同城市点燃,编演救亡图存的抗日新剧,已经成为各地京剧艺人不约而同的抉择。在上海的舞台上,一出由周信芳主演的《明末遗恨》连演半年依然场场爆满,周信芳饰演的崇祯皇帝悲愤地告诉皇子:“你们要知道,亡了国的人就没有自由了。”而当公主问崇祯:“儿有何罪?”崇祯以颤抖的声音答:“儿身为中国人,就是一项大罪!”
    1937年8月13日,第二次淞沪会战打响,沪上京剧艺人成立了“上海戏剧界救亡协会歌剧部”,42岁的周信芳当选为歌剧部主任。周信芳率领沪上京剧艺人,冒着炮火硝烟与敌机轰炸,将抗战前线当成了京剧演出的舞台。面对此情此景,当时寄居沪上的著名“雨巷诗人”戴望舒深受感动,写下了鼓点般铿锵的诗句:“祝福!我们的土地,血染的土地,焦裂的土地。祝福!我们的人民,艰苦的人民。”
  名角儿讨教李尧臣
  1937年7月7日,日军全面侵华的枪声率先在北京卢沟桥畔响起,宋哲元将军率领二十九军在此拼死抵抗。颐和园的德和园戏楼,曾经是慈禧太后晚年听戏的所在,在北平梨园公会的组织下,程砚秋、马连良等京师名角儿与富连成、中华戏校等科班子弟上百人纷纷云集此地,昼夜不断地轮流为开赴前线的抗战将士劳军义演。
在京剧歌声的送别中,当年慷慨赴死的二十九军大刀队曾经给深陷战争囹圄的中国人带来过最多的振奋和鼓舞。7月12日,北平《世界日报》以“二十九军大刀杀日贼”的醒目标题对此专作报道,江湖人称“无极刀”的大刀队刀法迅速传遍京城。无极刀的创始人,是一位名叫李尧臣的天桥艺人。民国初年,原本在京城镖局担任镖师的李尧臣来到天桥,开设了一家名为“武术茶社”的茶馆谋生。相传京剧大师杨小楼为京剧《安天会》安插身段,曾经在“武术茶社”向李尧臣学过猴拳,而梅兰芳因为《霸王别姬》的排演,也曾讨教过“剑舞”中的剑术。1937年8月8日,北平沦陷,古老的京剧从此开始在征服者的钢枪威凌与太阳旗下艰难续写未来。
  杨小楼至死息影以明志
  异族的入侵可以带走一段属于京剧的黄金岁月,却无以抹去人们对这个舞台的共同向往。在老北京的记忆中,一出《霸王别姬》不仅奠定了“虞姬”梅兰芳领袖群伦的梨园地位,更成就了“霸王”杨小楼京剧武生第一人的梨园公论。说有人曾问梅兰芳,梨园界最佩服的人是谁?梅兰芳毫不犹豫地回答:杨小楼。
    京剧史上,杨小楼以“武戏文唱”的舞台风范著称于世。除了嗓音嘹亮、声腔激越,舞台之上的杨小楼身手灵便、工架优美,身段处处带戏,武打冲、猛、脆、帅,这种“技”与“戏”的完美结合,连一向自视甚高的余叔岩也感慨:“舞台上的杨小楼别人是无法学的,学来也一无是处,因为他的技艺只能欣赏而绝不能学。”
    70多年前,在北京宣南铁树斜街至延寿寺街一带,舞台上曾经不可一世的霸王却只能手执拂尘,以超然世外的道士形象飘然穿行于胡同井巷间。对于这位德高望重的艺人而言,在故都沦陷的巨大耻辱前,除了舞台息影,真的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维系他一生的清白,宣泄深藏内心的国仇家恨了。
    事实上,北平沦陷前的1936年年底,已经移居上海4年的梅兰芳曾经短暂返京,与杨小楼再度合演过一次《霸王别姬》,整整14年的舞台合作中,这是杨、梅二人最后一次同台亮相。梅兰芳曾力劝杨小楼南下:“您现在不给汉奸唱戏还可以做到,将来北平变了色怎么办?不如趁早也往南挪一挪。”杨小楼坦然答道:“很难说躲到哪儿去好,如果北京也怎么样的话,我就不唱了。”1938年2月,时年61岁的杨小楼溘然长逝,他以一个京剧艺人所能选择的方式,践行了自己生前许下的诺言。
   余叔岩的夜唱是戏迷的节日
  自打民国初年起,京剧“义务戏”的演出向来就是京剧艺人扶危济困、回报社会的自觉行为。1926年冬,京城一年一度的慈善义演“窝窝头会”上,一出《摘缨会》,老生名角儿余叔岩与梅兰芳、杨小楼难得的同台亮相,京剧“三大贤”的说法由此流传至今。
    宣武门外的椿树胡同,日本占领时期曾经聚居了北平4位赫赫有名的京剧名角,他们是椿树二条的余叔岩、尚小云,三条西口的荀慧生,还有住在椿树头条麻线胡同的杨宝森。当年的余家小院,让软硬兼施的日伪势力一次次吃了闭门羹。
    京剧红火的既往岁月,余氏声腔以其独特的文人韵味,堪称老生唱腔的阳春白雪。因不以嗓门洪亮取胜,大众戏迷曾经送给余叔岩一个“余三排”的雅号,意思是只有前三排的观众可听清舞台之上余叔岩的演唱。其实,余氏唱腔的曲高和寡,除了缘于余叔岩对唱腔韵味的极致强调,还有一个众所周知的原因:生性孤傲的余叔岩,很少参加堂会演出以及登台演唱。
    据说余叔岩每天的作息时间是傍晚起床,然后吃饭,深更半夜时余叔岩开始有了精神,于是吊吊嗓子,唱上几段。每当此时,街坊邻居余迷粉丝甚至同行,就聚集在余叔岩的小院外,抻着耳朵听,这样的夜晚,就是戏迷们的节日。
    1938年10月,很少收徒的余叔岩相继收下了当时已大名鼎鼎的李少春、孟小冬两位门徒。艰难时世,对这位生性倨傲的京剧名角儿而言,闭门传艺也许是他为一门古老艺术的薪火相传唯一能做的事情。
