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与执着

一

跟老爹老娘不知怎么就讨论起“老来子女赡养”的问题，母亲说起村里某某两位爷爷辈老人，都八十多了瘫在炕上，一个儿女多，但年过天命的大闺女主动操劳服侍，擦洗挪动，吃喝拉撒，也已经有了孙辈的闺女管了大半，老伴及其他儿女只打个下手做个帮衬，又说我这大姑为了伺候她老爹，特意让自家儿媳别出去上班，好在家带孩子；另一个，听起来仿佛无儿女，或儿女顾不上，总之少人伺候，据说老人住的屋子里已经龌龊肮脏地进不去人。

我一时愤慨起来，忍不住提到已经过世的另一位与我至亲的老人，那个生前在几个儿子家轮流赡养的老太太，明明生命力极端顽强，她双眼盲了多年，有口饭吃就能活着。两个儿子倒也孝顺，轮到赡养，便能供给干净的衣食住宿，惟另外一个，年过花甲的儿子儿媳，却对她不像对人，更不用说是对自己的母亲。至少我曾看到的是老太太瘦骨伶仃地坐在属于她的土炕上，被褥已经掺杂了尘土，她看不见的眼前，放着一块干硬得像土块样的馒头，已经看不出颜色，还有一个满是污垢的空碗，没有水，老人瞪大着两个凹陷的盲眼，听到我们这些孙辈来看望她，已经哭不出泪水，只是嘶哑着哭：我怎么还不死？像是在控诉，又像是在祈求。

那一面以后几个月，老人终于如愿死去了，我尽量不让自己去想象她死前是否轮到了那个孤独凄凉的土炕上，我想着她或许是在善良的小儿子的照顾中安详死去的，虽然，好像那并不是现实。

老人死后，我去灵前磕了个头就离开了，借着其他的理由，不愿意留下，是怕自己会在热闹的丧礼中骂出声来，那不孝的儿子也在披麻戴孝的人群中，一样接受着外来亲友的安慰，仿佛他也是一个因为失去母亲而悲戚不已的可怜人。

我曾经质问母亲，为什么其他几个儿女不能将那不孝的儿子儿媳的赡养责任去除？又不会增添多大的负担？既然他不肯养，就让他别养，免得他担着赡养老人的虚名，却行着虐待老人的事实。已经接近七十岁边缘的母亲嫌我孩子气，说：那怎么行？他不自己提出不养，就得让他养！我简直轻蔑了，说，那你们就眼睁睁看着老人受罪，还把她交到那样的儿子手里，你们就也有罪。

一帮人都以看外星人的眼光看我，仿佛我多么不通人情，我只想着遇到不孝的儿女，就远离他，如果还有其他孝顺的儿女。这套说辞却在现实里行不通，因为若真的夺了那不孝儿女的赡养义务，他们是会得便宜卖乖的。父亲不理我说的“只要老人别受罪”，只说“他不养，挡不住人家论道”，我说，那样的人，只要不是法律制裁，还怕人们的道德议论吗？

这番争论没有结论，我后来问母亲，如果同样情况平移到你这里，我弟弟是儿子，他要是对你不好，你希望我在旁边眼睁睁看着吗？她笑了，说，那不就得看你了吗，我说，所以没轮到自己，人们才有托辞。

然而，后来我想，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那几个孝顺的懦弱的儿女无所作为？毕竟我不是当事人，站在边上说话总是不腰疼的。当言语中的道义替换成日复一日的繁琐擦洗，还要忍住肮脏的气味，与繁重的辛劳，我还能这样轻松地指手画脚吗？

我的那位至亲老人去世不久，我曾经在梦里梦到她，梦里她睁着一双明亮的慈蔼的眼睛，能看见所有东西，穿着干净，手脚利落，住在一处新房子里，门前路上的土还是新鲜的湿润的。老人一直微笑着，还让我帮她做事情，像回到多年以前她还活着的时光，后来跟母亲说起，母亲有些黯然，说，这是说她到了个好地方去了，不受苦了。

