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见闻

外面已经是真的春天。

病房里，稳定的病人平均年龄七十四岁以上的时候，每个人挂的药液，颜色都是一样的，入院症状大体相似，检查项目也都相差无几，陪床的基本都是闺女。

三个病人都是老太太，来自一个村子，一家姓氏，两个辈分，其中之一是我妈。

辈分最高的五奶奶，是从年轻到老一直惯走江湖的，一直混迹市场，卖过青菜，卖过水果，卖过粮食，卖过海鲜，也卖过野菜，许多人都认得她，毁誉参半。她老人家跟这家医院医生护士也熟稔，来检查输液的小护士已经可以跟她调皮玩笑，说这十多年了，每回都是老太太一个人来，一个人治疗，一个人住院，不用人伺候。这回还是一个人，说是因为挑了几天野菜累着了，想给闺女包点儿野菜饺子，一进医院，自己先做了个ct，她七十五了。

正说话，五爷爷来了，八十岁的老头儿，来问问晌午饭，五奶奶说，一会儿输完液，自己去买。并且几番拒绝别人的邀饭，坚持要等输完液，去对面小吃店吃面片儿。

同村病人之二，是本村书记的老母亲，洋气的老太太，烫着爆炸的卷发，最瘦，她老一直在说话，精力充沛 ，包括在夜里，算算二十四小时，老太太顶多睡四个多小时，可是一点儿疲态都无，自己说在家也失眠，需要吃安眠药才能睡，在医院，人家医生不给开安眠药，就只好来回溜达。闺女按时来送饭，老伴儿跟闺女常守着。

老太太之间，闲话像流水，流到东流到西，家长里短不断，需要时时小声警告我家老太太，别接这个话茬儿，别说了，怎么呢这样说呢。即如此，还是按捺不住她们拿捏前世今生左邻右舍儿女孙辈的隐私滔滔而论。尤其五奶奶，见人就熟的性情，才不管人家乐不乐意回答，来个新病人，劈头就问：退休挣多少钱那？替她捏把汗，怕她遭到冷遇，幸好对方可能也没觉得有啥可隐瞒，答：四千。五奶奶不满意：哼承（可能）得四千多吧？

有流动病人一，也是老太太，18床，办了住院手续，不住，每天来输液，默默地输，老太太闭着眼睛睡，跟来的闺女划手机，输完就走。老太太着红毛衣，闺女着翠绿的衬衣，绿色搀扶着红色，输完液蹒跚着去楼道尽头上厕所。

新来一位六十许男病人，病症不明，输液一看就男女有别，但气息雄壮，声若洪钟，不像几位老太太，说个话就是表达凶恶都颤巍巍的，五奶奶就跟护士表达了一回，控诉曾经的某年某月某日来住院，有个男医生呲哒过她，护士笑着安慰：“没人敢呲哒你了，他不在这儿干了。”

“哼，我来花钱，他就不能呲哒我，他凭嘛呲哒我…”五奶奶依旧愤愤难平。

六十许男病人正跟来探望的客人细数日常，夹杂着：

“心脏支架过去多少钱现在多少钱”，“咱吃嘛都是吝顿的，有一回连着吃了四顿排骨”，“现在我一动筷子要吃，她们就瞪我，嘛都不让我吃…”

病房是对着护士站的重症室，没有一个重症，白天黑夜敞着门，挺豁亮，就是几位老太太不允许开窗，说一有风，就浑身发紧，实在闷得慌，我就开一扇，站在那里挡着风口，再承诺：

“就开五分钟。”

护士站一直有护士，一直有铃响：

叮咚～41号呼叫！41号呼叫！

一次响两遍，没有处理，再两遍，…

护士一般会隔空问：

“没药了吗？”

护士来送药片，一老太太问：

这是治嘛的药？

护士答：

这个是治高血压的，这个是治糖尿病的，这是今天晚上饭后的，这是明天饭前的…

没说完，旁边老太太就开始“嘲笑”了：

个儿人都忘了自己嘛毛病了？都短根弦了…

每个病房门口都拴着一瓶免洗手消毒凝胶，楼道里还算干净，然而肮脏的感觉挥之不去，床头铁柜，用消毒湿巾擦了好几遍，陈年污垢还很顽固。

等电梯的楼厅里有扫码使用的按摩椅，每次经过都有人坐在上面，有电子提示音在循环：

“您好，欢迎使用共享按摩椅，请缴费使用。”

来输液的护士，都用手持的电子工具照照病人手环，以确认病人身份，ct核磁都是自动取片，到工作台扫码等候即可。

入院做的ct，昨天做的核磁，都是必查项目，几位老太太都一样，核磁八百八。

上午，有个老太太被担架车送进隔壁病房，说刚出院没几天，又有了新病症，需要下尿管。病房里，我妈正说起小脑萎缩厉害已经不认得亲人的我二婶有一回差点儿走丢的事儿，我插嘴问：

“我二婶多大年纪了？”

“七十二。”