    1943年春,余叔岩因为再次尿血住进了协和医院,但即便一根导尿管也无从购买,病危的余叔岩随即被抬回家。当年5月19日,昔日人影拥挤的余家小院墙根外,再无深情绵邈的余氏声腔。至此,京剧“三大贤”或逃离或病逝,故都北平的茶楼戏园日渐清冷。
   马连良《串龙珠》遭禁演
  直至1930年,出科已经13年的马连良终有了属于自己的戏班“扶风社”,在当年京剧界,马连良的“扶风社”素以“三白”、“一棵菜”之说著称于世。所谓“三白”,是护领白、水袖白、靴底白;“一棵菜”,则指无论主角配角,在台上都要服装整洁、精神饱满。在马连良的扶风社之前,底层演员因为收入普遍太低,为了省钱,剃头刮脸之事一般能省则省,京剧演出舞台上往往是主角光鲜动人,配角、龙套又脏又旧,极不协调。
    为了杜绝传统班社演出的这一痼疾,马连良专门给底层演员准备了一笔“洗理费”,每次演出前要求演员剃头刮脸,并不惜高价专门聘请了一个龙套班子,俗称“私房龙套”。
    在演出市场极度萧条的抗战时期,为了让演员安心演戏,扶风社对每一位演员实行合同制,合同年限或长或短,每一个演员的演出酬劳则直接在合同中予以载明。然而,秉遵认认真真演戏、清清白白做人的马连良,依旧也没能逃过战争的厄运。
    1938年,马连良与著名剧作家翁偶虹、吴幻荪合作,将一出山西梆子《五红图》又名《反徐州》改编成了京剧《串龙珠》,反映了元朝时徐州王完颜龙实行残暴统治,徐州百姓在徐达的率领下揭竿而起的故事。当年4月23日,《串龙珠》在新新大戏院首演,大获成功。然而第二天,一纸禁令,《串龙珠》被禁演。日伪当局给出的结论是:这是一出煽动民众反抗日本统治的剧目。此后,马连良的新新大戏院也被日伪当局霸占。
   “四大名旦”艰难复出
  1941年年底,京剧开始迎来了八年抗战最为黑暗的峥嵘岁月:长沙、武汉等内陆城市的演出几乎完全停滞。仅在1941年,北平光饿死的人数就超八百,饿殍遍地,市民看戏的闲情已荡然无存。此时的“四大名旦”程砚秋已移居北平郊区做了一名农民;荀慧生则经营着一家饭店;尚小云在变卖着早年置下的多处房产,苦苦支撑着难以为继的“荣春社”科班;而“四大名旦”之首的梅兰芳则蓄须明志,只能靠卖画挣钱来养活追随自己多年的班社同仁。
    1945年8月15日,上海思南路87号“梅公馆”内,与无数中国人一样,梅兰芳通过身边的“话匣子”,终于等来了日本人无条件投降的消息。当年10月,51岁的梅兰芳在上海美琪大戏院重新登台。岁月已带走了这位梨园天才曾经的曼妙身形与矫健身法,在阔别已久的舞台上,他只能先以专于唱念的昆曲来开启自己再度回归的演艺人生。复出声明中,梅兰芳感慨道:“……对于一个演戏的人,八年的空白在生命史上是怎样大的损失,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就觉得这场战争使我衰老了许多。”
    此后的两个月,“四大名旦”相继艰难回归舞台,1948年,梅兰芳与著名电影导演费穆将抗战之初排演的一出《生死恨》搬上了银幕,这是中国电影史上的第一部彩色电影,梅兰芳饰演了一位在战争中惨遭劫难、命运悲苦的妇女,这是他心中对战争最深切的感受。
第六集 凤还巢·坤伶

   假凤虚凰曾让女性缺位
  自打京剧诞生以来,京剧演出的舞台,起码在民国前的大部分时间里还是专属男人的领地。舞台之上的生旦净末丑,不外为源自历史或现实的男女之事,然而,即便是那些最明眸善睐、香艳迷人的旦角,一旦洗尽铅华、走下舞台,也无一例外是男儿之身。
  京剧舞台上的这种假凤虚凰、乾坤颠倒的 “男演女”现象,在京剧走过的百年时光里,没少被人拿来作为诟病的话柄。山西洪洞县的广胜寺水神庙内,至今保存着我国最为古老的一幅戏曲壁画,再现的是杂剧盛行的元代戏曲舞台上曾经的瞬间:舞台前后七男四女、共11人,一女演员正从幕后探头观望,等待着粉墨登场的时刻。由此可见,在戏曲艺术发展成熟的元代,女性在演出舞台上依然还能与男性平分秋色。
  京剧诞生于清代,因此,女性在京剧舞台的长期缺位,首先造就的是一系列京剧男旦传统技艺的生成、涌现,比如 “贴片子”、“线尾子”等化妆技术,大抵都以修饰男性面容、身材为前提,而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应该是描摹女性身段和行走情态的“跷”。
  “跷”在京剧演出中的出现,与中国传统社会的一个独特景观“妇女缠足”紧密相关。宋朝以后,妇女一双畸形的三寸金莲连正常行走的生理功能都不复存在,登台表演自然纯属奢望。而在男演女的戏曲舞台上,男人的扮相嗓音几乎都能以假乱真,唯独一双大脚凸显了与妇女的不同。
   第一个女戏班“髦儿班”
  1901年12月,拥有一双天足的慈禧太后亲下懿旨,严禁妇女缠足。此后,各地以 “天足会”为名目的女性解放运动风起云涌。女性与京剧舞台的绝缘终于在风气开化的上海,率先走到了尽头。19世纪70年代,一个名叫李毛儿的京剧艺人迫于生计,从老家安庆招来一批贫家女孩,教以徽戏、京剧,专应沪上权贵富豪的私家堂会,时人称为 “髦儿班”,这也是京剧史上公认的第一个女戏班。直至1894年,上海外滩九江路福州路一带,出现了全国第一家京剧女班戏园——美仙茶园。