病房里临床是个八十一的老爷子，瘦小，衣服穿得整齐，出去还会戴一顶圆帽，但仔细看，他的上衣裤子上都有许多处明显许久的污渍，老爷子没人看护，幸好也无需看护。母亲说，这老头儿原来有个晚老伴儿，死了，老伴儿带过来的闺女也就断了联系，老头儿自己没儿没女，聋了，这回来住院是因为头疼。

有一回中午我买了三个菜，三杯粥，几个烧饼回来，那八十一的老爷子午饭是一个包子，我打开那杯南瓜粥给他，让他喝，他连连摆手：不喝不喝！我没再让。

母亲站在另一边，自言自语：早晨老头儿买了俩包子，这会儿买了一个，看，自己又吃药了。今天他想出院，给他侄子打电话，侄子说，再输天液吧，明天再来接他出院。

我打断她，你别当人面说，母亲没再说，那老爷子缓缓地在吃饭后的药片，像什么也没听见。

二

最近看史铁生的《放下与执着》，看着看着却生出不应该的怜悯。

史铁生最初的智慧终究为他生命的残疾所拖累，看他写关于生死，关于平等，关于康复，关于轮椅，关于宗教，关于回忆，关于生命的意义，关于由朋友们抬着去球场看足球赛，种种种种，似乎豁达，似乎看破，似乎心智清明透彻，却越读越读出一份无奈与不甘：

生死之间，他不畏惧死，因为他知道，死，早晚会来的。然而，他分明在生的折磨中难以自拔，他反复强调生活有了价值，生命的意义就有了要求，人类如果没有坎坷而欢欣的过程，能为所欲为，就会成为一个漫长的傻瓜，坏运气无法阻挡你去创造一个精彩的过程，甚至他说“你立于目的的绝境却实现着、欣赏着、饱尝着过程的精彩，你便把绝境送上了绝境”，然而，我却看到他在自己现实的生存绝境里的挣扎；

他体会到这样的歧视：“最难办的是人家并不违法，只是在心里看不起你，目光中流露着对你的轻视与可怜”，而他只能说，“法律管不了的事，只好由文明的慢慢发达来解决”……

他的笔下频繁出现他童年少年时的回忆片段，而那时他是双腿还可以自由蹦跳的健康的自己，我几乎能感觉到他内心深处不由分说地一种执念，便是他需要不断说服自己怎样去面对每天的残疾带来的痛楚，于是他坐在球场里听人们的欢呼，因为前排的人们随时会站起来愤怒呼叫笑骂狂欢，他看不见球场上真正的角逐，而他告诉自己“狂欢是可以听的，以听的方式加入狂欢”……

他不断表达，他像自己发布的一则名言“一旦上路，别有洞天”，他纵容自己活跃非常的思想与精神，对路上的一切发表自己的评论，一辈子活得像个刚睁开眼睛的小孩儿，对路边的一切充满好奇，可我却在那些密集而充分的言辞里看到一点点郁郁寡欢，或者是我这个读者太悲观，我真的发现，当人们畅所欲言侃侃而谈时，往往因为需要掩饰一些说不出的话。

三

有谁不曾有过类似的滋味？当你无法改变现实，就要说服自己适应现实，因为这样活着更安心一些，哪怕它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麻木。世上不知有多少史铁生，以他们的对生命的精彩领悟留下传扬于人间的英名，人们视他们如另一种英雄，却少有人探究这些英雄遭遇的现实主义可能满布疮痍。

其实，即使是生命无残疾，看上去健康顺遂的人生，内里也总会有一些难堪，不过人们都懂得文明的礼貌，心照不宣，只管握手言欢，谁若是偏要揭开现实的残忍，便有些煞风景，甚至不够体面和善良。

所以，史铁生放下的就信他放下，史铁生执着的，应该赞他的执着。

生命的衰老与孤独，生活的残缺与无奈，从来不会厚此薄彼，当我们面对或旁观它们的存在，能够笑着对自己说，我欣然接受，然后更加认真努力地生活，把对自我的安慰转成每天好好吃饭，好好工作，好好爱惜自己，善待亲人与陌生人，这是足够强大的放下与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