  在风气初开的当年,无论是坤伶的登台,还是京戏女班的出现,其实都远比人们的想像更加曲折艰难。民国初年,京剧、梆子名角儿田际云与伶界大王谭鑫培分别为 “正乐育化会”正副会长,为了提高演员社会地位,田际云奏请当局,不仅废除了由来已久的 “相公堂子”,而且创办了京城的第一个女性科班:崇雅社。
  新任大总统职位的袁世凯首除京剧演出男女同台的禁令,允许坤伶与男性艺人合班演出。武生名角俞菊笙的儿子俞振庭闻风跟进,约来众多著名坤伶,组建 “双庆社”,首开男女同台演出之风。由于标新立异,仿而效之的戏班更是不绝如缕。
  主流戏院在大多数时候依然为男角儿们的天地,票价低廉的北京城南游艺园由此成为女演员粉墨人生共同的起点。1930年以天津 《北洋画报》为代表的报界纷纷掀起坤角评选的高潮,从评出的 “四大坤旦”可以看出,从雪艳琴到新艳秋、从章遏云到孟丽君,竟无一例外都有过一段在城南游艺园一唱而红的人生履历。
   五十大洋的“索吻费”
  1980年,著名戏剧大师曹禺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说道:“如今戏剧界很少有人提到刘喜奎了。在一二十年代,她可是红透半边天的名坤伶,是唯一能跟谭鑫培、杨小楼唱对台戏的女演员。”传说中的刘喜奎身材窈窕,清丽脱俗,但凡得见真容者“皆惊为天人”。以一出传统旦角戏《独占花魁》,民国早年的刘喜奎从城南游艺园演到了京师著名戏园“三庆园”,又从“三庆园”演到广德楼戏园。“花魁”之誉迅速风靡京城。
  1918年,京城《顺天时报》主持评选“伶界大王”,刘喜奎以超过当红男旦梅兰芳近6000票荣膺桂冠,迅速成为京城戏台演出的第一红伶,从袁世凯到黎元洪、从冯国璋到徐世昌、曹锟,民国五任总统的邀宠献媚结伴而来。
  一次夜场散戏后,刘喜奎一如往常卸妆回家,一个身影快速向刘喜奎袭来,调戏间,警察很快赶到,犯案之人竟是民国总理段祺瑞的侄子,依例掏完50块大洋罚款之后,得偿所愿的段氏公子欣然离去。留于身后的除了当时惊魂未定的刘喜奎,则是著名京剧票友张伯驹的一首七绝:“独占花魁三庆园,望梅难解口垂涎。此生一吻真如愿,顺手掏来五十元。”
  对一位天生丽质的女性艺人而言,大红大紫其实是件远比贫寒落寞更令人害怕的事,刘喜奎嫁人后息影舞台。30年后,当刘喜奎这个名字重现梨园,她已经是新生的中国戏曲学校礼聘的“十大教授”之一。1964年,这位曾经红遍京城的伶界女王辞世,死后葬于八宝山革命公墓。
   两大坤伶命运起伏
  对于活跃在民国时期京剧舞台上的坤角儿,台湾著名剧评家丁秉金遂曾经有过一句经典表述:“谈艺首推雪艳琴,论色惟有陆素娟。”位居“四大坤伶”之首的雪艳琴,自幼师从荣蝶仙、王瑶卿等京城名家学艺,拳拳服膺,尽得薪传。到上世纪20年代末期,“美艳亲王”的雅号也降临在雪艳琴的身上,因为本名黄咏霓,在家排行第六,梨园同仁惯称其为“黄老六”。
  公认的“梨园第一美女”陆素娟,转身伶人前是韩家潭环翠阁里的青楼名妓,因为在环翠阁排行第八,人送外号“陆老八”。时代的机缘巧合,将自幼勤学苦练的“黄老六”与天赋姿容的“陆老八”同时并置于这块舞台的聚光灯下。此时的京剧舞台,“捧角儿”之风早已蔚然盛行,每一位京剧名角儿的背后,总会有一个或一群倾心倾力的追捧者。分别挺立于雪艳琴、陆素娟两人身后的,一位是大名鼎鼎的晚清皇室贵胄溥亻光,一位是财势显赫的盐业银行巨头王绍贤。
  在北平中和戏院,陆素娟将梅兰芳的班底悉数网罗到自己的周围,短短几年内,从《宇宙锋》到《凤还巢》、从《洛神》到《霸王别姬》,梅派经典在陆素娟形神兼具的演绎下次第重现,在梅兰芳南下上海阔别京城的岁月,“望梅止渴”的说法不胫而走。
  而与老生名角儿谭富英、杨宝忠同台亮相的雪艳琴则以一出《玉堂春》换取了持续经年的欢呼与喝彩。在当年戏迷的印象中,长达5个多小时的全本《玉堂春》一气演下来,雪艳琴始终 “嗓音宽亮……举重若轻,毫无力竭声嘶、疲惫的现象”。
  卢沟桥事变的枪炮声中,陆素娟跟随千金散尽的王绍贤匆匆加入到南下逃难的人流中。战火纷飞的逃难路上,“梨园第一美女”香消玉殒、死于疾病,年仅30余岁。1934年,雪艳琴嫁给自己最大的追捧者溥亻光,从此迁居兰州,匿迹舞台,等她再度出山已是1951年天兰铁路的通车仪式上。
   七旬新艳秋首执弟子礼
  北京南城珠市口东大街的织云公所,原为京师绸缎洋货商人的行会戏楼,梨园同仁经常假借此地举行喜庆寿诞之类的堂会演出。1930年9月,“通天教主”王瑶卿在此操办五十寿诞,王门女弟子新艳秋、杜丽云、李慧琴等八人联袂演唱的一出《八五花洞》,一时成为古都戏迷热议的话题。在那时的京城名师中,真能做到男女弟子都教授的,也许只有一个“通天教主”王瑶卿。“传男不传女”依然是京剧艺人传道授业信守的法则。
  在那样一个年代,梨园行内轻视女演员,也是和京剧的来历有关。京剧是男人创造的一个剧种,基础的流派都是由男人创造的,再加上教女徒弟易有绯闻,怕惹是非,所以干脆不收女徒。当一堵“传男不传女”的传统高墙横亘眼前,偷师学艺也就常常成为女性艺人跻身舞台、精进技艺的无奈选择。
  关于偷师学艺,著名的程派传人、当年的“四大坤旦”之一新艳秋曾经在1982年的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我学程派完全靠‘偷’。程砚秋先生每有演出,我和我哥哥必去‘偷’戏。我们躲在华乐园楼上的角落里,哥哥专记胡琴、唱腔的工尺谱,我强学全出戏的唱、念、身段。戏散人净后,我和哥哥步行回家,一路上研究刚才看戏所得,说着说着我们两个人就在路上比划起来,哥哥哼着胡琴伴奏,我就边唱边舞,走起身段来。”当年这位偷师学艺的年少女子,竟无意中充当了毫无争议的程派第一传人。
  1927年在屡拜程砚秋不成后,新艳秋转拜梅兰芳为师,成为梅兰芳的第一个女弟子。1928年,她得一代宗师杨小楼提携合演《霸王别姬》而名声大噪。直至解放后的1954年,新艳秋和程砚秋在上海相遇,程砚秋主动提出要将程派艺术传与新艳秋,令新艳秋感慨万分。4年后程先生英年早逝,新艳秋再无重见机缘。1983年在北京人民剧场程砚秋逝世25周年的纪念演出会上,程砚秋夫人一句 “你就是我们程门弟子”,令时年73岁的新艳秋潸然泪下,古稀高龄的新艳秋毕恭毕敬地向程夫人执弟子礼。
  1939年和1945年,新艳秋曾两次被捕入狱,所有积蓄也被母亲榨干,直至解放后才被释放。从1956年起,曾经的“坤伶主席”新艳秋一直孑然独处,在平静与闲适中送走后半生,2008年9月2日,坤伶主席新艳秋溘然谢世,享年99岁。
   言慧珠写文“呐喊”反击
  1946年8月20日,为了募款救济苏北灾民,上海市苏北难民救济委员会发起“上海小姐”与“平剧皇后”的竞选活动,不出人们预料,沪上名伶言慧珠成为这顶桂冠的最终赢家。对时年27岁的言慧珠而言,“皇后”桂冠的加冕或许仅是水到渠成。因为在此之前,言慧珠这个名字在大众话题中其实已流传了7年。7年前,当她随自己的父亲、“四大须生”之一的言菊朋首次在这座城市唱红,人们真正记住的,除了她的舞台技艺,更有“容光四射,明媚照人”的丰姿与容颜。对于言慧珠,梅兰芳的评价是:你适合演巴黎圣母院。这样的说法,道出的是伶界大王对自己得意门徒天性之中率真、张扬的深刻印象。
  志趣、天性与都市欲望间的两极错位,注定要把这位漂亮女人时时搁置在闲言碎语中,满含怨恨与挣扎。当所有这一切一如风雨向言慧珠袭来,荣膺平剧皇后桂冠不久,言慧珠在沪上报纸发表了一篇题为《别戴有色眼镜看我》的宏文,对所有喷向她的污言秽语进行反击。言慧珠宣称:“我是一个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所以大胆写出。”她抨击社会上那些 “有闲阶级的人把我们的私生活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话资料”,斥责男人把女艺人当做“追求娱乐的对象”,“一方面玩弄,一方面轻视”,“又对我们下着极恶毒的批评”,她为自己、也为自己的姐妹大声说:“我们要呐喊……”
   “梨园冬皇”落寞晚年
  活跃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京剧舞台的女性艺人中,素有“梨园冬皇”之称的孟小冬也许有些另类。与大多数坤伶选择旦行作为自己的舞台身份不同,舞台之上的孟小冬是个男人。中国京剧史上,以女性身份演绎男性,孟小冬既非第一人,也不是最后一个,但却是唯一真正红遍大江南北的老生名角儿。
  然而,即便是舞台上男人的扮演者,华丽的唱腔、飘逸的髯口,也没能抵御京剧女伶应有的宿命。生活中的孟小冬最后也是无奈地嫁给上海大亨杜月笙做了偏房,远走他乡。
  1967年,蛰居香港的孟小冬转居台北,生命的最后十年,除了闲来无事的授徒传艺,留给她的只有缅怀,或许还有孤独。月华如练,海风轻拂,宝岛的夜晚随风荡漾的,已不复是动听如当年的西皮流水。
第七集 荒山泪·江湖

    谨守凛遵的33条规矩
  作为旧时艺人共同的生活经历,“跑码头”的历史,与中国民间戏曲的历史一样古老而漫长。这村演完,接着赶赴的,当然是下一个村寨的舞台。一个“跑”字,道出的正是旧时艺人卖艺求生时跋山涉水的匆匆行色和戴月披星的劳碌艰难。京剧从它的前身徽班开始,就已经有了跑码头的传统。道光年间汉斑艺人进京演出,就是跑京都这个大码头。而京剧形成之后,京剧艺人开始跑商业较为发达的天津、上海、武汉等被他们称为“大码头”的城市去觅食赚钱。
  京剧艺人早期的“跑码头”,与民间艺人行走江湖其实并无两样。而京剧的早期传播,还有京剧戏班舞台演出的种种班规戏约和传统习俗,也就在这种边走边唱的江湖闯荡中渐渐形成。早期艺人“跑码头”,自以乡间演出居多,简陋的演出条件下,要确保演出顺利完成,离不开台前幕后的分工合作、各司其职。因此,大到经励科的邀员组班,小到演出后台演员上妆卸妆时所坐的座箱,无不拥有一套必需谨守凛遵的规矩。
  在今天天津市广东会馆的演出后台,依然保存着非常罕见的当年的京班规则。规则一共33条,基本上都是“不准”,从后台起坐不准抱膝,不准赤膊,不准开玩笑,甚至不准说做梦,违反严重者,革出梨园另改别业,永远不用。
   “天下第一丑”被逐出
  京剧戏班,自古有 “七行、七科”之说。 “七行”皆为前台演员,所谓 “小角色、大演员”的说法,只是今天的演艺圈对次要角色的一种期许,事实上,在旧时京剧演出舞台上,从生旦净丑到配戏的龙套,谁主谁次、谁轻谁重,仅看各行戏份就一目了然了。
  台上行当为七行,即生、旦、净、丑、武、杂、流。后台工作分成七科,专指负责演出伴奏和后台管理的戏班人员。除了负责组班与监督舞台的 “经励科”和俗称 “场面”的舞台伴奏,他们其实都是为前台演出提供服务的人员,其中既有专门替主角儿准备行头和梳头、化妆的 “跟包”,也有专事演出现场道具的剧通科,俗称 “检场的”。
  京剧艺人参加班社演出,成为其中的成员,人称 “搭班”。 “搭班”一般只在“散班”、 “成班”的夏、秋两季进行,由演员本人与戏班 “管事”或班主形成一份口头协议,讲明在班时限与 “戏份”也就是薪酬。一经入班,则必须严守班规,严禁擅离职守或见班 “跳槽”。
  “同光十三绝”中的刘赶三,以一头毛驴相伴登台且台风戏谑、擅于 “抓哏”而名扬京师舞台。刘赶三早年曾搭程长庚的 “三庆班”演出,因为生活所迫,偶在本班演出之余擅搭另班演出,由此,刘赶三很快被逐出梨园行。1894年,这位曾有 “天下第一丑”盛誉的京城名角儿在贫困中死去,唯一守护身旁的,仅有那头陪伴他一次次登台的毛驴儿 “墨玉”。
    残酷的江湖律令
  1912年,贯通南北的津浦铁路全线开通。京剧本身的遽然兴盛、水陆交通的渐趋发达,使延续百年的“跑码头”从内涵到外延都已发生巨大改变。一方面是戏班巡演范围的急速拓展,一方面是天津、上海等大城市邀角儿演出蔚然成风。
  与此同时,作为一个行业,京剧也催生了巨大的产业链,从服装制作、盔头道具,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为京剧的服务中来。“北京学艺、天津唱红、上海赚钱”,这是京剧艺人由来已久的共识。一旦成名成角儿,倘要出外淘金,远离京畿的花花世界上海,自然是众望所归的最大“码头”。巨大的演出酬劳,刺激着每一个科班子弟成名成角儿的梦想,也使同样行走在一条古老的“跑码头”长路上的京剧艺人的生活境况产生了巨大的落差。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从当时的“四大名旦”到“四大须生”,出则专人汽车、入则豪宅大院,这样的气派与阔绰,实在是稀松而平常。
  出门在外,行走江湖,这令人瞩目的风光背后,无以掩饰的,其实从来是那些堪比写在眼前的班规戏约更为严苛、也更加残酷的无形的江湖律令。由于社会地位的低下,京剧艺人在江湖“跑码头”时,一道必修的功课即是“拜码头”。
  从早期的叩首跪拜,到晚近的递上名片、拱手作揖,登台亮相前,戏班主角儿大都要在戏班“管事”陪同下登门拜访“码头”的主人。从政府要员到地方豪强势力,从报界名流到社会贤达,三教九流,各方各面,拜码头的艺人大概都得兼顾周全。
   常恒春被街头暗杀
  从民国初年到30年代末,上海5家最大的京剧演出剧场,悉数皆由青帮控制。其中的 “共舞台”、“大舞台”、“黄金大戏院”3家由青帮大佬黄金荣独占,而“天蟾舞台”和“中国大戏院”则分属黄金荣门徒顾竹轩和张善琨。在演出市场无所不在的垄断控制下,不拜码头而登台亮相的事情绝无发生的可能。事实上,在青帮势力联合操控下,艺人即便有幸受邀、登台亮相,本人名气声望究竟能在“包银”的多寡中占有多少份额?还是一件终归由剧院大佬们定夺的事情。
  上世纪20年代末,沪上名角常恒春曾以《狸猫换太子》、《封神榜》等连台本戏在“丹桂第一台”挑班演出,戏迷们对他的评价是“唱念做打,样样精通”,而他所在的“丹桂第一台”,自然也由此座客盈门。
  “丹桂”舞台的不远处,即为青帮大亨顾竹轩的“天蟾舞台”,为了将常恒春这棵摇钱树据为己有,顾竹轩不惜许以重金,将常恒春挖到自己的剧场演出。一度火爆的“丹桂第一台”很快随常恒春的离去而关门大吉。没有了竞争对手,顾竹轩开始大幅压低常恒春的每月“包银”。对于常恒春的抗议,顾竹轩先是置若罔闻,继则严辞拒绝,无奈之下,常恒春只能以生病为由罢演。僵局持续未久,随着一声枪响,这位曾经名噪一时的武生名角儿,最终倒在了顾氏门徒街头暗杀的枪口之下。
    盖叫天断腿接骨的传奇
  一张京剧界非常有名的照片,照片的抬头写着国剧艺员摄于上海,照片中,当时赫赫有名的京剧名角儿几乎悉数到场,武生泰斗杨小楼、老旦龚云甫,坤伶皇后雪艳琴,以及四大名旦和四大须生。而能将这些京剧名角儿聚集一堂的,唯有上海大亨杜月笙。
  1931年6月,杜家祠堂在上海浦东外高桥镇落成,典礼当天,上至当时国民政府要员,下到黎民百姓,上万人来此祝贺。最值得一提的是,当时声名显赫的京剧名家,几乎都被杜月笙请来唱了三天大戏。其实在此次空前绝后的京剧大堂会上,有两位名角儿不屑一顾,一位是北京的老生大家余叔岩,另一位则是有江南第一武生之称的盖叫天。盖叫天10岁开始登台演出,以短打武生戏闻名京剧舞台,因伶界大王谭鑫培取艺名小叫天,于是自取艺名盖叫天,意思是盖过谭鑫培,可见桀骜不驯的性格。1934年5月,上海“大舞台”戏园,成名多年的“江南活武松”盖叫天生平第一次跌倒在舞台之上。一出拿手好戏《狮子楼》,46岁的盖叫天已经在各地舞台演出多年,然而当他从两丈多高的高台上翻身跳下,为了躲开配戏同行,他只能选择伤害自己,他的腿摔断了,却又被庸医接错骨。盖叫天咬着牙,生生地把自己的骨头再次掰断,再接。
   摔死戏台的赵黑灯
  沪上名伶夏月珊兴办的 “第一舞台”,有一位名叫赵黑灯的二路武生搭班演出,同样的一招高台“吊毛”,据说摔落舞台之上的赵黑灯每次都要昏死过去,于心不忍的夏月珊对赵黑灯说:“你下次可不用摔了,我们还是照用你,好在我们戏园子里不靠你摔壳子卖钱。”赵黑灯对夏月珊回答道:“你们不靠这个,我还靠这个混饭呢。咱们梨园行干这个的哪个不是摔的梆梆响。再说你也不能养我一辈子,我答应你不摔了,可把我的名声唱坏了,出了你的门,别人就不用我了。”不久,在汉口跑码头的赵黑灯再次昏死在舞台之上,这一次他永远没能苏醒过来。“九河下梢天津卫”,漕运时代的天津市是北方重要的商贸中心,因为毗邻京畿,自古以来就是京剧艺人跑码头的必经之地。清末民初,大量前朝遗老纷纷迁居天津,于是有了今天著名的天津五大道。京剧在天津盛极一时,当地戏迷听戏、看戏的水平由此水涨船高。
  因为藏龙卧虎,戏迷鉴赏水平普遍极高,史上天津在京剧艺人口中有个 “戏窝子”的俗称。“戏窝子”里登台,众目睽睽之下,一炮而红当然人皆所愿,但在倒好声中黯然收场者恐怕也是不少。巨大的心理压力下,纵然大牌如马连良、谭富英等京师名角儿,其实都曾在天津的演出舞台上留下过各自的尴尬记忆。
    刘汉臣屈死之谜
  在京剧红火捧角儿成风的年代,戏迷大都愿意在散场之后纷纷涌向后台,一睹心中偶像铅华洗尽后的样貌,女性成为戏院观众的另一半后,这一时兴做法更为流行。1926年底,上海武生名伶刘汉臣以一出《济公传》在位于天津南市的新明大戏院一炮而红,因为扮相英俊、做打出色,每当散场,前来后台讨要刘汉臣“小像”的女戏迷络绎不绝。
  1927年1月,在北京跑码头的刘汉臣被驻守天津的奉系军阀褚玉璞部下五花大绑押解回天津,理由是刘汉臣假借演戏为名,宣传赤化。真正的原因,其实缘于褚玉璞从五姨太私藏的名伶小像中猜度她偷奸艺人。随着褚玉璞府内的一声枪响,年轻的五姨太倒在血泊之中,身边飘落的是一张刘汉臣的“小像”。1月19日,刘汉臣也被秘密枪决。直至10年后,一出以刘汉臣屈死为原型的话剧《秋海棠》在沪上舞台火热上演,一代名伶当年突然神秘失踪的真相才算大白天下。
   “十全大净”悲凉离世
  上世纪三十年代,京剧的舞台终究在伶人不息的脚步中日益宽广起来,所谓“以北京天津上海为根本,上至汉口,内及苏杭,远去闽粤,更有西南和西北。”
  1947年3月,著名净角儿金少山在北平长安大戏院登台演唱,一出百看不厌的《霸王别姬》,昔日霸气十足的金少山此时却不复当年的神韵,一阵阵刺耳的倒好声中,他毕生最后一次营业演出黯然收场。后台卸妆时,这位个性十足的霸王把自己锁在斗室之内,独自嚎啕。
  在京剧伶人间,金少山曾经有个“十全大净”的雅号,“十全”之谓,既包含着人们对这位杨小楼之后的楚霸王技艺的认可,也暗指金少山平日登台演出时随行的十位“跟包”。京剧红火的年代,豪车、大宅之外,以“跟包”的人数的多寡来标榜自身的名望与段位,梨园行内跟包人数最多的名家要角儿,非金少山莫属。他还有一个令人痛恨的毛病:误场怠工。对此,他这样解释道:“我从小在戏班里滚,称得是菜里虫、菜里烂。我恨透了经励科,我之所以常常误场,就是要故意耍耍他们,叫他们着急出汗,叫他们也知道金少山的血不是那么容易喝的!”不过,打铁还需自身硬,金少山之所以敢这样做,一切都源于他有一副得天独厚的好嗓子,他一张嘴,三楼的灯罩都会哗的响一声。
  1948年8月13日,“十全大净”金少山在他居住的椿树上二条胡同寂然病逝,享年59岁。在生命的最后岁月,一贫如洗的金少山死后只能头枕半块砖头、身卧一片芦席。京城梨园伶人集资认捐,这位历尽浮华的梨园名伶最终才得以葬身旧时京剧艺人公墓“松柏庵义地”,位于今天北京南城的陶然亭公园一带。
第八集 群英会·新生

  演出市场重新活跃
    1948年12月13日,平津战役激战正酣。苍茫萧瑟中,故都北平的城门在不绝于耳的炮声中次第关闭。从这一天起,这座曾经孕育了京剧的古城,开始了黎明前的艰难时刻,人民解放军东北野战军与华北野战军90多万人将北平团团包围起来。
    战云笼罩下,北平南城棉花胡同的叶盛兰家,几位京剧名角儿只能靠日复一日的牌局来消磨时日,改行再次成为大多数艺人无奈的选择。据1949年初《北平日报》一篇题为《炮声震碎了戏饭碗》的文章报道,在京剧演出红火的1935年,北平曾拥有京剧艺人近5000人,而在围城期间,这一数字已锐减至300余人。1949年2月3日,人民解放军在前门举行了盛大的入城仪式,故都北平终以一种令人庆幸的方式宣告和平解放。
    位于北京东城的霞公府,曾经是北平军管会文艺事业管理处的所在地。和平与安宁的归来,点燃了每一位艺人重返舞台的热情。当年来此处登记注册或组建新团的京剧艺人一时络绎不绝。登记在册后,管理处干部发给班社艺人人手一册演出证,持有此证即可登台演出。京城戏曲班社由此迅速恢复至50余家,演出市场重新活跃起来。
  成为“文艺工作者”
    1949年6月,京城戏迷沉浸在一次会议即将召开和一位名角儿即将归来带来的兴奋和喜悦中,这次会议就是新中国首届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而这位名角儿,则是阔别京城已经整整18年的伶界大王梅兰芳。
    一个月后,来自解放区和国统区的近800位文艺界人士以首届文代会代表的名义,在中南海怀仁堂实现了从未有过的最全聚会,主持国家政务的周恩来对与会代表发出了“文艺要为工农兵服务”的号召。千百年来地位低下的伶人戏子,在此次盛会后,有了一个写满新生激情与荣耀的崭新身份:文艺工作者。面对着前所未有的尊称和敬意,艺人们落泪了。
    1949年9月21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首届全体会议在北平隆重召开。中国戏曲界的四位顶尖名角儿梅兰芳、周信芳、程砚秋和越剧第一名角儿袁雪芬作为共商国是的与会代表住进了著名的北京饭店。
    会议期间的每天早晨,北京饭店的服务员都要为袁雪芬送来一杯牛奶两个鸡蛋,并告诉她这是周恩来考虑到她生过肺病而特意关照的。国家领导人这样的关照,对艺人们来说是闻所未闻的。建国庆典时天安门城楼的观礼人群中,跃然于世人眼前的,有着身穿中山装的梅兰芳的身影。
  伶界大王艰难选剧
    “文艺为工农兵服务”,这是每一位沐浴在时代春潮中的艺人突然遭遇的陌生课题。据梅兰芳当年的秘书许姬传回忆,参加全国政协会议期间,梅兰芳应邀举办一场演出,在选择演出剧目时,伶界大王生平第一次犯了难。他挑来挑去举棋不定,两天之后选定一出《宇宙锋》还是觉得不妥,几个人通宵未眠,挑灯夜战,方才踏实登台。
    在穷苦百姓翻身作主、终得解放的如火激情与万丈豪情中,沉寂多年的演出舞台上因为“照旧演戏”或“照演旧戏”而被群情激奋的观众轰离舞台者,屡见不鲜。腐朽与新生、保守与革命、传统与现代,所有这些戏曲艺术与一个新时代尖锐对立的问题,纠缠着每一位艺人。作为文艺工作者的旧时艺人,此刻面对的观众,已经是换了身份的人民。
    1949年11月,文化部成立戏改局,轰轰烈烈的“戏改”运动由此提上日程,著名剧作家田汉担任戏改局局长。首届全国文代会《关于新的人民文艺》的报告中指出:“要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来创作新的历史剧,延安时期创作的京剧《逼上梁山》和《三打祝家庄》,标志着京剧向新的历史剧发展的方向”。由此,京剧“戏改”工作有了最初的两面大旗。
  “戏改”风波中的波澜
    经过一个半世纪的积累发展,到建国初期,京剧传统剧目已有“唐三千、宋八百、唱不尽的三国列国”之称。在1957年出版的《京剧剧目初探》一书中,收入的传统京剧剧目已达1383出,而1989年出版的《京剧剧目辞典》中,传统剧目则多达5300余出,其中大多都是以才子佳人、帝王将相为主要表现内容的剧目。要对浩如烟海的剧目文本进行全面改造,显然是一项超出当时的文艺管理者和京剧艺人自身能力的巨大工程,实际操作中,“戏改”工作中的“改戏”,其实很多时候已仅仅体现为草率的“禁戏”。
    在当年首批遭禁的55个京剧传统剧目中,就有“四大名旦”程砚秋的一出唱红多年的私房本戏《锁麟囊》,为此,性格率直的程砚秋在当年的一次戏曲改革会议上对戏改局表示了不满。随着审查的剧目越来越多,一场风波开始在京剧艺人间涌动。
    这场“戏改”风波后,程砚秋带领自己的和声社踏上了东北巡演的列车。在哈尔滨,程砚秋再次领受了这个时代所能给予一个京剧艺人的礼遇与尊敬。此时的程砚秋刚被任命为中国戏曲研究院副院长。整日紧紧相随的是一位全副武装的小警卫员。对此,程砚秋显然不太适应:“我是个演员,演员唱戏,没得罪什么人,不会有人害我,你忙你的去。”但小战士的回答却让他一惊:“我的任务就是保卫首长。”
  奚啸伯戒毒戒吸
    1949年8月至次年3月,北京市文委的旧剧改进科连续举办两届曲艺界的讲习班,报名参加的戏曲艺人多达2000余人,年龄最大的69岁,最小的仅13岁。讲习班邀请戏曲界前辈、研究者作报告,对参加人员进行政治和业务培训,鼓励推陈出新,全国各地纷纷效仿。“改人”由此开始与“改戏”齐头并进。深入街道、乡村,以演剧宣传各种时事,大概是戏曲艺人彰显自身觉悟的一致选择。1950年,国家政务院发布《关于严禁鸦片烟毒的通令》,全国各地烟馆与鸦片种植地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全国性禁烟运动中悉数被查封、禁绝。一向有鸦片吸食风气的梨园界既是这场运动的宣传者,也是戒毒戒吸工作的重点对象。
    这年年底,河北深泽县的乡村舞台迎来了一位大名鼎鼎的京城名角儿,他就是后“四大须生”之一的奚啸伯。他与旧时许多名伶一样,早年有吸食鸦片的嗜好,每夜散戏便开始吸鸦片,一抽就是一整夜。在儿子奚延宏的记忆中,父亲离开大烟就和死人一样。一场适时的禁烟运动,将当年的一次乡村演出,变成了一位艺人重获人生的起点。三个月后,北京南城平坦胡同的奚家宅院中,再度传来婉转清幽的吊嗓声。
  “戏改”进入“改制”
    艰难痛苦如凤凰涅的“改人”、“改戏”推进到第三个年头,京剧及其艺人的新生已经是一道随处可见的喜人风景。从雷厉风行的“戒毒戒吸”,到“以民教民”的扫盲识字运动,无不显示了一个新生政权在改造传统艺术的进程中所呈现的摧枯拉朽的历史伟力,京剧舞台开始展露出不一样的时代气息。
    与此同时,全国戏改运动的纲领性文件《关于戏曲改革工作的指示》正式出台,要求全国各地戏曲班社“采取公营、公私合营或私营公助的方式,有计划地改进剧场管理”。戏改运动由此深入到“改制”环节,改制的第一步,就是整肃班社,净化舞台形象,取消班主制、经励科、养女制,建立了新的剧场秩序。与整理舞台剧目和整肃舞台形象齐头并进的,还有演出班社经营性质的改变。老生名角儿李少春的起社与武丑名伶叶盛章的金升社,在戏改局领导的反复说服动员下率先转轨合并,成为由李少春、袁世海等人共同担纲的新中国实验京剧团。这是中国京剧第一个私营公助性质的现代班社,时称“共和班”。
    每个共和班都配有一名由上级指派的协理员。协理员大多是懂点戏的共产党员,班中地位与传统班社的经励科类似,但却绝无传统班社经励科盛气凌人的作派。除了登台演唱,从搬运行李到演员业余生活的诸多琐事,协理员大都乐意效劳,这或许是那个时代的共产党员特有的作风。
  “您的剧团是国营的吗”
    1951年4月,中国戏曲研究院正式成立,由梅兰芳担任院长、程砚秋担任副院长,新中国实验京剧团随即并入旗下,成为国家事业机构内一个完全国营化的演出团体。从此,往日自负盈亏班社的艺人们,转身变成了拿国家工资的演职干部,梨园行持续百年的传统班社制,从此淡出历史舞台。
    作为当年中国戏曲研究院的正副院长,此时的梅程二人已不是当年的艺人,而成了并肩战斗的同志。京剧改制工作渐近高潮,加盟中国戏曲研究院京剧实验工作团的艺人持续增加。1955年1月,中国京剧史上的第一个国营化大型演出团体中国京剧院诞生。
    在中国京剧院众多的名角儿中,不到22岁的杜近芳是个小字辈。这位6岁登台、12岁师从王瑶卿、后拜梅兰芳为师的年轻人,在学戏之初就曾立下成名成角儿的宏愿。从传统班社到国营剧团,这位在新中国建国前崭露头角的梅派传人,迎来了演艺生涯中最红火的年华,从《柳荫记》到《白蛇传》,从《谢瑶环》到《白毛女》,杜近芳迅速成长为中国京剧院独挑大梁的第一旦角。
    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接近完成,国营化成为传统班社普遍的选择。这年夏天,“四小名旦”之一的张君秋率领自己的班社到武汉演出。接待人员在一次饭桌上的交谈中随口问道:“您的剧团是国营的吗?”稀松平常的一问,却让张君秋顿失方寸,还没“国营”的他,当然不能谎称业已“国营”;尚处“私营”的他,又羞于说自己的班社是“私营”。众目睽睽下,张君秋只能含糊答道:“我们是归公家领导的。”回到北京后,张君秋很快选择了国营,与马连良、谭富英、裘盛戎一起,成为京城又一家国营化大型演出院团北京京剧团的首批要角儿。
  古老京剧收获黄金岁月
    1959年,新中国迎来十周年庆典,举国上下沉浸在庆典到来时特有的兴奋和喜悦气氛中,各地京剧院团纷纷排演新戏,准备晋京献礼,京剧大师梅兰芳排出了经典剧《穆桂英挂帅》。
    而在新落成的人民大会堂,另一出京剧经典剧目《赤壁之战》由中国京剧院和北京京剧团联合首演。前辈大家萧长华的“活蒋干”、马连良的“活孔明”、谭富英的“活鲁肃”、叶盛兰的“活周瑜”和袁世海的“活曹操”,众多名角儿演绎了一出精彩绝伦的群英会。在这个蒸蒸日上的时代,古老的京剧终以自己的新生,收获了四世同堂的黄金岁月。
    在今天这个崇尚个性的时代,京剧是否将与大多数人的生活挥手作别?对于这样的疑虑,肯定或否定的答案也许都能找到太多的理由。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对于从来都没有从生活这座舞台上退场的传统戏曲,对它所有的信心和希望,就在于它本就无需与生活重新达成和解。而戏曲作为中国文化的精彩乐章,承载的那份属于每一个中国人的魂魄与精神,依然在人们的血液中汩汩流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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